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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关染的头发凉丝丝的,夜风吹过,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正要关窗回房,抬头看见冷月云层中有什么东西在飞。
它的身体像变色龙一样,完美契合在天空之中,唯有瑰紫色的眼珠和火红色的趾无法伪装。
琉璃城的惑厌鸟。
从冰脊山的方向飞来,是要传递什么消息给庄拯?
关染想都没想,就在窗台上站起来,冲着惑厌鸟的方向,发出长长的一声唿哨。
惑厌鸟似有所感,向擎云镇的方向俯冲而来。
速度快似一阵疾风!
关染冲它挥手:“嘿!好久不见!”
竟然是上次帮她送包裹回琉璃城的那只惑厌鸟。
纳兰笙提着切好的冰瓜回到楚衣馆时,关染房间的门敞开着,已经不见了她的人影,只有随手撕下的纸条上凌乱地写着:
急事!先走!
姜竹之先是听到头顶上空的大君一声鸣叫,继而听到前方暗夜风雪中传来一阵马蹄声,越来越清晰,马蹄声一下又一下像是踩在他的心上。
对面那人似乎有很着急的事情赶着去做,裹挟她而来的风雪都染上了肃杀之气,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地疾驰,那么快,那么急,与他擦肩而过,甚至连个余光都没给。
关染已经被怒火冲昏了头,狂风暴雪冻僵了她的胸口,却熄不灭胸中熊熊燃烧的烈火!
“关染!”
“关染!”
仿佛是另一个空间,有人喊着她的名字追过来,很熟悉的声音……
“关染!”
关染愣愣地微微松开手心里紧攥着的缰绳,扭头去看。
“……姜竹之?”
许久未见的两人直接跳过了叙旧的客套。
“别松手!笨蛋!”
关染心说:我没松手啊……
笨蛋?
……我是不是听错了?
姜竹之很少对她说重话,向来是怎么柔和委婉怎么来。
所以过去的她才会恃宠而骄,百作不懈。
两人的速度慢慢缓下来,终于停住了。
关染看清是姜竹之之后就有点懵,看见大君之后忽地反应过来,急问:“你从言疏阁方向来的?!”
姜竹之说:“是从冰脊山上下来的。”
关染脑门上的汗被风一刮,凉飕飕的。
冻得头僵。
伸手紧紧捂住心口,平复急促的心跳。
劫后余生般喘息:“幸好……幸好……”
幸好你没有遇见那个杀人魔。
关染不敢想如果姜竹之莫名死在诡笑人手里的话,她会怎么样……
姜竹之担心地问她:“你怎么了?脸色很差。”
夜色里,冷白地骇人。
他伸手想去碰碰她的额头,却半路收回去了。
曾经有段时间,关染躲他躲得很明显。
同在落云谷,再怎么躲着,也总有狭路相逢的时候,姜竹之很久没见到她,一时情不自禁伸手去摸她的头发,就看见关染皱着眉很嫌恶地躲开了半步,他的手是被她挥手打开的。
不疼,却刺人。
姜竹之愣了一下之后,若无其事地和其他师兄弟说着话走开了。
他以为自己忘记了,但没想到还记得很清楚。
之后他学会了谨慎去接她“主动”抛出的橄榄枝。
尊重她,不冒犯她。
也避开她。
曾经的关染只在他面前是个刺猬,不言不语地就扎了他的手。
刺扎完了,用尽了,就剩下柔软和脆弱了。
然而,过程太漫长,折磨太反复,没有人可以坚持到最后,不顾自己鲜血淋漓,耐心守候她的成长。
姜竹之没有等。
关染不曾了解到的,那些成长之路上各种各样的刺,扎在他身上,慢慢的他也变成了刺猬。
关染摇摇头,和缓地说:“现在好多了。”
“信里说的十万火急的事情是什么?”
