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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台郎
叠绣云霓的衣袍一角最先展露出来,绣线像流动不息的冷焰——视线再往上,银色长发和镶嵌玛瑙的额饰下,是高贵清冷的面容。小小的单边耳坠在披散的长发下若隐若现,金色眼睛中的光芒本来似日月让人无法直视,此时也因为错愕而别有几分暖意。
“是你……吗?”
端门前的祈雨之仪还未结束。从叠瓦屋脊吹来的风洒下深秋的丝丝凉意,那是遥远霜泽之国熟悉的气息,似乎是快要凝结成实体的执念,还带着若有似无的悲伤……
悲伤?
谢承音被自己脑海中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她闭上眼睛,认真感受着雨滴的凉意。
似乎是在《云汉辞》的基调中,隐隐叠加了另一重旋律,巧妙地与灵力和神曲的波动相呼应,正在召唤着什么苏醒过来,但又感觉不到任何煞气和恶意。
又喜悦又惊叹的窃窃私语掠过人群,他们仰望着天空大声欢呼。巫师灵力凝成的花瓣爆发出刺眼的白光,转瞬又似轻盈展翅的惊鸿,曳着光尾消散在天野尽头。
不愿再多想,她也随着人群把热切的目光汇集在高台中心,罗衣浸水的巫师终于摘下黄金面具,露出年轻的面庞——苍白皮肤,尖瘦下巴,细长眼眸,这是一张和俊美绝对没什么关系的平凡容颜。
“百、百里大人呢?你又是谁啊?”
终于有胆大的淑女问出了众人的心声。
站在夜风和雨线中的巫师沉默地笑了一下,眼光却并没有落向发问的人群,而是回身朝着宫城的方向行礼:“我是秘阁局秋官灵台郎薛行道,擅常交感之术,因此奉命主持今夜的祭仪。”
云韶和谢承音往外走的时候,灰袍制服的天文生正在收拾祭台周围的陈设。
女皇在侍从的搀扶下离开宴席,虽然临行前留下了“真乃神迹”的赞扬,却也挡不住女孩子们失望的叹气声零星飘着。
“阿音,云韶!”属于少年的声线在背后响起。
娄思夜抱着渍上一层淡淡水色的凤翅盔,努力朝两人的方向挤,一边挤还一边抱怨:“是仪式不好看还是金吾卫不好玩呐,你们仨跟着我干什么?”
陈西山和韦守忠推着李三开道,走到谢承音面前站成一排,用训练有素的军营仪态,齐刷刷地喊:“三小姐好!”
监门卫关于娄家有个容色异常漂亮的三小姐一事,已经传到左羽林军中来了。韦守忠知道个中缘由,生怕话说多了容易遭人灭口,对此缄默如深。
但他漏算了一个人。
此人名唤李三,皇城根正苗红五行缺心眼的大好青年一枚。
李三的福,自从在端门至过那么一次心灵之后,就干脆利落地陷入冬眠,再也没露过面。是以他老人家来者不拒,问一个回一次,问两个回一双,后来干脆嗑着瓜子在仗院门口摆了了个摊,上书“问事一吊,不准包退”八个大字。
娄家旁支到底有哪些女眷,监门卫不清楚,左羽林军还能不清楚吗?除了娄夫人端庄大气之外,其余都长得跟娄将军一样,一板一眼,三贞九烈,开在闹市无人问。
“还好小将军继承了夫人的优点”,他们遥遥地望着娄思夜板着一张俊朗漂亮脸,又拒绝了一次小姐递来的花笺,不由得对那位传说中的三小姐充满兴趣。
韦守忠听说谢承音要来看仪式之后,就思量着前来解释一番,运气好还能套出一些谢夫人的近况。
李三尝到了“问事一吊”的甜头,摸着小钱袋打算补充一些前沿八卦,也跟着来了。
陈西山接连错过亲历两件怪谈的机会,丧眉搭眼,熬夜熬得双眼放光,像闲厩使那些饿了三天的猎犬,也悄悄跟在后面。
韦守忠弯着腰,十分和气地跟谢承音道歉,时不时一巴掌推开陈西山凑过来的脸。谢承音有些害怕,不想理他们,拉着云韶的袖子往后退。
不能打。
要忍。
被彻底忽视了的娄思夜忍无可忍,一人踢了一脚:“捣什么乱,再嘚瑟,下次让你们仨去单挑整个监门卫。”
他把人轰走,转过头来:“本来我还担心百里清言不在,会影响仪式的效果。现在看来完全没有必要,不过是个七品小官,居然也有这样的本事。”
又非常满意地表扬谢承音:“阿音方才做得对,以后这种来历不明的坏人,不理他们。”
《驯养记》第二卷“习性第四”:饲养之,初见不可过近,近则生怯。宜去其六七寸有余,伸手而探之。待线瞳转圆,为呜咽之声,尖耳若翕,可与之亲近。
让你韦守忠见第一面就摆架子吓人家,该!
“哦?”云韶停下脚步,歪着头问:“这件事情,娄小公子早就知道?”
“听他提过一次,追问就什么都不肯说,再后来干脆连人影都找不到,随随便便拜托别人帮忙做事情,自己却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麻烦死了,果然不应该平白做好事”。少年低声抱怨着,推开打闹间朝谢承音冲过来的孩童,又特意在最后三个字加上重音。
他突然回头望向高台的方向,像是自言自语地思索:“为什么想到要查他呢?”
