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二十四
云微睁大的眼中映出一片跳跃的光,许久,渐渐松开了堵在耳边的双手,又是一阵,缓缓地抬起头。
张良手上举着一支短枝,明黄色的光映着他的脸,神色中夹着一点惊愕、一点疑惑、更多的说不出的东西,目光正落在她眼中。云微睫毛一颤,下意识回身看去,张良举高了短枝,光越过她的头顶照亮了身后,光亮中除了儒生们平日练习用的木剑和架子之外,什么都没有。云微心中稍平静,又转身看向另一侧,光亮紧随而至,依旧是空无外物。
是错觉,云微心道,只是错觉罢了,慑人的惶恐与寒意在此同时逐渐散去。额头上的冷汗濡湿了头发,她伸手去拨,意外地发觉手上的力气居然已经没剩多少了。张良伸出一只手到云微面前,而后者却像走了神一般兀自站起,脚下一软又要摔回地上,张良忙伸手一捞,将她扶住。
云微全身一颤,条件反射地想自己站直,奈何腿脚经过狂奔和惧意的接连冲击之后早就不中用了。张良手上轻轻用力,将她靠在自己肩上,隔着衣衫,感觉到姑娘的身子仍在止不住地发着抖。
张良不禁又皱了皱眉。黑色的长发散乱地垂落到胸前,几绺头发滑到他肩上,上面粘的水渗过衣服,传来一阵凉意。头是低着,但却一直在挪动双脚试图支撑住自己,然而每次均是徒劳无功,便开始急了,刚把脚放好便直起膝盖推开他,却被他用手抓紧一扯,脚下一个踉跄又摔了回去,被抓住的右手还不停地挣扎,但他感觉到的从手掌处传来的力量却甚是微小,小到他甚至不需要用力,头却还固执地昂着,拉开一段距离不愿靠上去。
张良看着她,片刻问道:“你是在做什么?”
声音响起,本只是轻轻数字,然而在此刻空荡荡的六艺馆内回荡,竟似是从四面八方而来。云微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一个青铜鼎之内,声浪震得她全身都在晃动。原先失去的气力似乎一瞬间全数灌回身体内,她下意识狠狠一扭手腕,猝不及防之下便真被她挣脱了,顺着用力地方向倒退几步,终于用双腿支撑着站得稳稳当当。
云微轻吸一口气,放下方才一直被举在半空中的右手,将气息缓缓吐出,抬头看向张良。后者仍然站在原处不动,手中的短枝吐着持续的光,脸上惊愕和疑惑的痕迹已经褪去,剩下的却是复杂莫测的神色,一双深邃的眼瞳毫不偏移地望进她的眼中,目光像是在审问一般直穿至心。
“你在怕什么?是刚才的那个人?”黑夜中一点小小的黄光微弱,灯下的张良开口再问,低沉的声音不似平日温和无瑕,而藏着一分沙哑。云微像受了狠狠一击,即刻出口反驳:“我没有!”而张良却不依不饶,进一步追问:“是他们吗?”
缩在衣袖里的手掌渐渐握成拳头,云微牙关一咬紧:“我没有!”
“是吗?”张良直视着她继续问道,仿佛根本没听见她的回答。
“我没有!”云微提高了声音掩饰着声线的颤抖,睁大双眼瞪着张良,咬牙继续否定,“我没有害怕什么人……”
“贺云微!”张良厉声喝道,将她打断。
三字宛如铜钟使人从虚幻梦魇中惊寤,云微死死咬住嘴唇,竟被这一喝震得发不出一个简单的音节。短枝上的光亮照透了张良的眼眸,让她能清楚地看见那双眼睛里的严厉和质问。霎时间像从镜子中照出来,从未如此清晰地直面过的、自己最不愿意面对却从未停止过恐惧的、最让人厌恶的懦弱。云微眼睫毛轻颤,不禁想闭上眼睛,不去看便不会再看到那种如阳光下攀附的阴影一般的情绪,却听见张良的声音:“看着我。”
云微睁开眼睛,眼眶一阵酸涩之感使睁眼变得更困难,像有什么东西将要夺眶而出,却强撑着眼皮,将眼睛瞪大让那些东西逆流回去,迎上张良的目光。那双深褐色眼睛中已再无凌人的气势,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忧色,像是棱角锋利的石块磨成了平滑的鹅卵,又像是深深平湖中缓缓流出了一行细细的溪水。张良缓缓开口,声音却放软了许多:
“是他们吗?”
云微感觉自己的身子又开始了无意识的颤抖,牙齿仿佛要开始打颤的预感迫使她立刻咬紧牙关。拳头再握紧了些,生生止住了抖动,心脏一下下跳动冲撞着胸口却没有减缓的征兆。云微深吸一口气,微微张口。
——原本静谧的夜里,却突然生出了一阵脚步声!
嘎的一声巨响之间六艺馆的大门被推开,伏念被这噪音穿耳弄得不禁皱了下眉。这大半夜的,还有谁在这里闹腾吗?伏念心想,手上用劲再将门彻底推开,木门抗议般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刺得他皱眉闭眼。这门是不是底下哪坏了?得找时间察看才行,伏念愤愤想道,无端端地发出噪音,课上移人心志,课下扰人清净,焉有此理?
大门打开后,整个六艺馆内部都显露在了伏念的眼前,除了窗边的几缕月光,余下的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一片。伏念又皱了皱眉,举高了右手上一直提着的灯笼。每日戊时的固定巡查已经进行了大半,从弟子寄宿的书舍到闻道书院,一路穿过曲桥和长廊,到大门边上绕了一圈,也只发现有一截外墙估计是因为年久失修而坍塌了,并非什么大问题。转到六艺馆附近的时候,却隐隐听见里面似乎有什么动静。伏念心生不快,不知是哪个顽皮的弟子在夜晚溜出来四处游荡,正想借着灯光看清楚是谁人、在里面鬼鬼祟祟地做什么,里头却连一个影子都没有,又哪里有什么鬼鬼祟祟的动静。
“嗯?”伏念疑惑地出声,缓步走入馆内,把灯笼再举高了一点,左右移动,照到六艺馆更里面的地方。只见窗户严关,几案上的书简码得一丝不苟的整齐,地面上干净得一尘不染,两侧木架各摆成一行,木剑平放无误。伏念总觉得右侧的木架子有种不和谐之感,举灯细看,终于发现了摆放稍歪的一个架子,目光顺着架子而下,捕捉到一柄掉落在木架旁的木剑。
“原来是木剑落地。”伏念低声道,一直拧着的眉头也终于松开,走过去将其放回原位,摆好架子。不知是哪个马虎弟子,下课后随手将木剑一放,实际上却没放稳,才让它半夜掉下,伏念心中暗自思忖,眉头又皱了起来,提灯离开了六艺馆。看来明天得和子房交代交代,让他把这个好生告诉上课的小弟子们,善始而不能克终,哼,成何体统?
窗外种着几棵不知名的花,影子从西一直偏移向东,长度也渐渐地改变。颜路凝视着窗外花朵的影子,叹了口气。
看来师兄是和这个难题杠上了,天亮之前不理出一个头绪来誓不罢休,自己今晚是别想脱身了。方才师兄提着灯笼到小圣贤庄内做例行的巡查,便直接让他坐在这里等他回来。颜路回想起师兄出门前眼中那炯炯的目光,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师兄的犟脾气这回又上来了,子房啊子房,你可把二师兄我给害惨了啊。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