“本来挺急的,现在不急了。”
紧急的是另一个人的事了。
关染深吸一口气,说:“我现在有个急事要去办,你要和我一起吗?”
姜竹之看着她的眼睛,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问:“你想要我一起吗?”
关染头一次发现,记忆里青涩内敛的少年,讲话有点儿撩人……
变化有点大了吧。
关染也说不清为什么,在现在的姜竹之跟前,她不敢造次,而且有点儿势弱。
傻愣愣地点了下头:“想。”
既然碰见了,当然想一起待会儿。
姜竹之笑了,当先一步跑起来,关染后知后觉地跟上。
姜竹之的笑容也变了,变得客套而微倦,不疏不淡。
像隔着一层本人设置的膜,把自己给裹起来,不影响与外界接触,也不影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关染心里一乱,忽然记不清过去的姜竹之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了……
姜竹之问:“出什么事了?”
关染抿了下嘴,开口:“是我一个朋友出事了。”
姜竹之没回头看她,也没再问什么。
两个人沉默着赶路。
关染忍不住挑话头:“你去冰脊山上做什么?”
姜竹之说:“有一枝冰寂花快开了……你知道冰寂花长什么样吗?”
关染不知怎么回想起被明长老提问的学徒生活,咬了咬嘴唇,说:“不知道。”
姜竹之似乎轻笑了一声:“很普通,像路边的杂草一样。”
扭头瞧了眼略有些紧张的关染,说:“我还没等到它开花。”
关染有意大大咧咧地说:“没关系,之后我跟你一起去冰脊山上看它开花,怎么样?”
姜竹之暗暗碰了下自己的腹部,笑着回了一句:“好啊。”
看到前方慢悠悠骑马的人影时,关染觉得有点儿怪,擦肩而过时下意识瞥了对方一眼。
青铜面具的诡笑脸孔瞬间冲击了她的眼球。
关染又惊又怒地别停了他的马。
“余朝年?!”
青衣男子的眼睛从面具后面看着她,静静地说:“关姑娘,你认错人了。”
过耳难忘的,清泠泠的声音。
关染愣了好一会儿,说:“言珏?”
言珏颔首,没有取下面具的意思。
关染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怜悯的情绪。
言珏是要回家去的吧。
可是言疏阁被他曾经亲如手足的朋友毁了。
他再也没有家了。
姜竹之忽然轻声对关染说:“他的右手似乎是废了。”
关染也发现言珏的右臂一直垂在身体一侧,始终是左手牵着缰绳。
言珏的右手再也握不住炎霜剑了。
关染的眼底泛起一层水色。
“你的右手……是余朝年做的吗?”
面具后面的言珏淡声说:“是他,也不是他。”
是披着余朝年皮囊的陌生人。
关染不再拦他去路,说:“大公子,你快些回言疏阁吧,那个人已经先你一步去了。”
但愿你还能见言阁主最后一面。
没有人能看见,面具后面的悲伤眼眸静静地留下了眼泪。
他终究是赶不及了……
言珏骑着马走了,速度并没能加快。
诡笑人不仅剥夺了他握剑的右手,还毁去了他行走的双足。
仙人失羽,沦为废人。
美玉碎裂,化作残尘。
曾经高若悬月的青衫公子,如今跌落尘埃,孤苦寂寥。
余幼眠倘若还在世的话,一定很难接受这种结局吧……
大君忽而在空中长啸一声。
关染握紧了手里的缰绳,没有动,紧紧盯着眼前的呼啸的风雪之路。
冰粒打在她凝肃的脸上,沾在眼睫和眉毛上。
姜竹之看着她,问:“你在等什么?”
关染凝声说:“等一个人。”
说着把姜竹之连人带马往路边挤去。
自己却骑着马停在道路中间。
姜竹之不明白:“关染?”