豆大的雨点被层层枝叶筛成细碎的银丝,终止在各色织绡的衣袂和鬓角之上,催促着街巷间的往来行人加快了脚步——话虽如此,但当雨水洗刷下柳条蓬勃又清冽的味道从鼻尖漫过,只需轻轻吸一口气,便能想象到漫山遍野的秋麦修长而饱满的姿影,让人油然而生喜悦。
云韶站在绿绮阁后院的游廊下,看着波心池塘被雨点打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漩涡。
他甫一回家便急急奔入后堂,拿出白檀木盒,展开云门画卷细细查看。丹青晕染的山水、江河轮廓依旧,只是依稀有几处的墨迹褪色,使得人物变成了失去色彩的描线图案,不过因为所绘确实繁复,不仔细真看不出来。
娄思夜自告奋勇地送谢承音回家,分别前还一脸得意地回过头来挤眉弄眼。
他其实很难得在下属之外的人面前露出这样的,属于少年的飞扬和调皮,令云韶哑然失笑:“幼稚鬼!”
这微薄的笑意并没有停留多久,几分凝重和思索的神情很快浮上清秀的脸庞。
如此,在众人各怀其异的心思中,秋夜喜雨,全城欢庆……
细碎的交谈声像竹林间轻柔的风,窸窸窣窣地蔓延,翻了个身用锦被遮住头仍然固执地钻进耳朵。半梦半醒间,娄思夜看到院子里亮起一点微弱的烛火,脚步声从厢房一直向外延伸。
再睁开眼,已是五鼓初起的时分。
定鼎门大街沿途亮起趋朝的列火,他揉揉额角,用力甩掉一夜未曾安眠的疲累,迅速而利落地穿好阜绢甲。
推门而出的一刻,凉风裹挟着昼夜不停的斜雨吹打在脸上。檐下站立的侍女撑起油纸伞,仿佛刚刚在雨中奔跑过似的,微微喘息。裙角带着未干的湿意,神情*欲言又止。
娄思夜注意到了,决定一探究竟:“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事了吗,迷迷糊糊听到一阵的脚步声”。
侍女慌忙躬身行礼,一字一句说得迟疑又小心:“是茯苓……昨天晚上守夜的时候突然昏倒,我们把她抬回罩房休息,又煎了药喂她喝。打扰到少爷了,请少爷责罚”。
娄思夜不在乎地摆了摆手,继续询问:“她怎么样,好些了吗?”
“还在发烧”,侍女线条秀丽的脸上交织着担忧和不安,“二少爷,这、这一个月来,已经有数十人昏倒了,都是高烧不退。就连夫人的身子也有些不爽利,咳嗽个不停。要不要……通知老爷和大少爷?”
娄思夜摸着佩刀立在檐下,远方天空中传来翻滚的雷霆轰鸣声。雨滴洒落地更急了一些,四周都笼罩着浮沉的雾气,似乎使得近在咫尺的侍女身形都模糊起来,分明是府中下人秋季配发的杏黄色衣裙,现下看来也显不出多少这颜色本来应该有的活泼意味。
其实并不只是将军府,整个洛阳和近郊都罩在粘稠而绵密的细网里,翻滚的乌云织成密不透风的帘幕,将爽朗的日色与远光隔绝在外。
他刚要呵斥侍女不祥的陈述,却忽地心里一动——这吉凶难测的冷雨,从端门前的仪式开始至今,已经一个多月不曾停歇了罢?
霖雨润稻的喜悦也变成了忧心,从无法晒秋的农夫开始,慌乱而沉重的情绪凝滞在市坊间。
而待他脚步不辍,扔下一句“值防回来再说”,匆匆忙忙赶往亿岁殿,路过武成门时眼前所见不由得更加吃惊。
站在玉阶外等待天子常朝的大臣人数明显比平日少了许多,就连到场的列位,也大都面带不明朗的病容,时不时宽袖遮面发出一两声抑制不住的轻咳。
天降甘霖变成了招致不详天候的水厄,让女皇陛下大为恼怒。奏疏雪片般朝着太初宫飞来,极尽渲染的文辞无一不带着含蓄的责备,把矛头指向祭月庆典上的仪式。
秘阁局氛围一片阴霾,天文观生抱着书册和典籍穿梭在弘文馆与秘阁局,行色匆匆,神情萎顿地连头都不敢抬。恰巧旁边就是肃政台,衙前的石狮子挂着彩绸,张牙舞爪,连同左肃政台上下洋溢的喜气,与秘阁局头顶高悬的乌云形成鲜明对比。
已过天命之年的御史大夫最近精神焕采,丝毫不被蔓延的时疫所影响,似乎还年轻了好几岁,朝堂上站得越发昂首挺胸,连带着整个侍御史团斗志都水涨船高,纠察僚臣的折子变着花样地往御座上递。
“天有六气曰‘阴、阳、风、雨、晦、明’,过则为灾。依臣所见,近些日子在洛阳城内蔓延的时疫——被感染者昏迷不醒,高烧不退,药石难医,都是因为降雨不止,六气紊乱而造成的。”
御史大夫站在御座下回话,虽话里话外含着暗讽,却也切切实实地在为百姓而担忧:“天候轮转有其自然之理,臣之前便谏言过了,岂能——”
感觉到有人悄悄扯了扯他的袍袖,御史大夫抬起头来,才发觉天子阴晴不定的脸上明显对此事不欲多谈的意味。
女皇疲倦地摆了摆手,袖中飘出安神香醇和的气味,显见这几日也是被闹得不得安眠:“格卿不必多说,此事我已交给百里清言处理,相信秘阁局会给朕一个完满的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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