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起卷帘无一事

　　“小姐小姐，有张府来的信！”小年这天晌午，刚去张氏那和父亲一起用完午膳的沈舒婧舒服地窝在躺椅上晒太阳，手里握着个绣箍有一搭没一搭地绣着，回忆起刚刚饭桌上父母二人眉目含笑互相夹菜的恩爱样子她便不由得翘起了嘴角，却听到碧芍欢快地嚷着跑进屋里。

　　碧桐往炉子里又加了些炭，把火燃得旺旺的后站在一边拿出了小姐送的帕子，偷偷琢磨着帕子上刺绣的手法。结果被碧芍一嚷她忙吓地收好帕子，嗔怒着站起身用指头轻点了碧芍的额头轻声道：“你个丫头就不能稳重些！”

　　看着碧芍噤了声怪委屈的表情，碧桐无奈一笑，接过信纸转身递给沈舒婧。

　　沈舒婧抬眼瞅到正握着掸子抻长脖子朝这边看的夏檀，后者忙扭了头假装接着打扫。

　　沈舒婧摇摇头展开信纸，看完了信她不由莞尔，原来是张雪莲邀她正月十四去张府玩，这信上语气虽是表姐的，可看着信纸上一丝不苟的工整小楷，定是表哥代笔。

　　冬日人本就懒散，沈舒婧慢吞吞地下了榻，坐在书桌旁取了信纸写了几行小字折好，便让碧芍差小厮送去张府。

　　过了小年眼见着就到了除夕夜，往年大伙儿都在老夫人院里聚着守岁，可自从三年前便弃了这个规矩。

　　要说三年前守岁时，沈成礼心里高兴，便和三个儿子多喝了几口，结果夜半身子很是不适，吓得沈正峰大过年地去砸开了医馆的门。大夫来看过说是老爷子身子骨还好，只略有些结代脉的迹象，不过毕竟有些年纪，不可多饮酒食肉，作息也要多注意不可大起大落。于是自那以后，大伙儿除夕晚上便只聚在一起用过晚膳后就各自回院守岁了。

　　结果第二年见三个儿子都要各自回院，老夫人真是老大不乐意，说是守岁自然得一家人在一块儿，还捶了沈成礼几下，说是老头子不舒服就自己先去歇着好了，可谁料想当夜沈成礼神采奕奕的，却是她自己先难受地去休息了。

　　沈正峰第二次在除夕夜里捶开了医馆的门，那大夫来看过说是老夫人得的是消渴症，通常阴津亏耗，燥热偏盛，需得清热润肺。简单的法子便是日日吃好梨一颗。如生梨已尽，则取干者泡汤，食滓饮汁。

　　虽说病不见得严重，治法也不难，可到底是身子不爽，老夫人也没什么精神头，故而也就随了他们各回院子里去守岁了。

　　“小姐快捂好耳朵，大奶奶让您进屋呢，这会子前头该点炮仗啦！”碧桐见沈舒婧踮着脚在院子门口巴望着，连忙拉着她往里走。

　　“让我在外面看看嘛，回屋也没什么意思。”沈舒婧小声嘟囔着不肯进屋。

　　碧芍这丫头不知窜到哪里野去了，双手揣在怀里冻红了一张小脸回来，正听到沈舒婧嘟囔，便一边哈着白气跺脚一边帮腔道：“是啊，年年都是这样，吃得团圆饭就各回各院守岁去了，要说前头院子里那些小厮的节目也比咱们花样多呢！”

　　碧桐瞅瞅这天色也不早了，见沈舒婧不进屋便挽了兔毛斗篷出来给沈舒婧裹好。

　　听了碧芍的话，沈舒婧笑呵呵地把手炉递给她道：“那你说说这还能有什么花样？”

　　“要我说……”碧芍摇摇头没接手炉，开口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前头一阵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爆竹声。

　　三个孩子都吓了一跳，嬉笑着赶紧往屋里跑。

　　推开屋门，沈舒婧抬头不见暮染玉盈，只有父母二人围坐在火炉边，浅笑着在说些什么，沈正峰体贴地帮张氏撩起耳边垂落的发丝，气氛静好。

　　规矩地走到张氏面前，沈舒婧作出一副困倦状小声道：“娘亲，婧儿有些乏了，可不可以先回去啊？”

　　“当然，看婧儿小眼睛都睁不开了，快回去睡吧，一觉醒来可就是新年了，爹爹看看，婧儿都快长成大孩子了。”

　　沈正峰回答得倒快，他伸手慈爱地摸摸沈舒婧头上两个可爱的小揪儿，张氏也微微笑着点头。

　　待沈舒婧出了屋，沈正峰揽过张氏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张氏只听得头顶沈正峰闷闷的声音：“瑛兰，婧儿都这么大了……”

