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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部第十五章
据说,被封存记忆的人一旦想起过去的往事,就会头痛不止。这重获记忆的代价会绵延终身,直到不堪忍受,身亡方休。
然而,那日在玉叶殿与父亲相见之后,剧烈的头痛突然消失了,像来时一样突兀而诡秘。漫澜宫中最好的御医无法解释消痛的原因,他们万分惊讶而略带畏惧的看着我说,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这真是——奇迹。
但我依然生了一场出生以来最恶劣的大病。胸口的箭伤,加上陡然回复记忆的痛楚,都给我的身体带来极为沉重的打击。在不短的日子里,我高烧不退,恶梦频频。每次半夜惊醒,一声声喊着“妈妈,妈妈……”抽泣难止。每到这时,祁总会用他有力的手臂把我环住。他不用说什么,怀中的温暖和臂膀的紧拥就是最安慰的言语,我慢慢止住呜咽,昏昏沉沉的再次睡去。
我再醒来的清晨或者晌午,祁已离开后宫出外廷上朝理国事。我想他这一段时间以来,没有睡过一天安稳的好觉。
为了这份深深的歉疚,我努力逼迫自己把记忆中心碎的情景在脑海中淡忘。夜里的恶梦渐渐的少了,祁还是每晚都来陪我,他看我喝药,有时候也会亲手喂我,像小时候在晴庐里那样,当然那是当寝殿里没有其他人在的时候。
在一天夜里,我梦到冥心。她嘶声叫着妈妈,手臂前伸,把血琼射向一个手握长剑的人。惊醒后,我把脸转向一侧,这一次,祁还在熟睡。殿内昏暗的烛光在他轮廓鲜明的脸上投上灰黑的阴影,他呼吸均匀,安详的睡在我枕侧。我静静看着他,有些痴了。
我想我不会有勇气在他面前提起那个名字的两个字。
我一天天好转起来,不再卧床是大约一个月后的事情。
盛夏的黄昏,我走出好久没有跨出的寝宫大门。金祁四季分明,夏日的艳红到傍晚依旧浓烈似火。那浓艳的色彩映入眼帘,使久在深殿幽室里的我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信步而行,晚霞下,宫门前的沉香溪跳动着金子一般的颜色,溪水对岸站着一个蓝色颀长的身影。
我抬眼望去,和那人举目远眺的目光正好撞上了。
“逍!”
我一怔之后,欣喜莫名,奔过桥去,拉住他的手,“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想到他进内廷是违背规矩的事,不由焦急,“你偷偷进来的?快快,快进来,别被其他人看见!”
不由分说,我拉着他就向玉叶殿里走。
“不,不!”他手被我拉着,脚步却一动不动,脸腾的胀得通红,结结巴巴解释道,“我我已经免罪了,现在可可以进来的,不不要紧,南泉,不要紧……”
“哦!”我如释重负呼了一口气,他红着脸低下头,轻轻抽出被我拉住的手臂。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脸也微微发红。沉默的尴尬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到逍时的情景,那时的我还很奇怪的问自己,他为什么会脸红?
“南泉,我……走了。”
他极快的转身,头也没抬,仿佛不想让我看到他脸上的神情。
我怔了一怔,快步追上去,他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停,头垂得极低,不再说话。我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并肩在他的身侧,沿着沉香溪默默的走着。
“逍,”我轻轻问道,“我病了,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来了,”他低着头,“每天都在宫门外,只是……只是不敢进去。”
我惊讶的停住脚步,看着他:“为什么?”
他抬头迅速的看我一眼,又垂下头去,那匆匆一瞥带着些莫名的伤感。
“南泉,你是主上的上宫了。”
他答非所问的喃喃说了一句,丢下我快步向前走去。
我一怔,追上问:“是祁?他不允许你来看我么?”
