万古愁

作者:∽柳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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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杀令


      第二十五章杀令

      东至淮安楚州,南及淮南东路,西出三涧山溪,北达淮河泅水,淮扬的一派大好江南风水之下,深埋着一个罕为人知的巨大地宫。这座地宫建造的严阵工整,形如一头沉睡中的巨兽,安静而狰狞的盘踞在淮南的精致山水下面,长达一百二十余年之久,正是江湖上只闻其声、不见其影的百年神秘教派“巫神教”的坐落之处——玄觋宫。
      也难怪展昭花了五个月的时间,几乎将湘亲王所有的秘密探查的一清二楚,但唯独查不到相关于巫神教的蛛丝马迹。虽然江湖上许多门派高人都曾想要揭露玄觋宫的真相,而这一百二十余年之间,若非教内信徒之外,几乎可称没有任何外人能够触及它的一毛一发。只除了一个人,那便是后周时期江湖上的传奇人物郭子馨。
      这郭子馨也称得上是后周的乱世天下中一代巾帼英雄,江湖上有传言她是周太祖郭威与民间一不知名女子的私生女,周太祖在最后将他的一方江山传给了养子柴荣,而始终不承认郭子馨与他的关系,使得郭子馨万分失望,于是凭一身绝世武功独步江湖,并创立了天山派。至于她为何能够得知玄觋宫的秘密,却是源于她与当年的巫神教三代教主有过一段难言的情愫。
      三代教主那时虽为神教之首,却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不顾八方劝阻,倾尽毕生心血相待郭子馨。但最终郭子馨仍然难以放开自己的身世之苦,不容许自己身系皇族血脉却与邪教中人相恋。在利用三代教主带她的一番真情,以获知了巫神教所有的秘密之后,率领天山派门人杀入玄觋宫,与巫神教展开了一场血战,最终两败俱伤。自此巫神教与天山派誓不两立,结下了几世宿怨。而三代教主在那一战中为了力保手下数千教众的安危,最终痛下杀手,亲手取了郭子馨的性命。那一战之后,三代教主因为伤重与悲痛过度而病倒,数月之后郁郁而终,巫神教元气大伤,直到四代教主继位后近十年,宋太祖入主中原,乱世平息,教中才逐渐得以休养生息,慢慢恢复了兴荣。
      巫神教兴于乱世,最初聚集的教众多是在乱世中家破人亡、无以谋生的可怜人,而这些人当中也不乏颇具文才武略的有志之士,是以这座玄觋宫建造的古朴沉稳,简朴中不失滂沱的气势。
      巫神教的总坛设于整个玄觋宫中部,名唤“暝长殿”,是一个百余丈见方的宽阔大殿。四壁并非石材搭建,而全部以厚重的玄铁板铸就,板壁如刀削斧劈,光滑平整,如当日展昭和白玉堂被囚的石室一样,四下空荡,全无陈设。
      平日无事之时,这暝长殿中空无一人,四下连火把也没有一支,便如一个冰冷黝黑的巨大铁笼一般无二。不过此时此刻殿中却是灯火通明,人影鸦鸦,有近千人聚集于殿中,默然无声。五月十五,今日正是巫神教创教始祖的祭日,六任教主顾长天此时正在率领教众行参拜巫神像之仪式。
      题着“暝长殿”三个大字的匾额之下的铁壁上,附着一张张暗黄色的灵符,这些灵符每一张上都画有繁复的图案,这些图案均由极细的毛笔沾以人血绘成,细看去,竟是每张都各不相同。在这些奇异的灵符作用之下,本来空无一物的铁制墙壁上清晰的浮现出了一副画像,画像中立着一人,描绘的生活灵动。那画中男子肤白如雪、身长如玉,一件黑袍蔽体,掩不住七分仙风道骨。男子手中持着一根纤细的黑色手杖,面容冷漠,看不出喜忧,却另有凛然一番孤高冷傲,令观画之人均自心生不敢亵近之意——画的正是巫神教创教教祖顾玄觋。
