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十七岁

作者:傅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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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疯癫


      昏沉沉的从梦中醒来,从此再无梦可做。白昼黑夜皆是一片清明,在清醒中受难,在清醒中疼痛。

      夏缪沙感到自己从未如此清醒,也从未如此迷茫。他清楚自己是谁,也同样清楚自己背负着怎样的命运与罪恶。他同样迷茫,迷惘于无法改变的命运和迷雾重重的未来,以及他永无法赎清的罪。

      他想哭,只是连流泪的权利都被剥夺了。他睁开眼睛,撕心裂肺的痛苦嚎叫着。血从喉咙里涌了出来。他拿起床边的刀子,一刀一刀深深的划在手臂上,刀刀见血,深可见骨。他好像已经失去了痛觉,皮肉向上掀起,裸露出苍白的骨骼。鲜血如泪水一般滴滴渗出,又疯狂的喷涌。他连死的权利都没有,他的生命已不属于他自己。他就像一个狂热的宗教信徒,在自己信奉的神面前献祭着自己一无所有的生命。

      伏尔甘走了进来,他一步步走的很缓慢,带着阳光移动的轨迹。夏缪沙抬起头仰视着他,眼神近乎痴迷。他的爱人,他的天使。带着爱与救赎前来。

      在接近夏缪沙三步远的地方,伏尔甘不动了,他顿了一下,看着夏缪沙迷醉的近乎疯狂的眼神,他的嘴角勾起了不易察觉的笑意。他走上前去,坐在夏缪沙的身旁。他冰冷的手指划过夏缪沙额角的碎发,划过他的脸颊,落在他手臂的伤口上。他的手指伸了进去,在破碎的表皮上停留,然后划了进去,落在鲜血淋漓的骨肉上。

      夏缪沙抽了一口凉气,他感受到疼痛。他感到脖子上划过一阵陌生而尖锐的疼痛,这种疼痛来的比刚才更加突兀和激烈。伏尔甘寒冰一般薄而凉的指甲镶进了他的颈,血珠丝线一般的涌了出来。

      伏尔甘白玉一般的指节上沾染了鲜红的血迹,就像是无意沾染罪恶的天使。他沾起血的手指在唇边轻轻划了一下,莹润的血落在嘴里,有一种近乎致命的诱惑。浓郁而香甜。他的嘴角勾起了残酷的微笑,就像嗜血的恶魔。

      伏尔甘低下头,靠着夏缪沙的耳朵,靠的很近,几乎就要吻上去了。他的声音很低沉,低的让人感受到一阵来自灵魂深处的凉意‘欠我的,你还没还清呢。你现在的一切,无论□□灵魂,无论欢欣痛苦,都是属于我的,都将由我支配。’

      ‘谁允许你这样伤害自己,有权伤害你的只有我。’他尖利的牙齿刺破了夏缪沙圆润饱满的耳垂,鲜红的血液涌了出来,沾湿了他的脸。溅在他象牙一般惨白的面孔上,留下一片触目惊心的红。染红了他苍白的嘴唇,红的近乎妖异。

      夏缪沙看着伏尔甘的眼神近乎狂乱痴迷,就像死囚看着监狱的墙缝里透出唯一的光亮,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湖面上漂浮的最后一根稻草。仿佛眼前的男人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名字,他拥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叫,爱与希望。尽管那希望本身就如此阴暗,却也无法阻止他发光,就这样他成了自己世界唯一的意义。

      .

      ‘我知道你去见过他了。他应该也和你讲了一些我和他的事,但是,不是全部。我希望从我的角度再说一次。我的身世,你已经知晓,我就从那开始讲起。我在巴黎的一切,维持我生计的财富,我的交际地位名声,我的一切都是夏洛特给我的。’伏尔甘自顾自的说了起来,他的头低下去,埋在阴影里。

      ‘是啊,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拥有正常人的青春,拥有爱情,乃至于拥有希望本身,都成了一种奢望。我该感谢他,是他给了我一切,他教我去爱,教我去活着,而不是去生存。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是他的情人,我们结伴出现在巴黎的社交场合。我以为我的生活会就此改变。’他的脸上流露出近乎自嘲的微笑。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想对眼前的这个少年说这么多。或许是出于同情,或许是出于怜悯,只是这些感情对他来说应该早就消弭了。

      ‘后来的一次宴会,也就是我曾带你去的那个地方,我躺在冰冷坚硬的桌子上无法动单,野兽们脱去人类社会的伪装向我袭来。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不愿想起,却成了我深夜萦回的噩梦。我的夏洛特,他是清白无辜的,他什么都没做,放我一个人从此在黑暗中永远沉沦。爱人最大的罪,就是冷眼旁观,你觉得呢。’伏尔甘根本就不期待夏缪沙的回答,只是抬起头,注视着他的冰冷眼眸里闪过一丝暖意。现在的少年,多像当年的他啊。他们绝望的样子,这么相像。

