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尾

　　“——我就说嘛，沈和光，你总有一天要答应跟我一起吃晚饭的。”
　　胡不为端着自己那碗吃到一半的桂林米粉，大喇喇地坐到了沈和光对面的位子上。
　　沈和光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夹了一筷被酱油染得亮晶晶的酸笋，埋头吃了起来。
　　她吃东西不快，但是很香，认真得好像世界上只剩下这碗桂林米粉可吃，又或者她吃完这碗桂林米粉就会死。胡不为本来有讪想搭，却突然什么也不想说了。他看了看沈和光——和她嘴角边那一点如果不仔细看，就根本看不出来的酱油渍，当然，他很想替她擦掉，但终于还是没有，胡不为只是低头也夹了一块叉烧，试图融入那个只有她和桂林米粉的世界里去。

　　他——成功了吗？又或者，失败了吗？
　　实际上，胡不为自己也不知道。如果说还有什么他可以肯定的事，那就是关于鸡蛋的话题终于结束了，因为沈和光力证自己上表面积为27平方厘米的舌头上共有一万个味蕾，而一个味蕾的表面积约为0.0027平方厘米，是0.000228平方厘米的11.8倍，如果用指腹碰一下就知道洗澡水热了没有的话，那么靠一个味蕾当然也能判断出0.000228平方米的鸡蛋有没有坏。
　　胡不为对此无话可说——难道他还能真的把好鸡蛋和坏鸡蛋各切0.000228平方厘米，放到沈和光的舌头上去辨认一番吗？
　　何况，一个女孩子要是觉得你无聊，又怎么肯跟你写信讨论鸡蛋的好坏？
　　想通了这一点，胡不为兴致勃勃地开始转换话题：
　　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如果沈和光回答——“只要不是你这种类型的就好”——那胡不为十拿九稳，明天就可以去告白了，偏偏她的回答一本正经，“诚实，可靠，话不要太多，朋友不要太多，亲戚不要太多，工资不要太多，但能自力更生，同时保持基本享受”。
　　前面几项，都还说得过去，可“工资不要太多”……难道沈和光打算大学毕业后才谈恋爱？
　　胡不为心有惴惴，又跟沈和光几番书信往还，终于明白那种说不出的不对劲在哪里了。
　　沈和光表现得根本不像一个“被追求者”。事实上，他们都在信里聊起彼此晚上穿什么睡衣了，却连手都还没牵过，照此趋势，撑死由笔友变老友，然后……然后如无意外，他得在这个闲职上终老一生，咬牙切齿地痛骂她的历任男朋友。

　　事在人为，胡不为决定殊死一搏。
　　星期三，他特意请了一整天假，去洗了个头，理了个头发，买了件新外套，换了双鞋，甚至还敷了一张面膜，看了一部莎士比亚的剧本提升艺术气息，等到时间差不多了，毅然决然地走出门去，像十九世纪的骑士披盔带甲前往滑铁卢——虽然不知道自己将属于法军还是普鲁士军。
　　谁知，胡不为等了十五分钟，看到的竟然是沈和光和另外一个男人有说有笑地从他面前走过——两人相谈甚欢，沈和光甚至顾不上看他一眼。
　　对方没有他高，也没有他帅，假以时日，或许也不会比他更可靠，但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胡不为发现自己其实就是个冰岛——或者俄罗斯人，管他在哪，反正跟滑铁卢没有一丁半点关系。这里根本没有他的战场。
　　他走了。

