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线爱情

　　密云的天气有着生态城市特有的温和气质，即便正是北国春寒料峭的季节，遍野的荒草已是春天的颜色。这些不鲜艳、不精致、不芳香的植物，摒弃了大自然美丽的词汇，将所有的精力致力于使自己生存得更久更广泛适应环境。无论温暖的南疆，还是寒冷的北国；无论冻土三尺的初春，还是万物萧条的深秋；无论浅绿的新芽含苞欲吐之前，还是金黄的作物丰收归仓之后。
　　大约十分钟之前，当路旁绿色告示牌终于给出“密云水库方向”“京承高速16顺密路出口”的提示，杜琳有关“中国成语中的竞争心理学”话题终于告一段落，曼妮似乎永远无法成为一个称职的聊天对象，即便曼妮觉得已经有很大进步——这段维持大约十分钟的心理学“报告”原因来自她自认为幽默的口误。
　　汽车驶过春`色迷人的亚澜湾，进入密云城区的京密路国道，面对日新月异的城市规划，杜琳无奈的发现本就不甚鲜明的记忆再次失去联系。
　　“我敢打赌二十分钟之前我见过和这个相同名字的路牌！我猜说不定它们有什么血缘关系，譬如——‘同父异母’。”杜琳试图通过自嘲缓解正在酝酿的迷路尴尬，甚至不自觉卷起舌头溜出一串英文。
　　曼妮心不在焉的翻阅着一本过期的杂志，不置可否的点点头：“也许你应该看看地图什么的。”
　　再次确认无法获得记忆共鸣，杜琳只得靠边停车，拿起那份密云收费站工作人员随同□□附送的旅游手册查找正确的路径。
　　瞥见曼妮刻意忍耐的笑意，杜琳不由恼羞成怒：“我想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离开很久之后不认识回家的路，对吧？”
　　如此漫长而毫无停顿的句子，曼妮不得不给大脑一点时间：“但你得承认这个概率发生的时候可能会很好笑。”曼妮指着旅游手册，“虽然我认为你应该换一张更加专业的道路地图。”
　　杜琳食指虚点着曼妮事不关己的脸，有种欲语难言的窘迫，几经斟酌终于妥协，下车到不远处的报亭买了一份地图。看着地图上熟悉的“密云”字样，心情更加微妙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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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分钟之后，在曼妮困惑的询问中，杜琳皱着眉再次停车翻看起那幅地图。
　　曼妮无奈的摇摇头，窗外，蔚蓝的天空飘着“很多的云”。春寒料峭的北国，令她想起家乡布里斯托尔的初冬季节，每年圣诞节都会在院子里给她做烤松鸡的外祖母。
　　杜琳牙齿轻咬左手指节，右手的食指用指腹轻轻划过几条记忆给出熟悉讯号的道路，实现瞥过街道转角处深紫色油漆的道路指示牌上“XX街道”的字眼，不由一阵烦躁。
　　杜琳终于发现自己之于密云一直陌生，那些有关“家园”温暖、感动的记忆大多失真，也许是出于心理上需要安全感的自我保护措施。杜琳隐约觉得她在潜意识构建一座“家庭”影棚，用以淡忘那座小城，以及另一个“杜琳”。正如一直以来不肯对那位老人使用“叔爷爷”之外血缘更加紧密的称呼，言行如一保持着一份疏离的相处，杜琳对于密云的感情从来吝啬而淡漠。
　　或许过早的体会流离，杜琳的性格难免多出几分薄情，之于生之小城、长之密云，总是无法剥除一份类似过客的心境。前者关乎难堪的灰色记忆，整个与世隔绝状态下的幼年杜琳都在不断说服自己接受父母再也不会接她回家这件事情；后者伴随着寄人篱下的不安，对于曾祖母刚刚建立的依赖再次被突兀的打断，彼时安全感尚须重新建立更遑论归属感。所以真实的杜琳对于“家”的记忆只是几段温馨记忆加工之后的产物。
　　呆在剑桥城七年，那片记忆中的“密云之地”陪伴着杜琳度过异国孤独的时间，使得杜琳几乎忘记人的记忆大多时候会经过自主人格潜意识的筛选和修饰。这里不是她的故土，哪儿也不是。
　　杜琳复杂的心情表现在脸上，相对惯常的开朗自信显得异常凝重，首次看到这一面的曼妮陌生而惊诧，当意识还在大脑徘徊，她已经下意识出声询问：“凯瑟琳！你还好吗？”