      在顾长天的带领下,身后的近千教众已向画像行过叩拜之礼。两旁便有黑衣侍卫将早已准备好的八名“祭品”带了上来。所谓祭品,却是八个活生生的人。巫神教祭祖素来有规矩,每年须以八名活人的鲜血祭祀教祖之画像,则可保得巫神庇佑之力不散。暝长殿中虽然齐聚千人,但却是鸦雀无声,连一声咳嗽喷嚏,抑或是牵动衣衫“簌簌”之声也不曾听闻,着实静的是一根针掉在地下也能够听见。这些“祭品”们显然十分害怕,牙齿不停打颤,发出“格格”声响,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十分突兀。黑衣侍卫们面无表情的提着他们的后颈,如同手提一只待宰的鸡鸭一样轻巧,将他们直提到了殿前早已准备好的八只木桶前面。
      顾长天一声“杀”,轻而沉闷。八名黑衣侍卫面不改色,毫无犹豫的手起刀落。转瞬间,八个作为祭品的壮年男子脖颈之间一齐裂开深深的口子,鲜血便从那裂口之中喷涌而出。黑衣侍卫们手提着祭品的头发,巧妙的将他们按在桶口,让喷溅的鲜血一滴不漏的洒入桶中。动作之熟稔,如同民间厨房里杀鸡宰鹅之时,要先扭住鸡鸭的脖子割开放血,以碗盆盛之一样。由于这些黑衣侍卫所持的刀刃锋利十分,加之他们动作奇快,这些被放血的祭品初始大多都未感觉到疼痛,此时眼见自己的鲜血不停的由脖颈之中喷出,迅速在木桶中聚积,这才纷纷发出断续的“嚯嚯”之惨呼声音,喊声却已经无力,被绳索捆缚的身体偶尔可见垂死的抽搐,接下来很快便没有声息。
      待到鲜血放尽,自有人将八具垂软的尸体搬离祭坛,另有人抬出一只巨大的黑铁瓮来,摆在台上。八名黑衣侍卫便继续例行仪式,将八只小木桶提起,把里面的鲜血全数倾进铁瓮之中。顾长天口中念念有词,闭目施法,咬破手指,在一张细长的黄纸之上题写下咒文,随即将那张咒符慢慢浸入血瓮中。奇异的是,那张黄纸碰遇到热血之后并不如常的变软变薄,却是发出了骇人的“呲呲”之声,随着顾长天手上的动作,一节一节融化在了鲜血中,血水的表面登时飘起了丝丝不知为何的白气。
      等到整张黄纸都消失在了铁瓮里,顾长天松了手,睁开双眼退了下来。仍由两名行事的黑衣侍卫上前,将沉重的大瓮合力抬起,将整瓮热血对准顾玄觋的画像用力泼了过去。只听得“扑喇”一声巨响,正面铁壁上血浆飞溅,片片符咒被血浸湿,滴滴答答的垂下殷红的液滴。强烈的血腥气味顿时在暝长殿中四散开来,令人闻之欲呕,而唯有顾玄觋的画像上却滴血未染,竟似是将那全数对准他泼洒过去的鲜血吞入了画像之中。
      巫神教中的人从不会将他人的生死半点放在心上,他们坚信世道万恶,人性也是万恶,除了教中信徒互相帮持、同生共死之外,没有任何一个“外人”的性命值得侧目。这些“外人”的性命在他们眼中,实在是无异于鸡鸭牛羊。
      以八名活人生祭画像,这一整个过程每年的五月十五都要在暝长殿中上演一次,俯身于殿下的近千人全部看在眼里,眼中却没有半分怜悯同情,有的只是对教祖神像的膜拜之情,或另有三分,便是那刺鼻的血腥气味所引发出嗜血之人心底的狂喜。
      唯独只有一人,在浓郁的血腥气味中轻轻皱起了眉头,不知是不愿还是不齿再看下去,低头闭上了双目。

      血祭已毕,顾长天回过身来,在高台上向下俯视。台下人影黯黯,不论尊卑,全部身着黑色服饰,略有不同的则是衣衫上所暗印的血色花纹,标示着教众之间不同身份的区别。