      夏缪沙抬起头看着伏尔甘,他意识到伏尔甘好像在和他讲些什么。他读出了伏尔甘平静之下深沉的痛苦,就像他的哥哥一样,他们之间的爱与羁绊是这般的深沉。他知道哥哥的余生都将在后悔中度过,他亲眼看见当年风华正茂的哥哥瞬间凋落成行将就木的样子。他也亲眼看见了伏尔甘对哥哥的憎恨,那是刻进骨子里的憎恨,终究要用一生来偿还。

      夏缪沙想着,他是爱着伏尔甘的,哪怕他移情别恋,他依旧会爱他。他的灵魂已经和他牵扯在一切,永世不能分离。这种爱是这般无望,也是这般疯狂。

      或许每一个深陷在爱中的人都是个疯子,只是他们自己无法知晓。夏缪沙疯了,他血液中的疯狂因子在爱的激化下愈发躁动狂热。他想拥有伏尔甘,彻底的拥有伏尔甘,拥有他的每一寸骨肉,每一滴血液,所有欢欣或悲伤的情绪都将由他来掌控。哪怕打断他的手脚,剥夺他的生命,也要和他在一切。

      只是伏尔甘也根本不会知道夏缪沙这种近乎病态的爱与依恋。他只是想把夏洛特给他的伤害亲手还给他,从此结清,两不相欠。从此形同陌路,再无理由相见,也再无理由相爱。在不知不觉中,他就深陷在自己用恨意编织的网里,无法逃脱,越缠越紧。

      .

      伏尔甘拉着夏缪沙伤痕累累的手走下楼去。他的手指镶在他的手腕上镶的很紧,就像永远也不会放开。只是,永远又能有多远呢,只不过是近在眼前。

      夏缪沙的眼里写满了望穿秋水的疲倦与沧桑。芳华只刹那,红颜白骨老。他好像就在一瞬间跨过了少年,进入了老年。只是他的眼底,是永无法消弭的爱的火焰,他终究还是没有老去。但是他已经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拥有了一种属于青年人的佝偻与忧愁。

      艾米丽站在餐桌旁,早餐已经摆好在桌上。她就安静的站着,像个贤淑的妻子。伏尔甘甩开夏缪沙的手,走到艾米丽的身边,低下头,在她的嘴角落下了轻柔的一吻。就像已经重复过千百次,刻入灵魂一般熟练。

      艾米丽已经明白了如何讨得未婚夫的欢心,只要对小哥哥和未婚夫的亲密关系置若罔闻就行了。在这过程中,她不能流露出一丝不满。她就像是一只牵线木偶,线的另一端握在爱人手里,而那透明的丝线就是爱。她已经不奢求所谓的爱了,即便是利用与表演就足以使她心情愉悦。

      长长的餐桌分隔开两端撕心裂肺的单恋。艾米丽和伏尔甘是这里的主人,他们坐在桌子的一段。而夏缪沙作为双方的客人,坐在餐桌的另一段。那距离说长也不长,只是终其一生也无法到达。

      伏尔甘的中心一直聚焦在艾米丽身上,一种甜蜜而粘稠的亲密在两人之间荡起。就像已经相爱了很久一般相熟,一般旁若无人。金黄色的蜂蜜果酱粘在艾米丽嘴角,伏尔甘伸出手指温柔的挑了起来,然后放在嘴里。温热的气体,喷在她的脸上。艾米丽羞红了脸,明明知道是在演戏,她仍是忍不住沉醉。

      她不敢回过头去,她怕只要他看她一眼,一切就会露馅。她不知道小哥哥是否在羡慕她,她只知道他很羡慕她的小哥哥,伏尔甘能对他如此的用心。情感是骗不了人的,爱和恨都写得清楚。即使隐藏的再好,熟悉的人仍是能看出其中端倪。她感受的到伏尔甘对小哥哥的爱。虽然那是掺杂着恨意的,不纯粹的,但是好像只有这样的爱,才馥郁浓烈,值得回味。

      伏尔甘偶尔也会抬起头望着夏缪沙,只是那种眼神里,温柔却含着一种淡淡的冷漠与疏离。这是对待未婚妻哥哥的态度,只是这种陌生让夏缪沙感到一阵刺痛。

      ‘多吃点,艾米丽的手艺很好。’夏缪沙艰难的抬起头,抽动着着嘴角,回以难看的微笑。他感觉到自己快哭了,只是眼泪落不下来。只是情绪在心头凝结。他已经疯了,他什么都能做的出来。

      大概只有爱能冲昏人的头脑,让人失去理智。夏缪沙已经失去了正常思考的能力,而是仅生理本能做着反应。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嘴角的微笑淡淡的,近乎残酷。这是一种应激性的反应与回击。

      他某处隐秘的角落已经开始扭曲变形,他已经不是最初的那个他了,他就像是画廊里陈列的抽象画。骨血为材,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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