　　“抱歉！我想我可能在更早之前弄错了方向——现在时间接近中午，不如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就像以往那样，杜琳迅速规整好情绪，递给曼妮一个无事的眼神。好在错误发现尚算及时，介绍家人这项行程立刻被杜琳划出旅程，离开密云之前绕道密云水库看望一下叔爷爷夫妇，曼妮应该不会介意。
　　曼妮欣然应允，虽然已经入住近半个月时间，依然不是很习惯中式饭店提供的早餐包和牛奶口味，现在已经感到微微饥饿。而且西方人对于家人的定位既开明又保守，充分尊重个人自由，但除非订婚这样亲密的关系，大多友谊几乎不能触及彼此的家庭。曼妮体贴的认为，相识近两年时间从未在杜琳生活中出现蛛丝马迹的“家人”，也许并不像杜琳以往描述的那样亲切，至少那些不断追问行踪的电话在曼妮看来少了一种亲人间的随意和温暖。

　　翌日北京当地时间上午6点整，带着曼妮匆匆游览了密云水库附近景点并且拜见过两位老人的杜琳，驱车载送曼妮去首都机场，乘坐8：20飞往“大苹果”肯尼迪机场的班机。
　　早晨七点二十分，六环路机场附近避无可避的迎来一天的“首堵”。再次困守静止的车流，杜琳觉得那片刚刚拆穿了美丽谎言的“很多的云”至少还有一点可取之处。
　　“步行去机场吧！时间应该刚刚有点剩余。”堵塞五分钟后，交通依然不见起色，杜琳不得不出此下策。
　　两人弃车步行了大约二十分钟时间才到机场，好在周围尽是同样遭遇的乘客，郁卒的心情不至于添上尴尬，甚至不用分心交通规则更加轻松的交谈。
　　曼妮喝了一口温热的咖啡，来自之前路过的一家中式星巴克：“OH~我不喜欢加砂糖的咖啡。”
　　杜琳淡定的喝完最后一口奶茶，附近看了看没有垃圾桶，只好将空杯拿在手中：“机场附近只有这个。”
　　闻到混合着杜琳惯用的绿茶香水的香芋奶茶味道，曼妮知趣的结束有关咖啡的话题，对于一个出售奶茶的咖啡店，没什么可说的。那杯咖啡却怎么也不肯喝第二口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口腔骤然失去奶茶温热的抚摸，杜琳感觉到一丝清早的春寒：“我觉得有一点冷，曼妮！我们走快点。”
　　曼妮看看杜琳空荡荡的脖子，想说“你的围巾忘在车里”，话到嘴边消失不见，只是步子配合着对方迈大了一点。
　　空气里传来杜琳懒洋洋的鼻音腔：“哇喔~这些人到底是有多爱飞机引擎的声音！？”
　　那是几乎建在机场跑道上的中央别墅区，充分体现中国人的居住价值观：交通便利、商业中心。或许接受西式高等教育的结果，杜琳实在不能理解，这个民族为什么会崇尚这种噪音、空气污染、拥挤的居住环境？在美国，除了纽约那样的城市，稍有经济能力都会住在郊区，只有穷人才会住在市区。想想肯尼迪机场附近辽阔的旷野，对比这里繁华的生活区，东西方巨大的价值观差异一目了然。
　　有那么一瞬间，曼妮恍惚以为这是某个波士顿闲逸的午后。杜琳总会对着不擅交谈的她不知疲倦的评头论足路过的街道，建筑风格、新广告牌、打着电话的路人，都能和心理学扯上关系；偶尔会碰到争吵的情侣，杜琳可以在50米外仅凭对方的表情告诉她那些对话的大概内容。
　　曼妮同样不能理解建在飞机场旁边的别墅区，只是爱尔兰民族的教育令她对好奇心始终保持谨慎，但这不妨碍她想起一则科学家的幽默故事：“也许他们和西科斯基一样喜欢波音飞机。”
　　果然，曼妮听到杜琳开朗而甜美的笑声：凯瑟琳总是这样善于捕捉幽默，并且善于发酵它们——该死！昨天开始竟然连续发现对方两个优点！曼妮清楚自己属于非常慢热的性格，她需要太多时间酝酿感情，而杜琳偏偏信奉眼缘。
　　“知道吗？曼妮！我在想也许他们能研究出不需要跑道的飞机，这样以后可以在院子里进行3000米长跑比赛。”杜琳煞有其事正经的说道，但是很快忍俊不禁：“嘿！你想想，每个跑道都有差不多60米宽，至少同时容纳50个运动员起跑，这里这么多跑道，他们只用晨跑的时间就能举行一场社区比赛了！”
　　尽管对杜琳幽默辛辣的毒舌领略良多，曼妮依然无法压抑脸上越来越接近淑女底线的笑容幅度，在那之前必须让杜琳住口：“凯瑟琳！这个话题到此结束，好吗？我实在不想在这里做出疑似绑架犯的动作……”
　　“NO！在我不得不用双腿步行来机场的途中，谁也不能阻止我诅咒罪魁祸首！——他们就像黏在交通枢纽上的灰尘，让本来只是勉强支持机器运作的润滑油变成顶级沙拉酱。而我不得不把租来的汽车扔在十字路口，穿着高跟鞋和你在二十分钟之内步行两公里。”