“不不,不是的不是的。”提到祁,他总有些惊慌,连连摇手道,“上宫的寝宫,一般人是不可以进入的。”
“可你不是一般人啊!”我脱口说道,“你是我的朋友。”是逍带我到了皓都,带我见到祁,他还在晴庐为我搭建被焚毁的小屋——我们早已是朋友了。
“南泉……”逍抬起头来,望着我的脸孔,神色间带着明显的感动。
梅苑外,宫娥簇拥中一个纤弱的身影在翘首焦急的等待。远远望见那久违的清丽脸庞,我心中吃了一惊,脚步也慢了下来。
“你病的这段时间,姐姐身体也不好,总是咳嗽,夜里睡不安稳。”逍忧心忡忡的说,他看了我一眼。
“怎么了,逍?”我不解的问。
逍双唇翕动,欲言又止。
“听姐姐说,主上现在……每夜都在玉叶殿归寝。”
我的心沉了下来。我想起了玔妃,还有那些对我前倨后恭的嫔妃们。
“南泉,好久不见啊。”
安已迎了上来,似乎没有想到我跟逍在一起,神情有些意外,这一句话说得也颇不自然。
“听说你病了,”她袅袅婷婷的走了过来,上下端详了我一阵,微微笑道,“是有些瘦了,不过看上来似乎已经大好了……”话未说完,抬起衣袖掩住双唇,身子微颤,不住咳嗽起来。
“安姐姐!安姐姐!”我心中难受,抓住她的手,连声唤道。
“没……没事的。”安向我轻轻摇手,又咳了数声才慢慢止住,喘息一阵,抬眼对逍说道:“把南泉送回去吧,天色不早了,王上很快就要回宫里来了。”
她的语声虽很平淡,但不知为什么,使我更加难受。我执紧她的手道:“祁今晚不回来。安姐姐,也让我送送逍吧。”
逍告诉我他明天就不能再到宫里来了。因为大祁的王师很快就要出征松黎,他应征入伍,明天便要随大军开拔,往边境驻地接受操练。所以今天,安特意在梅苑置办一桌筵席,为他送行。
菜馔丰盛,满满一桌。都是安亲手下厨做的寒水饮食。桌上摆着一只玉壶,两只空杯。安招呼我跟逍坐下,叫人添上一副碗筷。她挽起长袖,斟满酒杯,一杯给了逍,一杯放在自己面前。
“是千结酒。”安捧起酒杯幽幽道,“入口寒,入喉甘,入胃暖,入腹烈——余味隽永,后劲绵长,入肠千回百转,恰似女子心思,柔肠百转。”头轻轻一仰,安将杯酒一饮而尽。
“姐姐,慢些喝。”咳嗽声响起,逍焦急的唤道。
这落寞似有所失的神情使我心中刺痛。我想起了妈妈。心有千千结,这千结酒只有寒水美丽的女儿才能酿造得出。但是为什么,她们,都有如此多的悲伤,如许多的无奈?
“南泉。”我回过神来,安将一只玉杯递到我的面前。
“你也喝一杯吧。你脾胃不能耐寒,这一杯是我刚刚让人热温了送来的。”
“姐姐,”逍急忙走过来,拉住她的手臂,“南泉不会喝酒的。”
安看了看弟弟,又看了看我,笑道:“这一杯酒是南泉送你出征,她一定会喝的。”安说着,又轻轻咳嗽起来,杯中酒水微溅,我忙站起来,接过酒杯。
捧杯在手,我凝视着逍,他脸上微微一红,又要垂下头去。我叫住他:“逍。”他听我叫得急切,忙抬头望向我。
“逍,”我向他微笑,“你,一定要回来啊!”
逍身子轻震了一震,他忽抬手拿起桌上自己的酒杯,仰面也一饮而尽,似要说什么,却一时无语,只是向我深深点了一点头。
我忽然有些忧伤,出征的兵将生死难测,他虽然答应了我,又怎么能够保证从肉搏血裕的战场上能平平安安的回来?从逍告诉我这个消息的那刻起,有很多次,我都想告诉他,我可以请求祁,不让他到战火烽烟的前方去。但我知道,即便祁答应我,逍也一定不肯。因为,成为王师的一员,跟随他们尊崇的王成就统一天下的霸业,是每一个祁国男子梦寐以求的荣光!