      黑压压的人群却整齐的分割成三列,正是顾长天手下巫神教现在所存的三大派势力。西侧左首一列,称为“祭司”,为首跪着一名花白头发的老者,是祭司统领颜白长老。颜白长老身后的人数与其他两大派势比起来委实不多,但却仍然分列成三支队伍,其中一支是教中不可或缺的巫术师,神教一切法咒巫术均由他们主掌,这些巫术师们全部带着严密的黑布头套,只留出两只眼睛露在外面,乍一看去十分怪异。另一支队伍便是教中巫医,专责医治在任务中受伤的教徒,并为神教不停的研制各种奇药。巫医阵列中,为首的一人眉清目秀,气宇不凡,正是顾明轩。第三支队伍,则是专司在江湖上隐匿身份、传教训道的侣人,侣人的数量虽然不占太多,但他们肩负为神教不停的充裕新鲜血液之重任,是以自创教以来始终在教中占有不可忽视的地位。
      而正中一列和东侧右首一列,这两列队伍一眼看去,不管是阵列人数还是人群中的气势,较颜白长老的祭司阵列均不可同日而语——正是江湖上只闻其名、不见其实的神秘杀手“左翼”与“右翼”。巫神教自从创教以来已有百余年,但江湖上有关巫神教的传闻却是少之又少,原因并不是神教的教徒极少在江湖上出没,而是他们会出现在江湖上的目的只有两个——传教与杀人。是以江湖上大多数对巫神教有所了解的人士,不是投入了教中成为信徒,便是在须臾之间已经惨遭毒手,自然也不会再去对什么人讲出相关巫神教的人与事。
      左右翼各有一统领,两翼势力之下还分别掌管一十六旗人马共数千人,今日能够进得暝长殿祭祖参拜的几百人,不过是两翼统领率领下的旗主与各旗拣选出来的精兵强将。自巫神教创教以来,左右翼为教派立下累累战功,一十六旗之下全部是视死如归的死士,红绫令下,百余年来几乎无人能从巫神教的暗杀名单中逃得性命。
      单膝跪在上首正中的左翼统领是一名女子,那女子皮肤皓白,一件丝质黑袍衬出一分难言的妩媚,柳叶弯儿眉,一对凤眼,眼眉中却是三分阴狠、七分煞气,正是教主顾长天的亲生女儿,巫神教的少教主顾星霜——巫神教百余年六任教主统率之下唯一一个晋身旗主以上身份的女子,也是唯一一个同时兼任少教主与左翼统领两大神教尊贵职位的人。
      东侧右首,处身与顾星霜和颜白长老平起平坐的右翼统领之位置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这男子也是一身黑袍,眼帘低垂,微微闭目,神情似乎与他所处的教中尊位不甚相符。

      虽然暝长殿中光线黯淡,但顾长天这一眼扫视下来,却将台下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中。他的目光由西侧祭司阵列,转向女儿顾星霜与她背后浩浩荡荡的左翼人马,扫过数百右翼精锐,最终停在了年轻的右翼统领身上。
      静寂无声,顾长天向他微闭双目的脸容凝视了良久,终于缓缓开口唤道:“天琊。”
      那男子闻听教主突然呼唤,微感诧异,睁开了眼睛,却不抬头,仍然垂着眼帘,抱拳应道:“属下在。”
      顾长天似乎意在观察他每一个细微的反映,并不转头,只向一旁伸出右手,一旁便有黑衣侍卫将一个暗金色卷轴双手递了上来。顾长天接过卷轴,继续向那男子说道:“我有些累了。今日的祭文,你来替我宣读。”
      此言一出,包括那年轻男子自己在内,台下多名具有一定身份的旗主和将领心中都感觉讶异。宣读祭文是每年祭祖仪式的最后一项内容,多年以来都是由历任教主亲自诵读,何以今次教主会突然要右翼统领代而为之?