　　面对杜琳吐槽满满的抱怨，自认无力招架的曼妮只能投降，已经变得常温的甜咖啡似乎也不那么难喝了。
　　但是杜琳显然并不打算放过曼妮，仿佛要在分别之前的所有时间用于交谈。“拥挤的交通会造成路程用时巨大的弹性，就像刚才，因为无法确定交通恢复时间，除了改善交通运载力度，大多人只能选择尽可能的缩短路程，形成商业中心，过度集中的商业区域左近的地价就会大比率增高。这对城市发展有利无害。抛开政治原因，城市交通压力越小，人们可准确掌握或者小范围波动的稳定时间数值越精确，这种中心经济模式破坏力就越小，经济效益会向周边均匀递减辐射范围越大，形成经济发达城市最初的雏形。观察一座城市交通枢纽的好坏最好的方法，就是看它中心经济区域的辐射面积比率——以这座城市的人口密度来说，它的经济辐射区域实在够不上性价比。”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对经济学这么感兴趣？”曼妮惊奇于此。
　　“经济学？那是什么？能吃吗？——曼妮！如果你用心听我说话肯定会明白我在说长时间交通堵塞对于城市居民的心理影响问题，而不是什么经济学。就像亚马逊雨季总是等不到上流的落叶不得抱团过河的蚂蚁，为了保证雨季之后种族依然能够繁衍，不得不牺牲许多外围的工蚁。居民总被“赶不及”的交通所累，时间和空间就会渐渐趋于保守，大多家庭平时晚上几乎只能呆在一起看电视，周末通常也只是到附近公园里的人造森林里‘踏青’，吃一点家用厨房不方便烹调的烧烤。”
　　曼妮蔚蓝的眼睛露出释然，她所熟悉的杜琳确实就是身边这个会对着陌生人的心理表现喋喋不休的家伙。

　　机场广播中甜美的声线不断提示离别的到来，安检外到处都是告别的人群，不过来自世界各地的乘客倒是令曼妮金发欧洲人的形象得以稍稍泯然。
　　曼妮深深拥住杜琳，在对方的耳际轻声道别：“GoodBye！Katherine！and……I love you ！”
　　“Thank you！Vanny！love you too！”杜琳同样轻声回答，心情却是落寞。心理学无数次解析离别的伤感，对此却至今无法给出治疗的方法：总有一些事物的存在，无法被取代。
　　曼妮天蓝色的眼睛闪过温柔的笑意，伴着“Just a gift”地呢喃偏头轻轻吻上杜琳棱角清晰的唇。
　　杜琳微微一怔，似乎听到耳边传来几声来自大洋彼岸的卷着舌头的尖叫。考虑到公共场合，杜琳内心尽管极度留恋着想要加深这个突如其来的吻，依然缱倦如风地离开曼妮带着砂糖咖啡口味的嘴唇。
　　即便明知无关爱情，杜琳因为离别泛起清冽的眼睛却不自觉弯成魅惑的月牙泉，天生微卷的睫毛妩媚又可爱。不得不承认此时的杜琳非常动人，曼妮甚至微微失神。
　　时间总是那么吝啬，看着曼妮进入安检线，杜琳忽然涌起一股恶作剧的冲动，冲着对方的背影笃定的说：“嘿！我会回去的！”所以小心点！
　　曼妮转身露出一个略显生疏的惫怠笑容，用一种介于懒洋洋和幽默之间的腔调回答：“ NO！”不会给你机会！
　　看着那个近乎标签式的表情出现在曼妮的脸上，杜琳一时愕然，甚至忘记像平常那样回应一句俏皮话之类。神情掩不住的古怪，几乎有种时空错乱的恍惚：“曼妮？！DC·曼妮？——金发。RIGHT！白人。RIGHT!五英尺九英寸高。RIGHT！——What happened ?！”
　　直到波音777庞大的机身划破北京早晨不算清透的天空，杜琳依旧没能将记忆里那位标准的英式淑女与刚刚那个在机场笑得一脸惫怠的女人画上等号。
　　就在半个小时之前，杜琳所能想到兼容双方交谈的话题都无一不像足了曼妮严肃、古板的性格，偏重杜琳性格中随意、惫怠的话题几乎只能得到几句象征性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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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H MY GOD!SOORY！”柔软的反弹力令心神飘渺的杜琳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本能地伸出双手环住对面被她撞得身体正在前倾的空乘人员，庆幸她的臂力相当不错，并且没有发生袭胸之类尴尬的技术失误。
