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骨之为雪白头

　　我在长留山的藏书阁里看到过无数样貌奇特的古书，有薄如蝉翼的石片串起来的、有刻书于海贝之上的、还有的清清水镜的涟漪中藏着机巧秘籍的。这些不常用的东西通常被藏书阁长老放置在第六层的里间，我也只是偶尔读到七绝谱中文意不通的地方才会跑一趟那里去刻意查阅些什么。
　　但眼前竹染让我看的古籍是我从未见过的。那是一片青翠欲滴的芭蕉叶，色泽鲜嫩、叶脉可见，上面隐约被镌着千字文。我凑近了去看，上面都是些六界各山峦、后米还跟着什么峰、什么桥或者什么径。
　　“我会想到去异朽阁自然你也会，”竹染说“六界内有这么个好地方省去我不少事。”
　　“异朽阁已经说过了，没有能救仙人仙魄的办法。”我说。
　　“凡事都没有一步登天的捷径，我在蛮荒数年就是知道迂回的道理，你也最好早点明白，”竹染嗤笑道“这上面都是六界内名山大川中灵气最足的地方，神仙死后自然不会归还地府。不过万物有道，他们的仙身碎片会化作虚光自行前去这些仙泽长盛之处。”
　　我找寻了将近大半年师父的仙踪归处都不得要领，在儒尊否认了我仅剩的想法后我几乎早已告诫自己放弃了那点执念。然而这个答案就这样轻飘飘地由一个叫竹染的邪仙娓娓道出，实在叫我戚戚惶惶。我的意念告诉我，我的每一个神情举止都在竹染的考量之下，他的目的不能更直接，就是要让我襄助抢夺神器。
　　抢夺神器，那是多大的罪名。我非但没有拒绝，还在这里慢慢思量。
　　我应该将断念的剑刃直接对准了竹染的咽喉，告诉他我抵死也不会和这些逃出蛮荒的邪仙同流合污、沆瀣一气；但我没有办法把自己的目光从芭蕉手书上移开，更无法对或许能救师父的法子置之不理。
　　“异朽阁的东西都不是馈赠，”我说“他问你要了什么作为代价？”
　　竹染扯着笑容告诉我，他所达成的交易是别人不会做的；自诩清白的仙人往往因为顾及颜面而遭掣肘，只有他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才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物什的代价你不用太清楚，左右对你没有坏处，”竹染用赤金蚕丝纸把蕉叶包起来递给我“蕉叶手书是我的诚意。刚好我们魔兵也需要休整，我给你两个月时间按着这法子去找白子画的仙身踪迹。若是你有幸得了手、又想让他活过来，你便还回到这里，我们不妨再谈。”
　　我说我需要看一眼杀姐姐，看看他是否平安。竹染反倒笑话我说如果杀阡陌出了事，春秋不败第一个不会放过他，怎么还会任由他竹染调配七杀中人。
　　竹染仍旧安排一叶扁舟把我送出七杀殿，他用近乎胜利的眼光将我目送。每当我回想起他总是意味深长的扯出来的微笑时都觉得心寒如冬。
　　小舟筏带着我出了渡口、从黑河往外面去，日光越来越亮，我只觉得浑身颤抖、心神恍惚。七杀门外的风景并不似凡间秋时一般萧条，到处开着魔界钟爱的金砂花；那更像是一种如秋麦一般的草植，开在广袤而辽阔的地方，大片大片的随风摇曳。
　　上了岸，我飞快地跑进了无边无际的花丛中，也不问东南西北只不停地朝前奔跑，脚下沙沙作响。再后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跑累了就索性一咕噜滚到花草中。我闭上眼睛，耳畔都是风声与金砂花的摩挲之声，像极了低语；睁开眼睛则看到天高云淡、大雁南飞的景象。原本我总以为这样的万事万物很快就要从我的生命中离开了，就算是来世还有一点牵绊，再转几世总能忘掉的。
　　我太清楚了，师父绝不会愿意我为了他而伙同竹染成为邪仙的，但我的心耳神意都熬不过对他的依赖和思念。我甚至晓得，如果这会儿师父尚在人间，我即便冒死也一定会找到办法去救他的。但现在，反而是师父已去这个现实让试与不试之间产生了心理斗争的罅隙。

　　不论是仙人还是凡人，由幼童长大往往是很短的时间。我在绝情殿里不止七年，却觉得不如一年内走遍塞北和江南知道得多。那芭蕉叶上记载的地方确实都是六界的洞天福地。我像一个真正的游侠一样，按照那上面的文字一一去找寻师父的仙身碎片。
　　青城天下幽，我便从那里开始找起。相传轩辕黄帝时有宁封子，居青城山修道，曾向黄帝传授御风云的“龙跻之术”。蜀地之内，我手持断念剑飞快地穿过青翠林木、拾级万千，攀附着黄壤向上而去，跑过了五龙沟与白云洞，直往百丈桥。那翠映湖与白云古寨之间的桥由木板搭成，两岸老树被木萝莎披戴。虽然我去的时候秋意已经将林间染得寒凉起来，但这里能望见翠映湖，景色甚美且人少、仙泽又盛。我在此处徘徊了一天，没有觉出师父的踪迹，断念剑也无所动静。
　　我仅有两个月的时间，故而并未品赏青城四绝便匆匆离去，御剑了半天又去了峨眉山。书曰：云鬘凝翠，鬒黛遥妆，真如螓首蛾眉，细而长，美而艳也，故名峨眉。我知道这里是普贤菩萨的道场故而不敢打扰，一进山便放弃御剑、徒步而行。金顶卧云庵清净，我查看了许久依旧没有感受到师父的气息，于是留了一日又再次离去。
　　就这样，我从川蜀之地到了云南的玉龙雪山、碧罗雪山，转遍了又去塞北以外四季分明的地方寻找。就这样亟亟地穿林度水日子过得飞快，一晃就是一月有余。我从北漠归来时已经快要正式入冬了。我转而去了偏南的地方，继续由着芭蕉叶的指引追寻仙踪。

　　是日，我刚一入雁荡山便觉得心里一阵悸动，连断念也仙力有涨。我兴奋不已，先是在山下磕了几个头，然后匆忙由东雁荡往上而去。我喜爱雁荡这名字，山顶有湖，芦苇茂密，结草为荡，南归秋雁多宿于此，故而得名雁荡。若是换作春天来此，那山里到处都是云海频频显现，然而秋冬之际就少了这许多；但这当真是好地方，据说冬无严寒、夏无酷暑。
　　东部沿岸乃是断崖峭壁，犹如刀削斧劈，直立千仞。我运起一口气，单凭着气息调和便凌空直上。凌峰与灵岩、大龙湫并称为雁荡三绝，端的是层峦叠嶂、多见奇峰。不过我往灵峰古洞而去时已经夜幕降临，峰峦在夕阳下熠熠生辉。我越发觉得将自己的仙身散落在这里很符合师父的心思。
　　落地的时候我的心情忽然复杂起来。原本我是不相信竹染的，跑遍塞北江南是为了宽慰自己世间原本不存在起死回生之术；然而今天这时候若是真的寻到了师父的仙体，那我又要如何呢，是立刻回去寻找竹染，还是只当没有这回事？站在那洞口前面，我一时间竟无法决断去留，方才的喜悦之心不多久便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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