      顾星霜忍不住抬起头来向父亲投去了疑问的一瞥,心中不解父亲此举何意。天琊来到巫神教还不到六个月,已经坐上了右翼统领的位子。虽然他武功卓绝,执行任务的能力在教内实属首屈一指,曾在一个月内干净利落的连续执行六枚红绫令,无一失手。但是右翼统领一向是由教内功高资深的老将领担任,顾长天不顾教内诸多元老的反对,打破陈规提拔天琊,自是看在女儿的情分上。是以这一个位子,天琊可以说已经如坐针毡。如今他又在祭祖大典上突然行此一招,固然是能够表明他有多么重视这个人,在众人面前再次巩固天琊在教中的地位,但以现在天琊在教中褒贬不一的处境,此举对他的今后来讲无疑是雪上加霜。
      顾长天似乎并看不见四下投来的疑惑目光,将那金色卷轴交到左手,向着东侧台下一伸,所有人的目光顿时“唰”的集中在了那个年轻男子的身上。
      那男子明显有些犹豫,但还是垂首应声道:“是。”说罢站起身来,移步向祭台走去。
      总坛的祭台建造的甚高,专为教主举办各种仪式大典之用,距底下地面约两丈有余,两侧均设有台梯。那男子却并不走台阶,而是径直走到了祭台底下,略一提气,着地的单足微微用力,身子便从平地里飞起,轻飘飘稳稳落在了高台之上,袍袖飘洒,身形俊逸。两丈有余的高台,凭台下诸多教内高手的武功,要纵跃而上也并非不能,但是要做到像此人一样轻移步稳落足,如履平地,只怕此间除了教主顾长天之外却没有一人。他在此万众瞩目之刻当众露了这一手轻功,虽不免有炫技之嫌,但实实让台下的众人不得不在心中暗赞一声佩服。
      顾长天拖着卷轴,眼睛却一时刻也没有离开他的全身上下。此时见他施展轻功跃上祭台,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似乎对他这个行动颇为赞赏。
      那年轻男子上了祭台,走到顾长天的面前,并不下跪,只是弯身伸出双手。顾长天并没有立即将卷轴交给他,而是继续向他脸上注视了一刻,才把卷轴慢慢放在了他的手中。
      那人躬身双手接过卷轴,向后退了一步,转过身来面向台下。那卷轴本是由上好锦缎制成,入手十分沉重,那男子两手轻轻一抖,“呼喇”一声,卷轴应声展了开来。他微微抬起眼来,不紧不慢的向台下扫视了一圈,这才启齿诵读祭文:
      “维龙德三年五月乙卯,嗟天下之乱世,吾祖玄觋…………”
      他缓缓将祭文一字一句读出,音调平常,但百丈见方的暝长殿中,前至顾星霜和颜白长老,后至把守殿门的侍卫,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足见此人中气裕充,内力浑厚,让殿中众人不禁再次吃了一惊。在座的教中元老对右翼统领有所异议的,大多数均是认为此人一无功绩、二无实力,身为男子却空凭相貌华美吸引住少教主顾星霜,靠着裙带关系踞居高位。教主顾长天虽然为人阴毒狠辣,但偏偏对女儿万般宠溺、百依百顺,自然会答应她的一切无礼要求。而今天大典之上此人接连露了两手功夫,他虽年纪轻轻,轻功之高,内力之强,都远远出乎众人意料之外。不由得让这些元老对他的藐视和敌意颇减了几分。
      暝长殿中回荡的男声十分富有磁性,随着他唇齿一张一合,字字恳戚,句句哀伤,一派肃穆神圣之意在各人心中油然而生。祭台的铁壁上仍然浮现着顾玄觋的遗像,众人逐渐被这年轻男子的诵读所感染,都慢慢的抬起了头,向祭台上望去。
      顾星霜的双眼也有些迷离,她不知道自己在望着天琊,还是望着他背后顾玄觋的画像。而此时纷纷抬起头来的教众们也逐渐在发现,这两个男人的脸容竟有着惊人的相似。画像中的顾玄觋殁于不惑之年,容颜却一直未改,站在画像前的天琊正值双十年华,此时同样穿着黑色长袍,远远看去,活脱脱便如顾玄觋从画里走了出来一般。所不同的是,画中人仙风道骨,眉目清冷,意境深幽,不若池中之物。而画外的人却无那份不食人间烟火之态,眉头微颦,之间透着一分凛然正气,目光忧郁,浅藏不住的是桀骜。那华美静寂的外表之下掩盖了不为人知的涌动,全身上下所流露出来的东西,用一个词来概括,应是“霸气”。这份霸气不是属于策马江山的王者,而是属于一个生命的强者灵魂的喧嚣。