　　“是啊，一晃都这么多年了……”张氏叹道。

　　突然她感到环在自己腰间的双臂一紧，耳边传来轻柔地呢喃细语：“也是时候给婧儿添个弟弟了，你说呢瑛兰……”

　　“你唔……”

　　张氏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沈正峰一把抱上了床榻，接下来的话都消失在了唇瓣厮磨之间。

　　忽然想起了什么，张氏拍了一下沈正峰不老实的手，后者顿了动作望着她。

　　“你今晚……不去看看春月和妤儿了吗？”这话一出，张氏就有些后悔了。

　　沈正峰一愣，宠溺地笑着点点她的额头道：“晚膳不是才见过嘛，也就是你啊，都这个时候还想着让我去看别人，看来是为夫做的不好咯……”

　　室外鞭炮不断，室内红烛微颤，一夜好眠。

　　再说沈舒婧蹦蹦跳跳出了屋子却不想那么快就回屋，碧芍神神秘秘地拉着她和碧桐先去了厨房。按沈府的规矩，除夕夜不当职的仆从丫鬟可以自行活动。晚膳过后杜妈妈带人把灶台都擦拭干净便离开了，现下偌大的厨房只有她们三个人。

　　碧芍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口袋，迎着沈舒婧好奇的目光抓着袋角往地上一倒，竟是四五个半大不小的红薯。

　　“这是……”碧桐蹲下身看着碧芍一脸宝贝的样子哭笑不得，“你个丫头揣着这几个红薯做什么？”

　　碧芍拍拍红薯上沾的泥，一边用火折子点燃小灶台，塞了些木枝进去，把火燃地旺旺的。待见火候差不多了，她便把红薯塞进灰堆里，一边扭头对二人道：“小姐，碧桐姐，你们可别小瞧这红薯，等一会儿烤熟了那真是又香又甜，热乎乎地咬上一口不知道多幸福呢！”

　　碧桐听了这话也蹲下身帮着往灶台里塞草枝，饶有兴致地盯着炉子里起舞的火苗。

　　“下雪了。”沈舒婧倚在厨房的门边，听着各家鞭炮声不断，而铺天盖地坠落的纯白雪花覆盖了沉睡的土地，不一会儿便铺满了大地，瑞雪兆丰年，明年该是个好年头。

　　“好了！”碧芍小心地用树枝从灰堆里扒拉出冒着热气的红薯，主仆三人围着灶台，一人捧着一个红薯，好不开心。

　　刚咬下一口，还没来得及陶醉，碧芍突然想起什么，猛地站起身道：“今天听门口的人说，宫里有新样的烟花，会派人沿京城各大主街燃放呢！小姐，咱们要不要……”

　　“这样不妥吧……”碧桐小口咬着红薯，一脸不赞同。

　　沈舒婧却很有兴致，宫廷烟花美不胜收，从来就盛赞不断，只是皇帝勤简，一向不喜铺张大办，所以有这样的好机会当然要溜出去看看。

　　把剩下两个热乎乎的红薯用纸包好，沈舒婧带着两个丫鬟偷偷潜到了后门，果然只有个看门的小厮，正是平时与碧芍关系不错的沈平。

　　碧芍胸有成竹地拍拍胸脯，大步流星地上前跟沈平说了几句，她们便顺利地出了门。

　　雪下得有些大，沈舒婧戴好帽子裹紧斗篷，像一只毛绒绒的小白兔，她哈着白气，还好手里的红薯还热气腾腾的。等绕到沈府前门所在的龙腾大街时，烟花已经燃放了起来，火树银花很是绚烂夺目。

　　许是都在闭门守岁，街上的人不多，沈舒婧站在沈府屋檐下，小口吃着红薯，望着烟花。

　　突然她的眉头皱了起来，透过渐渐熄灭的花火她看到对面街铺边站着的人，感觉很熟悉。

　　那人身上披着毛麾却仍显得很单薄，孤独地站在雪里，和周围喜庆的气氛全然不融。

　　那是……六哥儿！

　　沈舒婧想起来了，那个少年不就是去舅舅那遇到的那个丑小孩儿嘛！上次舅舅捎礼物来还带了个白玉如意扣给她，说是六哥儿给她赔礼来着，弄得她还怪不好意思的。

　　脑子里还没想好怎么做，沈舒婧便已迈腿走近了萧靖辰。碧芍和碧桐叫了两声不见应答，二人面面相觑，还是乖乖跟在小姐身后。

　　看到对街的一个白毛球儿向自己靠近，萧靖辰本能地后退了一步，青梧见状上前拦下了沈舒婧。

　　捧着红薯的沈舒婧伸手摘掉斗篷帽子，看着斗篷下那张灿烂的小脸，萧靖辰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蠢丫头！”

　　沈舒婧撇撇嘴有些不乐意，却还是本着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宽容态度道：“六哥儿怎么在这儿？”