　　“不解释一下吗？”
　　穿过二楼的楼道口的时候，何异于悠悠地问道。
　　“解释什么？”
　　“解释我是你的书法老师，而且已经有一个在谈婚论嫁的女友，我们两个是在路上碰上的，并不是约好一起来的。”
　　沈和光抿了抿嘴唇，又上了一级台阶：“没必要。”
　　“现在你这个样子，就好像初一的那次书法比赛——初赛要求写《鸭头丸帖》，但你那时候才刚刚开始练习草书，所以选择退出——哪怕那次初赛里的所有人几乎都写得没你好。”
　　何异于跟着她走上一级台阶：“但是，你不能等到每次都等到准备好了才开始啊。”
　　“……老师，你就别再睁眼说瞎话了好吗。”沈和光面无表情地说，“那次比赛本来就有《多宝塔碑》、《礼器碑》、《鸭头丸帖》和《寒食诗帖》四种字体可选。我根本就不是拒绝参加比赛，而是因为顶撞主办方的那个络腮胡大叔被退赛的——因为他竟然敢说书法是从唐楷才开始的，这侮辱了我最喜欢的《曹全碑》。跟《鸭头丸帖》一点关系都没有。”
　　“好好，我知道了，——所以，你是一定要等到曹全碑出现为止了？”
　　“对。”
　　“如果他永远不出现呢？”
　　“那么，礼器碑和熹平石经也行，多宝塔碑亦无不可。”
　　“既然这样，为什么鸭头丸帖不行？”
　　有一瞬间，沈和光真的很想勒令何异于闭嘴，但是最终，她还是选择说出来。
　　“因为他的感情肤浅，没有基础，不稳定。因为他一开始只是想证明自己的荷尔蒙没有失效，后来又想证明他比别的青少年都更与众不同，找到的是灵魂伴侣。因为他总有一天会遇到王献之。”
　　“那又怎样？——你难道怕一个还没有出现的王献之？”

　　“他是我的书法老师，教了我七八年了，最近准备跟女朋友结婚了，我跟他是在路上碰上的，并不是约好一起来的。”
　　端着餐盘在靠里的双人座另一边坐下，沈和光为时晚矣地解释道。
　　胡不为把眼睛别到一边去，继续啃他的德克萨斯烟熏牛堡。
　　深深吐纳一口店内充满汉堡和炸鸡味道的空调暖气，沈和光鼓起勇气说道：
　　“……今天下午看到你没打招呼的事，我道歉。”
　　“事实上……今天下午，看到你的时候，我有种你大概可能会跟我告白的预感，所以才故意装作在跟何异于讲话。——当然，如果是我误会了……”
　　“不，你没有，我今天下午是要向你告白。”
　　不知什么时候起，胡不为已经没在吃他的汉堡了，他专注地看着沈和光，那样子，即使一座冰山放在他面前，也会被熔穿：“如果我跟你告白了呢？你会回答我什么？”
　　“……不知道。”
　　“我会回答，我不知道。”
　　“胡不为，你对我来说的确是特别的，但也没有那么特别。你一点也不无聊，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有趣……比我见过的绝大多数人都要有趣，但如果有其他人也想要来分享你的有趣，我……至少现阶段的我，不会感到嫉妒。我没有想把你据为己有的念头，更加拒绝交出我自己——也许不只是针对你，我觉得，我大概不可能向任何人交出我的所有权。我还想跟你写信，吃饭，聊天，看电影也不错，到目前为止，跟你在一起的时间我过得基本快乐，但如果代价是必须先成为你的女朋友的话，我拒绝——至少现在拒绝，而且并不保证以后就会答应。”

　　当沈和光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她突然发现，原来表达自己是一件这么容易的事。
　　……不，也许因为她对面坐的是胡不为，她临过好几遍的《鸭头丸帖》，知道哪里该用淡墨，哪里改用秃笔，而不是素不相识的什么礼器碑和熹平石经。
　　不经意间，她屏住呼吸，等待胡不为的反应。他也许会很生气，丢下汉堡就走，也许故作心平气和，好歹跟她共进完这次晚餐，但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关系渐渐丢淡，也许……万中之一的可能，胡不为迷途知返，改在其他青春少女身上大显神通，跟她做回笔友，乃至老友，普普通通地相处到死为止。

　　而胡不为也的确没有让沈和光等很久。吸了一口苹果气泡饮料，他若有所思地说：“这样的话，我们就是处在准交往状态了？”
　　沈和光觉得有点跟不上他的思维：“什么？”
　　“准交往状态，就是说，我们两个都知道总有一天会和对方交往，但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天。”
　　“……哈？”
　　“说得再具体一点，就是你的洋葱圈要给我吃。”
　　说完，胡不为快手捞了一个炸得酥脆金黄的洋葱圈，整个塞进嘴里。
　　反应过来之后，沈和光忍不住有点生气：“……你干嘛！”
　　就算是她妈，不打招呼就抢走她的洋葱圈她也会不高兴的！——何况她跟胡不为根本就没有熟到那种地步！
　　“对对，就是这样，接下来，你要以牙还牙，也抢走我的一根薯条吃吃看。”
　　“……不要。”
　　“嫌少？那鸡翅给你要不要？”
　　“……我说我不要！”
　　“——你比较喜欢吃翅中？还是翅根这块？”
　　“胡、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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