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锁芙蓉城

　　一觉睡醒已是日上三杆，颜洁如记起晕倒前的事，那种有所依靠的感觉竟隐隐有些熟悉，令她恍然间有片刻失神，却实在想不起来何时有人曾让她有所依靠？她猛地摇摇头，赶走这卑微的想法，立即起身准备午餐给郑秀兰送去。
　　走到病房门口时，颜洁如似乎听到里面隐隐有人说话的声音。今天颜有祥回铺子里面上工去了，只有郑秀兰自己在医院里，或许是医生或护士吧？
　　当颜洁如推开房门，却看见郑秀兰靠墙坐着，而背对着门坐在病床边的那个挺拔身影，不是左少棠是谁？料想他这一大早便来，定是来说成亲之事，这让颜洁如觉得有些难堪，她尚未想明白如何向郑秀兰交待。
　　郑秀兰此时也瞧见了她，便招招手：“过来，娘有话要问你。”
　　颜洁如低着头慢腾腾地挪过去，左少棠往一旁挪了挪，让她能站到病床前。
　　郑秀兰伸出枯黄皮肤包裹着指节的手，拉着颜洁如坐下，颜洁如低头去摆放提来的饭菜，有些不敢面对她：“我煮了稀饭和几个清淡的小菜，医生说你暂时还不能吃其他的东西。”
　　郑秀兰摇摇头，朝床头边努努嘴：“左少爷一大早便让人送饭过来了。”
　　颜洁如看到床头空空的饭盒，微微有些讶异地快速瞄了左少棠一眼，只见左少棠对她微微一笑，那眼神真挚到看不出一丝嚣张气焰。颜洁如在心里叹了口气，那副面具他戴得很是牢实，特别是在长辈面前不露出一点破绽，若他唱戏，定然会是个名角！
　　“孩子，你真的决定了？”郑秀兰慈爱地看着颜洁如，眼里有一些心痛，还有一些安慰。
　　她尚记得在颜洁如十岁的时候，家里穷得连一颗米也没有了，颜洁如又瘦又小四处找工也没人肯用她，最后又累又饿地跌坐在路边。有的路人见她一个小娃娃衣衫褴褛，又瘦得皮包骨头，便好心地丢了几毛钱在她面前。这几毛钱足够买他们一家十天吃的米了！但颜洁如硬是拿着钱追了那人几条街，宁愿将这救命的钱还给别人，也不愿做一次的乞儿！就这样天生傲骨的孩子，现在竟然肯向一个伤害过自己的人妥协，她怎能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见她不说话，郑秀兰叹了一口气，又拉过左少棠的手，将颜洁如的交付在他的手上：“事已至此，这或许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左少爷，以后我就把洁如托付给你了，这孩子从小受了不少苦，希望以后你能真心对她，至少让她过得比跟着我们好，我们也就没有别的奢望了！”
　　郑秀兰那因病深凹，却又殷切无比的眼神，令左少棠心里有些发涩。那当真便是一个母亲对儿女所有的担心和宠溺，令人不忍拂逆，可惜他从未能见过有人用这种眼神望过自己，一时之间竟也忘了娶颜洁如的目的，只慎重地道：“你放心，洁如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今后我一定会好好对她。而且我保证，此生绝不会再娶他人！”
　　郑秀兰心底微微一暖，他堂堂左家大少爷，便是三妻四妾也属平常，却愿对自己一个市井妇人做如此慎重的承诺，不管到头来做不做得到，也算有心了。只希望自己没看错人，那也算为洁如觅得一个好婆家，就算将来自己的病医不好，她也可以放心地闭眼了！
　　婚期已经定了下来，依着左少棠的意思举行最近流行的西式婚礼，免去过多的繁文缛节，章婉碧也轻闲很多。
　　这日她正在屋中小憩，便听到冯妈碎步走到躺椅前，轻声唤：“太太？太太？”见章婉碧没有应声，便踌躇一阵又要出去。
　　“什么事，说吧。”章婉碧缓缓开口道。
　　冯妈听到这话，又赶忙折了回来：“禀太太，刚才表小姐又哭闹着把屋里的东西全砸了，还把丫头赶到门外，任谁也不许进去。”
　　章婉碧微微皱了皱眉：“这个月都第几回了！”
　　“那你看该怎么办？要不要通知老爷？”冯妈问道。
　　章婉碧挥挥手，又闭了眸子：“这些小事惊动老爷做什么？随她去吧，过几日等新人进门，自然也就安生了。”
　　“是。”
　　章婉碧又道：“她屋里砸坏的东西也不用给她重置了，免得又摔坏了去，我们左家虽然不缺那点钱，但也不能任着这样个败法。看她什么时候气顺了，再让丫头进去收拾。”
　　“是。”冯妈领命退下。