　　“你还好吗？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确认对方穿着高跟鞋的双脚确实抓住地面摩擦力，松开手臂的杜琳满脸歉意，同时还很尴尬。谁都知道，走神的结果就是各种碰撞和意外。
　　骚动引起了前面背向这里的三名女空乘注意，停下脚步转身询问：“怎么了，程菲？”
　　“没——咦？！”稳住脚转过身的空乘人员发现一张并不陌生的脸。相比上次单薄的春装，对方这次浓郁英伦风格的着装显然因为最近北京突降的气温。
　　心理学表明：长期身着固定装束的个体对于陌生人更具辨识度，而群体则相反。许多人记得街角偶尔碰到总穿格子大衣的路人，却不记得每周至少三次送报纸的邮递员。因为固定装束之于个体代表性格习惯，之于群体则更多在于象征意义。
　　“什么？”杜琳显然误解了对方惊讶的意义。十七岁之后都在波士顿生活，她不自觉感染美国人的思维习惯，碰撞可大可小，诉讼法律程序几乎都能高额获赔。
　　“没事。——啊，幸好咖啡没洒。”程菲微笑着解释，并且示意手中尚剩半杯的罐装咖啡给自己之前的惊呼找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理由。
　　空乘这种高端服务行业察言观色已经成为本能，发觉杜琳眼中的陌生，程菲第一时间将之前冒失的念头抹去，原谅她实在面薄，无法承受“你是谁”的尴尬。只是有点纳闷对方明明表现出对她的陌生，现在又表现得超出陌生人程度的紧张。
　　杜琳大幅度的松了口气，回应对面释放善意和友好的程菲一个释然的笑容。不仅出于避免了撞伤事件后续的麻烦，无论自身或者他人，健康永远是件美好的事。
　　“制服没弄上咖啡吧！？”年纪最长的那位穿着制服颜色~区别与其她空乘人员，大约是乘务长，紧张的打量起程菲淡蓝色的空乘制服，好在淡蓝色的制服依然仿佛晴空如洗的蓝天。严肃的脸色这才稍稍好转：“你们以后过检之前不要喝咖啡，大厅人来人往，染上咖啡渍就麻烦了！”
　　“知道了，张姐！”程菲和其他两位年轻女空乘私下里交流了一个无奈而可怜的眼神，将手中品牌不一的罐装咖啡递给正好经过的一位机场女客服。
　　“真的都送给我？”客服看着程菲等人暗暗同情，张乘务长出名的严于律己律人。
　　杜琳不觉因为几个年轻女孩之间的交流莞尔一笑。不过空乘这种作息不分昼夜的工作的确很难告别咖啡，杜琳可不希望自己因此被整个首都机场的空姐列入黑名单。冷静下来想想，这里是工作人员专用通道，机场保安人员却没有及时制止作为乘客的自己。
　　“Sorry！我知道我不应该插入你们工作范围的谈话，但是这件意外的完全责任在我，不管是出于对这位小姐的歉意，还是我本身的意愿，在这件意外继续产生后续令我感到歉疚的结果之前，我希望你们给我一点时间对这位小姐正式的道歉！——非常抱歉！我没有遵守到乘客条例，因为私人原因失神，没有注意到区域划分标识，似乎……不小心进了工作人员通道。”特意加重了有关专用通道这样的字眼。
　　“我说完了。打扰了！”杜琳稍稍低下肩，模棱两可得鞠了一躬，再次向程菲说了声抱歉才转身离开。
　　乘务长表情微微一怔：这就把责任推给保安人员了？一一看过几个年轻女孩脸上极力隐忍的笑意，不能理解这些女孩的想法：“最多让你们喝瓶装咖啡！真是！航班中途又不是不能喝。”说完当先离开了。
　　“呐，现在完璧归赵！”女客服笑着归还咖啡，也替乘务组的同事开心。
　　程菲握着失而复得的咖啡，视线落在杜琳已经有点模糊的背影，耳边传来同事玩笑的乱语，心情一时彷如云团。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刚才心跳的好快啊！简直像港剧里的情节——可惜不是帅哥！你们说觉不觉得？”
　　“你问程菲啊，她是女主角！”
　　“什么女主角啊？都没男主角！——说真的你们是不是应该过安检了？今天你们第一趟班次是九点吧！”
　　“糟了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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