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开始
绢村是天夏最北的村落,村里人家家户户都养蚕,并且与北方的百济过通商。虽说在动荡年代,边塞的村落有得吃喝已经是不错了,但是绢村却是个例外。它不仅于乱世中可以自给自足,而且还是天夏边塞上少有的富庶村落。
每年盛夏,桑叶繁盛之际,这里的人们都平静地忙碌着,耕作生息、采桑养蚕,绢村在边境的混乱之中独呈一派宁静无忧之景。绢村有如此厚遇,倒不是老天垂怜,完全是因为这里盛产一种稀罕物——天蚕。
天蚕之珍稀,举世闻名。百济、天夏、西域三国之内,唯独绢村能够让天蚕繁殖。曾有好事者将天蚕移至与绢村相邻的百济村落,结果不到半天,所带的幼蚕全部死亡,一只不剩。
天蚕的妙处在于它的茧丝能巢制出翠绿丝,并且翠色天然、色泽莹润持久,永不褪去。另外,用天蚕丝做成的丝绢柔软无褶,能御刀枪。本来盛产天蚕于绢村来说虽是件喜事,却也不是一件能够御敌保平安的大事。百济人雄勇善战、性格粗犷,并不太在乎天夏人喜爱的那些柔软细美的丝绢。可是,偏偏百济的皇帝——莫无殇却极爱这天蚕丝做成的衣物,所以特地命令百济所有军队勿扰绢村,保其耕织。有了天夏、百济两国的庇佑,绢村自然风雨无忧,安宁祥和了。当然绢村族长亦识趣的很,每年瞒着天夏朝廷,悄悄地将最好的天蚕丝绢运到百济境内,送给百济的达官要人。
夏末是绢村最美的时候,阳光流在河面上像柔软的丝绸般细腻,女人们卷起裤管露出白腻的皮肤,笑声似轻盈的风一般,回荡在满是碎金的河面上。
“默娘——”胖胖的中年妇女端着一篓子刚换下来的衣物,朝河边走来,唤着一个佝偻着腰浣衣的女人。
女人稍稍抬起腰,转过脸,阳光破碎的河面上,她的面目不慎清明,但即使是依稀穿过来的光下,也能明显地看到她脸上狰狞的瘢痕。
“默娘,”中年女子已经走近,将篓子里的衣服悉数倒在默娘脚边的石头上,又从怀里掏了两只冷馒头来,温厚地一笑,“快吃吧,吃完将王老爷家的送来的衣物也洗净,今儿天色不早了,默娘累了就先歇着,明日再洗也不迟。”
那叫默娘的女子好似没有听见一般,兀自坐在了河中的石头上,眼光呆滞地啃着冷馒头。
中年女子叹了口气,转身走了,路过几个正准备收拾回家的浣衣女,亲切地与大家打起了招呼,边聊边往村子里走去。
“陈大婶,今日可又是帮王老爷家送浆洗的衣物来了?”一个女子用手拢着头发,笑着道。
“是啊,今日王家衣物有些多,屋内的丫头浆洗不过来就偷懒送到我这里找人洗了。”
旁边一个年轻点儿的媳妇打趣道:“陈大婶最偏爱默娘了,每回有活儿都先送去她那里。”
胖胖的陈大婶笑着道:“那是,谁让你们工钱比她多一倍呢?”
“陈大婶,今后别忘了也照顾照顾我们啊!”
“你们啊,净是磨些嘴皮子,扯些个没有用处的,你们屋里都有男人撑着,浣衣只是补贴家用,给你们多活儿,你们也不会做。”
“也罢也罢,陈大婶菩萨心肠,给默娘做也没什么,俺们图个清闲。”
“是啊,你们看那默娘,她就一个人,家无片瓦薄田,可怜得紧。”陈大婶说着又叹了一口气。
“她果真无家人吗?”
“谁知道呢,她又不会说话,看她的脸怪吓人的。”
“三个月前我第一次在村口看到她的时候,更可怕,浑身是血,不仔细看都以为是个死人。”
“唉,快别说了,”陈大婶止住大家,“如今世道乱,像村里这样还能耕织的地方越来越少,能有口饭吃就不错了,兵荒马乱的,也难为她一个姑娘家沦落到这般田地。”
“是啊,这边境时不时地就闹一仗,也不知道这仗什么时候能停,就这么下去难免不会波及到绢村。”
“听说齐王用兵如神,虽然这两个月百济频频来犯,却不敢全面进攻,怕得不是皇上,而是齐王麾下的‘云影军’。”
“二嫂子,你知道得还挺多的嘛!”