　　“我？自然是……出来看烟花咯！你个蠢丫头怎么也在这儿？”萧靖辰敛去眼底的落寞，潇洒自在地回答道。

　　“我住这儿，”沈舒婧回头指指沈府的牌匾道：“还有，我不是蠢丫头，你可以叫我……”

　　“好香啊！”

　　正当沈舒婧绞尽脑汁想着六哥儿能称呼自己什么的时候，一旁青梧闻着烤红薯的味道忍不住感叹道。

　　“那是，这么冷的时候吃上一口热气腾腾的烤红薯……”碧芍一听有人赏识自己的作品，便有些得意地开口。旁边碧桐忙扯了她一下，碧芍吐吐舌头噤了声。

　　沈舒婧举起手里包着红薯的纸袋，扬着嘴角道：“你们也喜欢烤红薯吗？这可是我这丫头亲手烤的，送给你们尝尝。”

　　萧靖辰瞄了一眼沈舒婧灿烂的笑，有些别扭地撇过脸淡淡道：“我不喜欢。”

　　沈舒婧有些讪讪地放下手，烟花燃尽，街上路人散去，周遭逐渐安静。沈舒婧点点头欲转身离开，却听到萧靖辰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几乎在一瞬间，萧靖辰懊恼地用手按住不争气的肚子。

　　沈舒婧忍着笑把纸袋塞进同样憋着笑的青梧手里，一边故作没听到一般关切地说道：“这要趁热才好吃，我们三个吃不下，要你们帮忙。夜深雪大，早些回府。”言毕，她便转身往回走。

　　身后，萧靖辰目光深邃地盯着她的背影。一旁青梧利索地剥好了一个红薯的皮，递给萧靖辰道：“六哥儿席上也没吃好，这红薯热乎着，吃点吧。”

　　萧靖辰也不接，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回走，心里不知为何莫名气恼。

　　青梧看着无辜的还冒着热气的红薯，有些无奈地笑笑，自己满足地咬了一口，然后小跑着跟上萧靖辰。

　　大雪就这样不紧不慢地下了一夜，到清晨沈舒婧醒来时，京城里高高低低屋檐上都是一片白，土地也都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被。

　　按照沈府的惯例，大年初一一早便要去万福寺上香，祈求一年福佑安康。不止沈府一家，老夫人娘家的兄弟姊妹也都有这习惯，戚七老爷家底最厚，每年都由他在万福寺定上十几桌素斋，让一众老小坐下热闹一聚。

　　不知为什么，一早醒过来沈舒婧的右眼皮就不停地在跳，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她心里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将来兵挡水来土掩。

　　“碧桐，我的那个小包袱带了吗？”沈舒婧靠在马车壁上，有些昏昏欲睡。

　　“小姐放心。”碧桐点头，见沈舒婧昏昏欲睡，忙把兔毛斗篷严实地盖在她身上。

　　碧桐一向稳妥，这次去万福寺可以带个丫鬟照应着，沈舒婧便决定便带着她来。临出门前，老夫人瞥见她身边的不是夏檀，脸色微变却也没说什么。

　　到了万福寺依旧是一场寒暄，沈舒婧福了一圈礼总算是松了口气，告诉了张氏一声便带着碧桐出了禅房透透气。

　　穿过满是檀香味的前寺，沈舒婧穿过半个中庭便看到依旧一身素色长袍的半醒正安静地垂着头扫着台阶上的残雪。

　　“半醒，”沈舒婧露出一抹笑，“好久不见！”

　　“婧儿！你怎么会来万福寺？”半醒闻声抬头，很是惊喜地问。

　　“家里人来上香祈福，我想着你会不会在这儿便来找找。”

　　沈舒婧还想往前走，半醒却急忙搁了扫帚，嘴里念着“阿弥陀佛”拦着她，一面带着她往前面走，边解释道：“这中庭之后便是僧人们的居处，不好乱闯，女眷更是不得靠近，咱们前头说话。”

　　沈舒婧忙为自己的鲁莽道了歉，等二人在庭院一角站定，碧桐将手里小包袱递给沈舒婧，沈舒婧又笑着塞进半醒怀里。

　　半醒好奇地打开包袱，拿出里面的东西，竟是一顶素色暗绣夹棉的冬帽。

　　沈舒婧笑着催促他快戴上，半醒摸摸光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帽子戴在头上。

　　“怎么样，大小合适吗？”沈舒婧见半醒微笑点头才松了一口气，顿了一下又补充道：“送你的礼物，也是拜师礼，我想学着辨别些药材，学习些简单的医理，半醒你教我好不好？”

　　半醒心道沈舒婧真是个鬼丫头，不过也没有拒绝，笑着开口应承下来，答应下次和师父去沈府时给她带上几本药图册。

　　沈舒婧还待说什么，却听得不远处暮染在叫她，便匆匆和半醒道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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