我默默端起酒杯,酒杯触碰唇的一刻,逍突然伸手来。他的手与我的相碰,面上赧色更深,极快的从我手中抢走酒杯,仰面喝掉杯中的酒,方支吾着道:“你……你病刚好,喝酒……喝酒伤身,我……我代你喝吧……”
我心中一热,眼眶便红了,抓住逍的双手,刚要说话,却听刚刚止住不断轻咳的安惊呼了一声。
“逍!”她指着逍手中的空杯,似惊恐到极点,“你……你……”忽然握紧心口,双目一合,仰身栽倒。
我跟逍都大吃一惊,同时扑上去扶住安。
“安姐姐!”
“姐姐!”
两人大声呼喊,安被摇晃得醒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逍。忽然泪如雨下。
“怎么了?怎么了?”我跟逍焦急地问。安摇了摇头,紧咬着双唇,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我……不舒服,逍,你扶我进内殿休息吧。”
终于,安吐出一口气来,颤声说道。她挣扎着站起,我连忙扶住,却被她甩开了手臂。
我一愣,逍也一愣。安不再看我,径自向内走去。逍忙赶上去,临进门内回过头来,对我歉然的笑了一笑。
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
出征在即,祁一连几日驻在皓都城外军营中,我已经习惯了自己入睡。但安昏厥后痛苦的神色一遍遍在我脑海中浮现,我有不祥的感觉——那杯千结酒,那杯被逍喝下的千结酒……
“南泉!南泉!”
我被人摇醒,定睛一看,探过来的脸孔竟像是祁。喊醒我的人脸色阴沉,一言不发把我抱起,在亮出仔细看一看我的脸色,眉头舒展。
“南泉,可觉得哪里不舒服?”
我摇摇头,睡眼惺忪,还有些迷糊:“祁,你怎么回来了?……我准时喝药了,没有不舒服啊。”
祁的眉峰微蹙,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好了。接着睡吧。”他抱我到床上,重新盖好被子。
“祁。”我拉住他的衣袖,一挺身子做了起来,心中隐隐有些明白,颤声问,“出了什么事?”
门外忽然传来嘈杂的人声,一个女子焦急而惊恐的声音随着一声门响,冲进殿内。
“主子救我!主子救我!”
我循声看去,竟是阿瑱。
“主子!”阿瑱扑进殿来,看到祁也在,大大吃了一惊。身子一软,就地扑到。连连叩头。
几个侍卫冲进殿内,祁向他们挥挥手。
“带她出去。”
“王上饶命!王上饶命!”阿瑱对着祁泣不成声,又惊又惧,“除了把南上宫的行踪告诉峦公公外,其他的,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做过啊!”
我心中一惊,“阿瑱,你说什么?”她闻言膝行几步,伏身在我床前,“南上宫,南上宫……”阿瑱哭道,“您饶了我吧,我错了!我只有南上宫您这一个主子,阿瑱再也不敢做对不起您的事了……”
侍卫上来毫不容情的把仍在哀哭的阿瑱拉走,她的呼喊被关在了门外。我看向祁。
“不要问,南泉。”祁的声音像一声叹息,“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更好。”
我低下头。这是他第二次对我说这样的话,第一次是为了妈妈的事,我现在才明白他话里的深意和隐瞒真相的用心,但是——“祁,我知道的。钏上宫的事,还有阿瑛……”
很久,我慢慢抬首,迎上祁一直凝视我的目光。我看出那目光中映上几分伤感和无奈。他伸手来,我依偎进去,用一种极为陌生而平静的声音缓缓对他说道:“祁,你不用瞒着我了。我知道的——这里,跟晴庐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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