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芥伙计(重修)

　　---------- ----------
　　“天意要我留下。”
　　“这不过是你给自己找的借口。”
　　---------- ----------
　　我被齐檀那淡淡一眼看得接下来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以前我给出的是个再平常不过的身世背景，再加上有张良给的推荐信，故而没有谁打探过我的来历。可现在看来，或许客栈里不少人都因为那块玉佩而对我起了疑心。这十分不妙。因为蒙毅这个性质不明的麻烦迟早会离开桑海，但疑心这种东西却难以消除。
　　或许，离开已经是早晚的事情了。

　　和未来一样难测的是夏季的天气。傍晚时分，忽然刮起了东南风，带来了大片大片的浓云。虽然大太阳因此被挡住了，但空气中飘荡着的泥土气息和隐隐传来的轰鸣声却昭示着另一种恶劣的天气即将来临。
　　众人都注意到了明显暗下来的天色，或许是想到了外出未归的家人，或许是想到了自己没带雨具，或许是想到了晾晒在外的衣物……总之，十个人有九个脸色不大好，随后，三三两两地结了账离开了。
　　人散得很快，一眨眼所剩无几。这意味着今天的工作有很大可能可以提早结束。想到这里，我不禁暗喜。
　　然后，一抬眼，我看到客栈门口多了两个身影。
　　我一瞬间的念头就是赶紧回后厨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假如，对方不是喊出了我的名字的话。
　　“墨阳，给我上壶好茶。”
　　上卿大人摆着一脸平易近人的笑容，仪容端方地踏进了客栈大堂，身后依然跟着他那个古怪女护卫。
　　这副常客口吻让我感到头皮发麻，犹豫了一下，却也只能笑得比他更真一点：“大人……”话未说完，被蒙毅一抬手打断。他笑了笑，道：“我难得来一趟，墨阳何必不解风情？”
　　“……”恕我直言，您才刚走没两天。
　　我把唇角的弧度拉到最大，谦卑恭谨又讨好：“先生快请里面坐，稍等片刻，茶稍后就到。对了，不知先生要不要单独开个雅间？”
　　蒙毅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停，随即微微笑了：“若单独开个雅间，墨阳可有空作陪？”
　　我的冷汗顿时就冒出来了：“呃……先生若、若有此要求，小人、小人我自然是……”
　　“上卿大人？”一道熟悉的声音如天降甘霖，在蒙毅身后响起。蒙毅闻声转过头，在看到来人时，微一挑眉，笑了：“没想到啊，居然能在这里见到夜奉常。”
　　那个称呼听得我耳中一刺。
　　夜岚面色如常，温和地低下头去，浅浅一揖：“下官拜见上卿大人。”
　　“重云与我昔日也曾把臂同欢，今日何必与我生疏？”蒙毅如此说着，却没有伸手扶起夜岚，而是回头看向我，眼底笑意似乎另有深意，“墨阳，你们这有间客栈可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我每次来，遇到的不是一见如故，便是故人重逢。怪不得有那么多人都喜欢到这里来。”
　　我感到脖子有些僵硬，余光瞥见夜岚生疏而客气地看了我一眼，嘴角虽然挂着笑，眼神却有一丝异样。
　　完蛋，昨天夜岚也提醒过让我离蒙毅远一点……
　　“都是上卿大人贵客临门才为小店吸引来了诸位先生大人们才是。”我勉强一笑，看了看他们二人，客气地问道，“两位大人看起来是相识的，可是要一起开个雅间？”
　　夜岚的目光从我脸上滑过，看向了蒙毅，淡淡道：“上卿大人意下如何？”
　　蒙毅闻言便笑了：“重云若有此意，我自然却之不恭。”
　　“既然如此，便为本官和上卿大人上一些酒菜。若无吩咐，闲杂人等莫要搅扰。”夜岚看了我一眼，口吻淡漠。
　　我埋下头，弯下腰，指尖掐住了手中布巾，仿佛掐着心里那点躁动的不安：“小人明白。”