关染伸出食指放在唇边,轻“嘘”一声。
并向他投了个“安心”的眼神。
这时,前方言珏身下的马忽然长嘶一声,摔倒在地。
言珏也摔倒在地,闷哼一声,脸上的青铜面具掉进雪堆里。
一个人影裹挟着一阵腥风直袭道路中间的关染。
关染看清了来人的脸,大喊一声:“纳兰笙!”
一个人从半空中突破风雪全力坠击,踢开关染身前的诡笑人。
诡笑人就地一滚,避开纳兰笙第二击的同时,甩出七把飞刀,直击关染面门!
纳兰笙挡在关染身前,飞刀全部被他截在手里。
却只有六把。
诡笑人诡异地笑了,看向关染身旁的某个地方。
姜竹之……
还有一只飞刀。
是冲着路旁的姜竹之去的。
纳兰笙没想到姜竹之会在此地。
关染没想到诡笑人会突袭姜竹之。
没有人能帮他挡下,只能靠他自己了。
关染冷声说:“纳兰笙,把他的手脚卸下来,给你哥报仇。”
纳兰笙看了眼倒在路旁雪地里的人,二话不说再次与诡笑人缠斗起来。
诡笑人兴奋地桀桀怪笑,但很快发现纳兰笙悍不畏死,明明受了伤、中了毒,依旧毫不停顿地冲上来。
诡笑人干脆抽出从言珏手中抢来的炎霜剑,直刺纳兰笙心口。
一剑贯穿。
但纳兰笙只是微微一顿,抬起头冲他倦懒一笑,手里的毒针直刺诡笑人的眼珠。
诡笑人弃剑躲开。
纳兰笙慢条斯理把炎霜剑从心脏上拔出来,没有带出一滴血。
诡笑人并不觉得惊奇,只去看冷面如霜的关染,伸出舌头舔食了嘴边的血,漆黑的眼睛闪着异光。
他抬起头,用余朝年的脸和余朝年的声音,悲伤地看着她说:“阿染,你真的要杀了我吗?”
关染坐在马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余朝年,竟然笑了,笑得怪异,笑得低下了头……
有意不再看余朝年那张脸,她伸出双手盖住自己不被任何人所见的冷漠的脸孔。
叹息般的声音从她的指缝间流出来。
“纳兰笙……杀了他吧。”
就算余幼眠回来了,余朝年也不会回来了。
一念成魔,永生沉沦。
纳兰笙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因为有一个人单手撑地艰难地爬过来,抬起一张血痕斑驳的脸,以一种平静到近乎祈求的声音对他说:“放他走吧。”
是言珏。
纳兰笙很难把眼前破败难堪的他和印象里高洁出尘的言珏联系在一起。
他想到了过去那个幼小无依的自己,挣扎着往前走,在虎狼环伺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关染也愣住了,她没想到诡笑人竟然会毁了言珏的脸。
那张举世无双的脸,就这么碎裂了……
趁着两人愣神的工夫,诡笑人如暗夜蝙蝠般飞进暗夜风雪中。
言珏趴倒在雪地里,气息微弱。
关染跪坐在姜竹之身边。
姜竹之躺在雪地里,睁着眼睛瞧她。
两个人静静看着对方,似乎要将此时此境定格为永恒。
头顶上方的星空清新辽阔,银河光带闪落迷人的泪。
“姜竹之,你瘦了很多。”
“关染,我生病了。”
“是……不治之症?”
“……能治好,就是太疼了。”
关染伸手搁在姜竹之的腹部。
“现在还疼吗?”
姜竹之但笑不语。
关染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落了泪,一滴一滴滚落在姜竹之的脸上,像岩浆掉落在他皮肤上。
“为什么哭?”
“对不起。”
姜竹之沉默了。
“这是你第一次当面对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
姜竹之笑了。
“我不原谅你。”
关染笑着抹泪。
“好。”
姜竹之伸出食指揩了两下关染的眼角,收回了手。
关染愣愣地看着他,眼底还残留着温凉的触感。
“师姐,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
“你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事?”