      黑袍席地,身形如画如塑。语音庄严,却把悸动传播到每一个人的心中。静与动的矛盾在这个人身上表现的太明显,但是并非他“静”的扮演的不够高明,而是他心中连自己也不为所知的涌动实在太过强烈。
      这个时候,已经无人再认为教主让这个人宣读祭文有什么不妥了,仿佛感到这祭文原本就应该由这样一个人来诵读才是。

      顾星霜微微侧头,察觉到身后众人投向祭台上的目光越来越多了赞赏和惊叹,少了先前的疑忌之感,不由得从心底里涌上一股女人独有的骄傲与窃喜。她身居高位,养尊处优,手下握有千百精兵良锐,可不论她再有多么强,终究是一个女子。天下女子一旦倾情于一人,那小儿女之心态均是一般无二的,不同的只是每一人的表达方式。她此时见自己倾心之人在如此重要的大典仪式上大出风头,被手下众人暗暗赞誉,岂有不喜之理?不禁心中暗赞父亲识人之准,竟比自己还肯定天琊能够驾驭得此时机。
      那附了魔力一般的声音继续在殿中回荡,牵系着众人的心。顾星霜眼前不禁微微模糊,如此的注视,让她回想起了初见天琊的那一天,不,应该是初见白玉堂的那一天。那时在顾星霜仍然幼小的心目中看来,这个人的确似有一种魔力,他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能够牢牢的吸引住周围所有人的注意。或爱或恨,那种注意能够激起人心底里潜藏着的极端的情感。顾星霜那时对白玉堂一见倾心,再难忘怀,十年思念,终于结成了她心中难解的心结。
      如今白玉堂已经不在,在他身体里的,是一副被洗去了那些耀眼光华的崭新灵魂。然而这幅灵魂所铸就的这个名叫“天琊”的人,怎么却依旧这样光彩夺目?顾星霜有些不懂了。
      折去一只鸟儿的双翼,它无法再长出第二双。但是她折去一个人灵魂的双翼,如今却感到那副羽翼正在人们的不知觉间重新萌发。仿佛看到那羽翼未来将要灿烂夺目的些微光芒,但是已经无力掩盖。这个发现让顾星霜心惊胆战,她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在顾星霜的恍惚中,祭文已经渐进尾声,那人的声音也低沉缓慢了下来。
      台下数百个或惊或异、或敬或痴的目光之中,除了顾星霜之外,还有一个人的眼中禁不住流露出了深深的忧色,那就是顾明轩。他在为他深爱的妹妹而担忧,也在为另一份由他亲手毁掉的真爱而痛悔。五个多月的时间一点一滴,他感到自己所预言的悲剧正在慢慢上演。虽然他早已断言囚魂禁锢不了白玉堂灵魂的全部,但事实上这个人现在所表现出来的一切还是远远超出他的预想。
      那个人正在慢慢诵读出卷轴上所书写最后的词句:
      “……终以灭噩灵,平俗世,安心神,佑众生。文成武德,永系后世万千子孙,颂之不息,奠之以千秋。哀哉,尚飨。”
      随着声音的熄灭,台下的近千人用不到任何提醒和号令,一齐弯身叩首行礼,高声念出称颂教祖英明贤德的教训,完成大典的最后礼仪。在众人的叩拜和高呼之间,那个人抬起头来,缓缓合上手中的卷轴,在转身把卷轴交还到顾长天手中之前,向台下投去了蓦然的一瞥。虽然这个目光的本意所包含的,是他对此仪式和这种莫名气氛的不解,但在众人的眼中所看到的,却是一份非凡的雍容气度。
      顾明轩很害怕,短短一篇祭祖咒文,在这个人的面容、气概、身形、声音之中变成了一股无形的力量。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被奇怪的力量左右了心神,他甚至感到这个人的灵魂就像一部千古传世的戏文,不管在什么样的地方,由什么人来演出,都将是在一遍又一遍重复那炫目的光华。
      此时此刻,巫神教玄觋宫众人的头顶之上,也就是淮南东路宽阔的大道之中,一匹快马载着一个身着蓝衣的身形绝尘飞扬而过。

      展昭现在的心中懊恼十分——居然跟丢了。
      为了跟踪湘亲王派出暗杀仁宗皇帝的杀手,他几乎不眠不休由江陵府一直跟到了江宁府。一路上,敌人投店打尖,他就在附近的闹市中隐匿,胡乱吃一口东西充饥。敌人夜间投宿,他便在店外必经之路的树上或谁家房梁之上闭目小憩,稍有动静便即醒来查看。日夜如此谨慎小心,为的就是保住这无比重要的一脉线索。