　　等到终于把蒙毅和夜岚两对主仆安置完毕，我退出那个房间，背倚着墙，忍不住无声地出了一口长气。
　　虽然我一直等着一个机会让我从蒙毅那里要回我那块玉佩，但现在我心里根本没有一个具体可行的方案。蒙毅非善茬，即使我至今不知道他打算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依然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如果再一次单独面对他，后果实难测。
　　好在，夜岚及时解围。
　　之前和夜岚见面时的只言片语，还有方才夜岚神色中的些微异常从我脑海里闪过，隐隐便觉得这两个人的关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只是，不管是什么，都与我无关就是了。
　　我揉了揉眉心，抓着布巾下楼，走到一半的时候总觉得有些不对。
　　天色是昏黑的，空气潮湿而冰凉，哗啦哗啦的声音铺天盖地。
　　后知后觉地看向客栈外，恰有一道闪电划破苍穹，亮眼的白光照出乌云上蜿蜒狰狞的纹路，却在下一刻重新隐于阴暗之中。
　　轰鸣声从遥远的高空传来……
　　原来，在我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暴雨已经到了。
　　一阵风从洞开的大门卷入，水汽和凉气登堂入室，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阿照阿阳，闭门吧。”
　　齐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才发现，大堂中的客人已经散尽了。
　　“诶，好。”阿照应了一声就放下手里的活走上去关门了。我却不由自主地回头一看，但只看到齐檀依然在埋头书写。再转过头时，我看到阿照一个人有些吃力地在关门，连忙走过去帮忙。
　　风雨之大像要倾覆了天气，我和阿照一人推着一边的门板艰难地朝中间靠拢，随风飞进的水珠扑得人满脸都是，沿着下颌和脖子滑进衣襟里，一阵凉似一阵。所幸我和阿照还不至于弱不禁风，费了点力气总算是把门推到了一起。
　　但就在门板将将闭合这一刻，门外忽然传来一股抗拒的力量。
　　白光乍现，照亮了门缝里白皙掌心上浅淡的掌纹，而门外之人映在门棱上的影子亦纤毫毕现。
　　我心里一跳，在阿照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迅速打开了我这边的半扇门。
　　风雨涌入，湿冷的布料被吹到我脸上，于是，在雨水的冰冷之外，一丝若有若无的幽兰香气缠绕至鼻端。
　　他放下了手，我便看到了他身上被重重雨水打湿至色泽成深的青衣蓝裳，肩上的团纹模糊难辨。
　　还有……苍白的唇色。
　　“张、张良先生？”阿照诧异地喊道。
　　张良看着我，湖蓝眼瞳里隐约有什么东西闪过，随即，笑意像午夜的昙花柔和绽放。我不解其意，只瞧着他跨过门槛走了进来，正想问他为什么在这种天气这种时间出现在这里，张良的身影却轻微地一晃。
　　我心下一沉，立刻上前一步抓住了张良的手臂，感受到掌下的冰凉后，心里又是一跳。
　　然而抬起头时，依然是笑了：“风雨这么大，您浑身都湿了，还是赶紧进来换衣服吧。”
　　阿照闻言再次惊讶地看向我，大概是觉得我这态度似乎有些热情得不合礼了。
　　张良的脸上毫无血色。他看了一眼我的手，随即抬头，弯了一下唇角，点头，语气温和：“好，那就麻烦阿阳了。”
　　……
　　我把张良带到他平常来时常住的房间，塞给了他一块干布和一套干净的衣裳，匆匆说了一句“我去厨房给您煮点姜汤”，随后立刻出了房间。
　　关上门之后我发了会儿呆，不由自主地想叹气。
　　我差点忘记了。
　　张良有痼疾，经不得湿冷。三年前咸阳重逢时他当着我的面就发作过一次，把我吓了个半死，幸亏颜路也在。
　　可今天……
　　我揉了揉眉心，抬头看了一眼昏暗的天色和瓢泼大雨，知道是没办法通知小圣贤庄了。
　　心事重重地下楼，不料在穿过大堂时，又被一个人给拦住了。
　　“小二，楼上还有空房间吗？”
　　面前的女子身穿青色裙裾，梳着丫髻，乍看之下，像是个普通的女儿家，规矩又秀气。
　　假如……我没有听到一线细微的传到我耳中的声音，以及她的眼睛看起来如此熟悉的话。
　　“子房在哪？”
　　我绽放出一脸笑容，立刻把人往二楼领：“当然有当然有，您跟我来。”
　　她款款一礼，抿唇一笑便跟上。
　　一直到了二楼，见周围没人了，我才敢压低声音问道：“殿……练姐姐，张良先生是和您约好了的吗？”
　　闻言，身旁的良家女子——也就是赤练——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大概是因为以前张良和流沙的人私下见面的话我从不过问吧……即使有时墨玉麒麟会假扮成我的模样陪张良单独“喝酒”。
　　不过赤练还是“嗯”了一声。
　　我便了然了。无怪乎张良宁肯冒着大雨出庄，原来约的是赤练。
　　不过这下我也就放心了，毕竟赤练懂点医术。呃……虽然她其实一向擅用毒。
　　走到张良房门前我敲了敲门，没人应答，又轻声喊了一声“张良先生”，依旧没人应答。我正考虑要不要进去，赤练却已经迅速把门，匆匆向内室走去，还微微皱着眉，看来是有些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对客栈的安全虽然有信心，但见赤练这样也不由得忐忑起来，赶紧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
　　但赤练在绕过屏风后突然顿住脚步。我没多想，直到走到她身侧，一抬头，整个脸“唰”地就烧起来了。
　　张良盘坐在榻上，双眼紧闭，面白如雪，唇色鲜红，黑发披散，上衣尽除，正在……运功。
　　“不好！”赤练说了一声，立刻皱着眉走了过去。
　　至于我，在看了第一眼之后就赶紧侧过了身，此时才反应过来张良可能是打算运功调息却出了什么差错以至于没听到敲门声……
　　“呃……那这里就、就交给你了练姐姐，我我我我先出去忙了。”
　　说完，不等赤练说什么，便转身落荒而逃。
　　-TBC-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