“我都是听俺们家那口子胡诌的。”
“二哥不愧是读书人,你俩晚上熄灯后的情话不会就是这些个打打杀杀的吧?哈哈。”
“好你个浪蹄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哈哈,二嫂子饶命,饶命……”
女人们的笑骂声渐渐淡去,阳光依旧流转在旖旎的河面上,不时有几尾调皮的小鱼嬉戏在默娘白皙的腿边,怯生生地吻吻她光滑的皮肤。河水哗啦哗啦,默娘卖力地浣着衣服,撩起的水流叮叮当当地砸碎河面上,扬起一串串晶莹碧透的水珠子,在太阳光下晶莹剔透地滚着阳光。
傍晚很快就倒了,天光转暗。默娘收拾了手边洗净的衣物,将它们统一装进身后的背篓,然后用瘦弱的身子将那背篓擎过头、背至肩上,骆驼一样往她住的窝棚挪去。
三个月了……
默娘是人们给她的新名字……
她不知道那天沉入水底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她只知道醒来后,自己就躺在了绢村门口。这三个月来她身上的伤基本上好了,但是心里的痛却难以痊愈。她留意着从绢村而过的商队,注意搜集着从他们口中流传出来的各种各样关于云逸的消息。一开始人们传说齐王病危时,她日夜无眠,恨不得冲回燕康去。可是当她进入绢村的那一刻,就有一队人马一直驻守在绢村周围,时刻紧盯着她,根本没有任何离开的机会。后来有个贩茶的老人说他去齐王府送茶时并未见到白丧,细玉这才稍稍安心。再后来就传来了云逸能够领兵作战的消息,她这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不管怎样,云逸还活着。
夜色浇在溪水上,像稠腻的火油。细玉沿着溪水往回走,还有两三里路,她将背后的篓筐往身上拖了拖,一路往前,走到一块碣石旁,她忽然停住,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渐起的风里夹杂着一股腥甜,那是血的味道。细玉暗暗提气,准备随时逃跑。她的伤虽然已经好了大半,但是被封的内力却依然未有恢复。如若此时遇到一个武功高强的敌手,她定不是对手。周旁半山的密林随着风摇曳着,幅度越来越大。细玉放下身上的篓筐,静立在原地。该来的终究躲不掉。这三个多月来,她过得安详平和,在她都以为这辈子会以默娘的身份终老的时候,梦魇还是来了。
锵——拔剑的声音——细玉心里知道:默娘的日子就此终结了。黑色的夜行衣、汞白色的剑,一道道灿若流行,速度若风般向她刺来。细玉顺势后移,身体若扶风细柳朝后方飘去,脚底掠起的股股尘埃,掩去了她的身形。可是来人的速度比她想想的快得多,细玉渐渐不支,猛地一转身大步一跨,御风飞往绢村口最高的那棵大树顶端。现在她唯一的逃生办法就是引起绢村外驻扎的那对兵马的注意。
这两个月细玉竭尽所能,虽未能确定那队人马到底为谁所遣,但有两点她能肯定。一是这队人马是来保护她的;二是他们是百济人。
细玉乘风飞上那棵老榕树的树冠,异常敏捷地掏出腰间的火折子,往树上浇了一罐女人抹头用的香油,轰——整个树冠着了起来。身后随即传来冷厉的风声,她知道那是剑锋。树下扎营的那些人迎面搭起了□□,避过她朝她身后的那群人射去。细玉一个闪身,轻巧地掠树而下,稳稳地落在树根旁边——她得救了。
正当细玉准备着实舒口气的时候,身旁不知从哪里又窜出来了一波身着银甲的人,不由分说地向她杀了过来。细玉恨得啐了一口,身后的两帮人打得如火如荼,不时有人还想冲过来给她一刀,身前又来一波,细玉避之不及,只得紧咬银牙,向着新来的那帮人冲了过去。不过,她刚跟迎面来的两个刚过了几招,心中就甚是后悔,因为这帮银甲人分明是天夏的大内侍卫。这些人所用的兵器和他们训练有素的身手无不昭示着她必然失败的命运。细玉心中惊诧,莫非云逸找到了她?后来转念一想:不对,大内侍卫只有皇帝有权调用。莫非是馥宁?那身追杀她的那些人又是谁?
细玉来不及细想,身体已经渐渐吃力,机械地抵挡着银甲兵的刀枪。风呼啸地吹过耳边,嗖地一声,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冷箭射穿了细玉的肩膀。细玉吃痛,单膝跪下,头顶上一斩明晃晃的长刀就要落下……
就在这时,一抹青影掠过,拦住她的腰。那人往地上丢了一枚炸雷,顿时烟雾四起,呛得周围的人打斗的人直咳嗽。烟消云散之后,三伙人面面相觑,地面上除了黄土之外,连个坑都没有,哪里还有细玉的人影。
细玉混混沉沉之中,觉得有人带她穿云驾雾,迷蒙之中尚有一丝清明的她只觉好笑,这回又是谁劫了她,又是谁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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