      皇上隐瞒众人微服出巡,虽然他手中握有详细的路线安排,但皇上既然不设御驾,沿途驿站就不会有相应的消息通报。茫茫人海,叫他如何去找?是以唯一的办法就是放弃寻找皇上的行踪,而是由江陵一路跟踪湘亲王派出的杀手队伍,他们自会带路助他找到皇上,到时敌动我动,手到擒来。
      然而这一行杀手从江陵出发,并不走京西路,却绕远道上了淮南路,这让展昭当时便有了不好的预感。但是除此之外他别无他法,只有硬跟。却果然不出他之所料,这群人兜了如此大一个圈子,并没有直接去刺杀圣驾,却是奔淮安寻找帮手来了。
      没有等到踏上楚州的地界,他们就在莅临淮南东路的一片树林中突然消失了踪迹。由于这一行人武功均不弱,谨慎起见,展昭一路上并不敢跟的太近,始终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凭着他多年积累下的追踪经验前行。而这一行人消失的时候他恰巧落的并不远,人群的背影还隐约在他的视野之中,数十人,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凭空消失不见。
      那一瞬间,展昭头脑中浮现的便是那行动诡异,无所不能遁地的巫神教黑衣杀手。这世上并无鬼神,自己的眼睛也不由得他不信,那么除了他们谁还能把这数十人瞬间就藏的无影无踪?他几乎顾不上身份暴露与否,几个急纵就跟上前去,四下却已是踪影全无,连一个脚印,一根头发的线索也没给他留下。
      此时,性格一向温润内敛的展昭有生以来第一次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了,胸中一口闷气全部贯注在右臂上,仿佛想把这个令人烦闷的秘密从地下挖出来一般。随着一声怒喝,土崩石裂的巨响撼动深林,画影连剑带鞘的没入了地面,内劲到处,地上被震出了一个丈许宽窄的深坑。
      巫神教,又是巫神教。
      展昭心底里痛恨这三个字。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邪门歪道?行踪竟能诡秘至此。有言道事不过三,这已经是第四次与他们有所接触,自己竟然依旧拿他们没有办法。
      第一次,他们杀掉了崔远,除了开封府众人之外,自己在官场中的第一个好兄弟。第二次,他们逼散了自己和玉堂,若不是老天帮忙,他二人险些就要葬身于三涧山崖底。第三次,自己被他们囚居,以玉堂的安危下落威胁,最终听到的却是难辨真伪的死讯。最可恶的是,自己居然曾经身处其中数日却仍然查不到他们老巢的下落。
      展昭从不曾像今次这样感到如此强烈的挫败,事情关系到白玉堂,让他一时间无法冷静的思考。深深的愧疚伴随着无力感紧缠住他的心绪,展昭手臂运力,将画影从地面里提了出来,剑柄上熟悉的触感让他的手和心都颤抖不停。
      镇定,强迫自己镇定,不去理会那纷乱的情绪。展昭站在当地,闭上双目。
      巫神教的人神出鬼没,行踪异常,与他们拼比速度,展昭没有必胜的把握。唯今之计,就只有比拼一下运气了。
      天上淅淅沥沥的雨水又落了下来,顷刻间就连成了一片。果然灾年,祸事不断。这场天灾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危急时刻来,将皇上送往叛军的刀刃之上。这是在考验宋室的江山?还是在考验人世间这份苦苦挣扎的感情?
      展昭扬起脸颊,对着天空睁开了眼睛,心里暗道:“老天爷,你若当真有知,我相信你不会助纣为虐。如今便只有祈求你庇佑圣上,让展昭早先一步找到他。”
      否则,玉堂为保护我而弃之不顾的性命,和一场分明可以避免的天下纷乱……展昭只有一双手和一条命,你让我去偿还哪一个?
      然而这句话,他不敢对老天说,甚至不敢对自己说。

      暝长殿中,祭祖大典已毕,台下的三大派精锐正由各自的统领指挥散去。
      “天琊,你先不要走,我有话要对你说。”顾长天出言拦住正要跃下祭台的人,台下的顾星霜闻听此言回过了头。看到女儿询问的目光,顾长天低下声来温言道:“星霜,你先回去吧。我跟天琊谈些事情。”
      顾星霜不解道:“爹……有什么事情不能当着我说?”