“有。”
“是什么?”
“是个秘密。”
“……”
“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
关染张张嘴,却说不出口。
“天……我有点儿紧张,还有点儿怕。”
直言快语的关染竟然还有这种羞窘难言的时候,姜竹之笑了。
“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关染的脸腾地红了,不管不顾、一鼓作气地说:
“如果这次换我向你表白心意的话,你的回答是?”
姜竹之愣愣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太突然了……而且完全不在他预料。
分别大半年,才刚刚重逢,关染就搞突袭一样炸了他一下。
他以为,上一次表白被拒,关染离谷而去,他们只会是同门关系,再没有别的可能性。
可能性始终存在,只是不适用于现在的姜竹之了。
如果是曾经的姜竹之,一定会毫不迟疑地笑起来,露出可爱的小虎牙,回应她的心意。
他此刻的犹豫和迟疑,让关染渐渐熄了心思。
果然还是不一样了。
回忆中的少年只存在于她的美化幻想之中。
现在的姜竹之早已放下了她。
只不过还做不到对她冷漠绝情罢了。
关染笑着说:“看来……你没我狠心。”
她当时可是很果断地回复他说。
我不愿意。
比起过去,现在的关染收敛躁郁,收敛任性,也收敛情感。
但是她的本质一直没变。
怠惰而封闭。
直接地争取,利落地放弃。
像只迟钝的蜗牛,慢吞吞伸出触角去触碰,发现不合自己的设想之后,就飞速地撤回壳里。
画地为牢,自在自我。
或许是“旁观者清”的缘故,姜竹之竟然看懂了关染的表情。
那个如释重负、抛诸脑后的表情,一如既往地伤人啊。
和你背道而驰的话,就再也不会产生交集。
和你并道而行的话,就再也不得你的喜欢。
不管怎么选,都是渐行渐远。
关染将自卑与自傲揉捏在一起,一边孤芳自赏,一边自我厌弃。
很难相信,大大咧咧的她会是个消极的悲观主义者。
一边排斥着对方的亲近,一边期许着对方的青睐。
意识到曾经折磨了姜竹之之后,又因着报偿心理对其念念不忘。
理智而克制的迷恋不是喜欢,而是为了满足自己怯懦的私欲。
独角戏终究要落幕。
关染再一次选择挑明了断。
这很符合她一贯的作风。
但是姜竹之是个不断变化着的活人,不是戏台上被她随心摆布的木偶人。
姜竹之用碰过毒镖的手去抓关染的手,轻轻地拽,松松地拢合。
澄澈的眼睛闪着碎光。
“关染,你跟我在一起吧。”
这句话,也是他上一次表白时说过的。
上一次,关染下意识就矢口拒绝了他。
这一次,关染的犹豫和迟疑简直和刚刚的姜竹之如出一辙。
姜竹之不可遏制地笑出了声:“关染,其实你和我是一样的。”
一样的小心谨慎,一样的畏首畏尾。
姜竹之放开她的手,自顾自站起来,转身走向纳兰笙。
纳兰笙扶着手脚不便的言珏站在远处,一直没有靠近,看着姜竹之越走越近,眉睫微颤,极慢地张开了嘴。
“哥。”
姜竹之笑展了颜,冲着纳兰笙张开了手臂。
“你回来了。”
关染背对着他们,缓缓站起来,慢慢拍打衣袍上的雪粒。
垂眼拧眉,并不去看身后那两人久别重逢的相认戏码。
手掌上残留的温意,被雪水浸成冰凉。
她再一次拒绝了姜竹之。
姜竹之没有像上一次那样露出羞恼不解又强忍沮丧的吃人表情。
他无所谓而释然地笑笑,露出“果然如此”的平静神情。
幸好,他早已把柔软的肚皮层层保卫起来,关染的刺再也伤不到他分毫了。
关染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意识到以后的梦里再难出现那个少年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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