　　郑秀兰的身体一日比一日渐好，不但咳嗽少了，脸上也慢慢有了些气色。左少棠每日都会来医院探望，有人问起婚礼之事，便答说已在筹备当中，不需颜家操心。在外人眼中，他可真算是个疼惜妻子的好丈夫了，便是郑秀兰和颜有祥对他的脸色也一日比一日好，有时竟也开始能说笑两句。但只有颜洁如自己知道，这些仅仅是做给外人看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单独相处时，左少棠便会收起常挂于脸上那抹敷衍的笑意，深沉的黑眸下永远深不可测。而颜洁如自然懒得费心去猜测他的真意，对着他更是无话可说。
　　直到郑秀兰能下床走动时，便到了婚期。
　　左少棠的婚礼与左森纳妾时的隆重不同，仅仅是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教堂里举行。除了双方亲朋以外，并没有多余的人参加。但这样简单的婚礼，对于左少棠和颜洁如来说却更为合意。一来两人都是不爱铺张之人，二来对这桩没有感情的婚姻也都不甚在意。起初时左森甚为反对，但却悖不过左少棠的执意，加之随着西风东渐，近年来“结洋婚”也成了件时髦、文明的事，再三思量下才勉强同意。
　　天朗气清，阳光洒满整间教堂，圆拱的窗格晕出淡淡肃穆的光影，投射到十字架背负下的耶稣身上，有种奇异的圣洁。教堂里的长椅古朴而慎重，静静地罗列成一排排，像是这个婚礼最敬职的观礼者。
　　左少棠穿了一身特制的白色军服站在神台前，肩章和纽扣都是铜色，在他挺拔修长的身材上凭添了些许英气。阳光打在他的头顶上，发丝柔软并呈淡淡的褐色，更显得眼神幽黑深邃。从外表来看，这个新郎是绝无仅有的优秀，硬要说美中不足的话，便是他挺直倔强的鼻梁和绷直的下颚，看不出任何属于新婚的喜悦。
　　“来了！来了！”底下发出悉悉嗦嗦的声音，众人随着声音朝门口望去，都不由眼前一亮。
　　在柔和光晕的笼罩中，一袭白色纱裙出现在教堂门口。略施脂粉的新娘子由颜有祥搀扶着一步步向左少棠这边走来，便在这一瞬间，他眯起了眼，却仍藏不住里面瞬间的惊艳之色。
　　婚纱在事前并未让颜洁如试过，只凭着他印象中模糊的尺寸做的，现在穿在她身上却无比合适。长长的头纱抹过额际，从盘据的乌黑秀发中穿出，一如雾下的瀑布流撒到腰际。婚纱上缕空的花纹像扇子般从脖颈处延展到胸前，上面的珍珠链子搭配得恰到好处，以下的白纱层层堆叠，似一朵盛开的白色牡丹，本来雍容华贵，穿在她身上却另有一番清雅之韵。
　　张雪婷又妒又恨地盯着颜洁如，那套婚纱本来应该是她穿的，那个位置本来应该是她站着的，现在却输给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女人！让她如何甘心！
　　颜有祥将颜洁如的手递到左少棠手里，慎重地在他们两手交握处拍了拍，意味深长地朝他们点点头，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着自己的手从父亲的手上递到另一个说来陌生的男人手里，颜洁如这时才真正意识到，从此自己的命运便要与这个男人牵连在一起了。她现在才开始有些紧张，前路在她的眼中第一次那么迷茫不堪，只是她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
　　方芷秋紧紧地盯着那一对看起来如此合衬的璧人，脸上微笑着，她的计划终于成功了，应该开心的，可不知为何，十指却越扣越紧，说不出的失落感将她轻轻罩住，笼得呼吸不过，只好侧头避开，刚好一眼看到坐于一旁的左森，只见他面色严肃，也无几分喜庆。
　　虽说没有大宴宾客，但晚上的左公馆仍是好一番热闹，特别是左少棠的几个狐朋狗友，更是闹得欢腾。陆一鸣还特意搬来了相机，鼓动着左少棠他们拍张全家福。
　　此时左森和左少棠皆已换了一套崭新的军装，左森宽肩阔背，坐在正中间挺得笔直，更显威严。而章婉碧和余桂芝分别站于左森两侧，一人身着暗红锦纹旗袍端庄大气，一人着亮银金线的紧身旗袍妖娆多姿。而左少棠身影挺拔，军帽的阴影下一张脸斧凿刀削，俊美异常，而父子两站在一起更显英气逼人。颜洁如也换过一身传统大红嫁衣，上用金线绣着龙凤呈祥，一红一金映衬着她雪白的皮肤，更显清丽可人。其余姨太太、小姐、少爷们也都纷纷隆装出席按次序站了，旁人看来莫不赞叹，真一片金碧辉煌的大家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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