      顾长天面色一沉,说道:“跟你没有关系,叫你回去你就先回去。”
      顾星霜眉头一皱,父亲很少当着众人的面斥责于她,这让她脸上很有几分难堪。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她想不管什么事情,总之过后找天琊询问总会知道。所以她也不再强留,转身便大步走出了暝长殿,左翼的十六个旗主赶忙跟上去。
      台上那年轻男子心中也是疑惑,便向守候在台下的右翼十六旗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也先行离去。
      待到人群散尽,空旷的暝长殿里又回复了往昔的静寂无声,沉重的铁门被门外的侍卫缓缓拉上,偌大的大殿甚至一眼看不到边。相较之下,高台上仅剩的两个黑色身影在巨大的黑暗中被挤压的十分渺小。
      适才浮现着教祖顾玄觋遗像的地方如今也恢复成了普通的墙壁,顾长天的眼睛却仍然若有所思的望向那个地方。他不开口,旁边的人也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意图,只有静静立在一边。
      良久,顾长天背对着那人,终于说道:“我们巫神教,兴于乱世,历经一百二十七年……风风雨雨。”他说的很慢,似有什么难以启齿之言。像是对背后的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亦像是在对已经不在的玄觋教祖说。“前五任教主呕心沥血,将神教发扬至今天的境界,到了我的手里……”说到这里,顾长天有些说不下去,喃喃重复道:“到了我的手里……”反复几次,却仍然停住不言。
      背后站着的人禁不住低声道:“教主有何指教,不妨直言,天琊听着呢。”
      听到这句毫无心机的爽朗之言,顾长天微微一笑,回转过身来,向背后的年轻人仔细看去。半晌,顾长天终于展颜笑道:“天琊,你可愿意娶我的女儿为妻?”
      那人本以为顾长天有什么重要事要谈,哪知他突然问出这句话来,不由得猛的抬起头来,嗫嚅道:“教主……”
      顾长天继续道:“你们的事情,实在已经拖了太久,我不想再拖下去了。眼下不久,教中可能就要有翻天覆地的大事,所以我想先把你们的事情办了。”
      “可是教主,我已经……”
      神教上下,除了顾星霜之外,恐怕也只有他一人有这个胆量打断顾长天的话。但是他虽然打断,自己的这句话却也说不下去。”
      顾长天也不以为意,替他续道:“可是你已经把你的过去忘了,我知道……”说着却叹了口气,“我知道,这对你不太公平。一个人如果失去了过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在这种时候要求你成亲,的确对你太苛刻。但是天琊,这近六个月来,相信你已经看得到星霜她对你的一番真情。不管你心中有多么为难也好,即使你不相信我待你的真意,但是星霜对你的感情,你不必质疑。”
      那人似乎不知如何答言,怔怔向顾长天望去,却看到这个一向在万人之上叱诧风云、屡屡在江湖上不声不响掀起腥风血雨的人,此时的眼底竟露出了一丝惧意——做为一个王者,他的一声令下,万千无辜的性命可以从这世上被一笔抹去。但是作为一个父亲,他的双手能否掌握自己女儿的幸福,他此刻不能够确定。
      这一丝惧意看在了面前人的眼里,为顾长天脸庞坚毅的轮廓添了一分柔和,他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在于面前的年轻人讲话。
      那男子似乎被顾长天这一分从未表现在人前脆弱所打动,一时忘记了身份,脱口而出的问道:“教主,我的过去……真的是星霜所说的那样么?天琊真的是我的名字么?……如果我真的一直生活在这里,那为什么除了您和星霜,还有明轩哥以外,没有人认识我,也没有人知道‘天琊’这个人?”
      顾长天目光一黯,顿了一下,答道:“过去既然已是过去,就应该让它过去。一件寻回来也无用的东西,就不要去徒花心思去寻。不管你的过去究竟是如何,星霜待你的情意,从始至终没有变过。”
      那人道:“我并没有怀疑星霜待我的情意。只是……教主,一个连自己的过去都不知道的人娶了星霜,岂不是对她不负责任?”说到这里,语气已有三分强硬。
      顾长天被他的言语刺伤痛处,厉声道:“星霜是我的女儿,难道你认为我会拿自己女儿的一生来儿戏?”
      那人意识到自己的失仪,默默垂下头来,躬身低声道:“天琊不敢。”
      顾长天摇头叹道:“你不敢……我知道你不敢。天琊,你我今天站在这里对话,‘天琊’已是你口中自称的名字,你又何必去苦苦追究它的真假?就像你要称我做‘教主’,而星霜则要称我做‘爹’,既然名字只是一个随时可以更换的代号,那么已经对你将来无用的所谓过去,你为何不能放开?”
      听到这句话,那男子眉头微颦,并不抬头。这一番话已经给了他答案。顾星霜为他编造的那些过去,的确并非实言。他们到底要隐瞒住什么?顾长天看似语重心长的言语,却让他心中的忐忑和疑问更加难以平息。虽然自己因何会受伤失忆仍不明了,可是毕竟星霜和明轩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此看来,自己过去果然并非神教中人。但教主非但没有排斥于自己,反而屡屡委以重任。知遇之恩不能不报,但是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受人如此怜悯?如果就此不明不白的答应与顾星霜成婚,那么自己便真成了众人眼中那靠着裙带关系求生存的无耻之人。虽不知自己过去究竟如何,但这等事,是他必然不屑以为之。
      暗暗咬了咬牙,他猛地撩起袍襟,单膝跪倒在顾长天面前,说道:“教主,请恕天琊暂时不能答应您的要求。”
      他话音未落,只觉一阵凌厉浑厚的掌风直奔自己头顶压了下来。那人并没有躲闪,在他的心目中,顾长天的恩情在先,就算他要将自己力毙于掌下,于情于理,他也不能够躲闪。
      但是这一掌最终还是没有劈下来,掌力凝聚在半空。顾长天除了对女儿意外,恐怕一辈子之中也没有耐着性子对别人说过这么多低声下气的话,而换来的却是屡次三番的拒绝。顾长天真不知道是谁给了这个人这么大的胆子,让他敢于如此的违抗自己,愠怒道:“你不要以为我真的不敢拿你怎么样。”
      那人抬起头来,眼中却毫无畏惧,直视着顾长天的怒颜,说道:“就算教主和星霜都不介意天琊的过去,但是天琊目前在教中功微力薄,难以服众。如果此时与星霜成亲,我认为那只会折辱于她。恳请教主收回成命,再容天琊一些时候。等到天琊自认为有资格配的上星霜,那时如仍蒙不弃,自当厚颜向教主求亲。”
      这一番话说的情理俱全,坚定非常。
      桀骜不驯……桀骜不驯……顾长天心中反复闪过这样一个词语。暗叹一口气,心道:“星霜,这样一个人,你实在不值得犯险如此。这世上有些人可以关的住,有些人却无论怎样也关不住。为父的实在无能为力。”
      “呼”的一甩袍袖,撤下压在他天灵的掌力,顾长天不禁感叹,这年轻人的性情与自己倒颇有几分相似。若不是爱女与他纠缠至此,如此才俊能够收于麾下,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长叹一口气,顾长天伸出右臂,托在他肘下,将他扶了起来。

      那人见他如此,倒为自己方才顶撞之言微感歉疚,不再说话,垂首站立一旁。
      又是半晌沉默,顾长天忽然道:“你要立功,我就给你立功的机会。这件事,本来我也打算交待给你做,今日把你留下来的另一个目的正是为此。”
      闻听顾长天不再谈及成亲之时,那人连忙道:“有什么事,请教主尽管吩咐,天琊一定尽力完成。”此时在他心中这是一等一的为难之事,只要不以此事相逼,他宁愿出外去执行任务。
      顾长天并不说话,而是从袍袖中掏出一枚红绫令来,举到他的面前。
      红绫令乃是巫神教下达给高层杀手的死令,凡接下红绫令而不能完成任务的杀手,便要以自己性命来谢罪。
      向那令牌看了一眼,那人并无惧色,五个月以来,他所接下的红绫令比任何一位在任旗主两年之中接下的还要多,但从没有一次失手。是以在他的眼中,没有什么杀不掉的人,也没有什么完不成的任务。
      在此时此刻,他已经忘记了就在不久的刚才祭祖大典之上,以八名活人之血祭祀顾玄觋遗像的时候自己所皱起的眉头。自己的双手早已染满鲜血,死在自己剑下的人远远不止八个,这些人是不是无辜,是不是一定要死,他并不知道。那么在那一刻他何以会皱眉?他也不知道。或者说在那一刻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皱起了眉头。
      没有人天生就爱杀人,也没有人天生就会杀人。每个人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一定有他不得不为之的理由。但“杀人”,却不会因为有了“理由”就不是杀人。如果杀人是罪孽,理由并无力为它洗脱,更痛苦的是身处在如今这个位置,就算知道了所谓理由,他还是不得不继续杀人。所以这个理由,他现在自知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格去想。
      “请教主吩咐。”面对着红绫令牌,他会把自己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人。有的时候他觉得如果能够一辈子这样做人,一定会让自己更舒服些。
      然而顾长天接下来一字一句从口中吐露的任务内容,却让一向冷静果断的他颤抖的将接令的双手停在了半空。
      “七十日之内,大宋仁宗皇帝赵桢,杀。”

      <第二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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