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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佳·红尘梦断
亲捧着食盒独自走进奉先殿，空荡荡的大殿中，昏暗的烛光下，皇帝就跪伏在太皇太后棺椁前，留给我一个孤独的背影，地上他与我的倒影拉得好长好长。看到这儿，不知怎的我的泪水竟无可遏制的划过了我的脸颊，无声的滴落在我的衣领中。紧紧地咬住嘴唇，我不敢逸出半生哽咽。默默地走到他的身边，放下食盒，跪在他的身侧，我规规矩矩得给太皇太后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然后恭恭敬敬地进香，退后，再次安跪在他的身侧。双手合十，举在胸前，我心中暗暗祝告——告诉她，请她放心——我会代她也是为自己守护住她的千里故园和她的亲人，除非魂飞魄散，否则永不放弃；告诉她——皇帝不仅是她钟爱的孙儿也是我一生的挚爱，为了他我会更坚强，为了他我更不会做董鄂妃！无论多难我都会成全他——不仅要成全他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还要成全他做个前无来者的千古一帝。让天下人看看，白山黑水孕育出来的民族丝毫不会比喝黄河水长大的汉人逊色多少，相反我们会比他们做得更出色。还记得那天，您问我如果有一天他们父子成仇，我会站在哪一边？太皇太后，那一天云曦答不出，今天曦儿依然答不出。一个是我的魂，一个是我的命，失去了哪一个，云曦都不再完整。不过太皇太后当时我不能说的，如今我却终于可以毫无芥蒂的告诉您了：无论这样的事情是否会真的会发生，云曦和您一样都不用去面对了，因为云曦和您一样——同样等不到他长大！今天云曦唯一想告诉您的是——此时的云曦已经没有了对未来的恐惧，既然只能像烟花一般拥有瞬间，为什么我不能像烟花一般全心的“绽放”？爱他们，爱他们，还爱他们，这是我现今唯一想做的；我不是您，我没有您的胸襟，担不起大清江山这份沉甸甸的责任，我只想做个女人，在自己最后的日子里实实在在的做一回普通的女人——眼里只有夫君，心里只有儿子；不管外面的风雨有多大，我只要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我只要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一生平安、和睦！其他的我不想管，也无力管！太皇太后，最后的日子里，曦儿只想要天下最纯粹、最炙热的爱，您的那种爱有太多的负担也太压抑，曦儿无福也更不愿消受！谢谢您的成全，用帝国的利益、君臣的道义将他们父子牢牢的系住，而今儿为了我们共同的牵挂，为了让我们的担忧永远都只是担忧，就让曦儿在这利益、道义之上再附上我浓浓的爱恋，让这爱恋编就天下最最牢固的“情网”，让这天家最脆弱的亲情从此不再脆弱。太皇太后，谢谢您！再次谢谢您为子孙、为禛儿做的一切！真切地祝愿您从今以后在另一个世界永享安宁！
默默看着我施礼，祝告许久，皇帝终于哽咽的出声道：“曦儿，皇额奶走了，无论我们如何做，她都看不到了！”
听着他悲戚的声音，我固执地摇着头：“太皇太后她在天上看得到！只是我们看不到她罢了。”
“曦儿……”颤抖着抱住我，他的泪水滴在我的脸上，和着我的泪一同流下。
“烨哥哥，曦儿坚信——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断真爱，就是死亡也不行！太皇太后临走前，让我告诉您——她会时时看着您的！烨哥哥，别让太皇太后失望啊！”直视着他的目光，心痛他的憔悴，尽管我眸中泪光依旧闪烁，但我的眼神坚定无比。
“曦儿，没有了皇额奶，这一次朕真的是成了孤家寡人了！独自肩负祖宗的基业，大清的万里江山、千万子民，你说，朕能行吗？”他的忧伤中带着隐隐的惶恐。
“在曦儿的心中，烨哥哥从来就不是受人庇护的雏鹰！尽管太皇太后在世时，也会在朝下提点皇上一二，但鹰击长空时，凭得却是自己的判断、气魄和能力！烨哥哥，太皇太后不会看错人的！这些年，曦儿虽然不清楚哥哥与诸位王宫谈论的朝政，但草原之行，曦儿看到了蒙古诚心的敬服，大清子民衷心的拥戴！曦儿不懂什么治国之道，只记得熊赐履师傅说过‘得民心者得天下’。北巡途中，每一次听到那震天的欢呼，曦儿都好得意——因为他们称颂的天神是曦儿的夫！”偷偷的拉住他的双手，我款款道出心底的话。其实我更想说——烨哥哥，不论成败，你都是曦儿心中永远的英雄！——可到了嘴边，我还是生生的咽了回去。
“谢谢你曦儿！好在每一次，都有你在身边陪着我！”伸手揽过我的腰身，看着他深情的眼神，我醉倒在他的怀中。
“告诉我，皇额奶临走时可还有什么牵挂吗？”他抵着我的头顶缓声问道。
轻抚着挂在胸前的“命牌”，话到嘴边，却又百转千回。
“曦儿，你有心事？”他轻抚着我的背，“别‘离开’我，如果连你都不要我了，我真的不知道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皇帝……”慌忙地想捂住他的嘴，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拉开我的手，他哀哀地低喃：“曦儿，小时候我很庆幸自己能成为皇帝，因为我以为只有这样，我才能一展胸中的抱负，不负你期待的目光；我以为作了皇帝就可以像皇阿玛那样，主宰命运，尽情的爱自己所爱，有能力守护住你的幸福。直到付了你，我才发现皇帝其实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好；时至今日，我突然觉得如果那一天，皇阿玛选中的不是我，也许我们会比现在幸福许多倍！生一个像禛儿的儿子——善良贴心却又坏脾气的小人精儿，抛却世间羁绊，我带着你们看尽名山大川，吃尽天下美味！”
听着他充满梦幻般的描述，我的心同他一起沉醉。这何尝不是我的梦？多少次，在梦中回到童年——他还未登基时，住在宫外的他与住在家中的我，手拉手奔跑在被文人墨客誉为①“丹陵祢”的京西郊外，甩开众多恼人的侍卫，他尽情的唱，而我和着他的歌声尽情的舞！ “烨哥哥，曦儿也好想有那么一天，一天就好！”抱住他，我呜呜的哭出声。也是这一刻我为我这一生中最犹疑的事情做出了决定——撤下这层隔在他们父子之间的藩篱，我决定赌一次，赌这纠葛如麻的权势之藤束缚不住我挚爱着的两个人的真心—— 禛儿，莫负我！请在日后的岁月里，加上额娘的这一份加倍的爱你阿玛！烨哥哥，莫负我！我将自己最可宝贵的珍宝毫无保留的呈现在了你的面前，这不仅是他的命也是曦儿的魂！请你一定要珍爱一生！
“烨哥哥，曦儿不是存心瞒你。太皇太后临终前有两件事放心不下。一件，是怕您伤心不顾及身子，所以让曦儿要多加‘管束’您些，不能让您由了性子！一件，是为这儿，不知道烨哥哥知道不？”说着，我结下胸前的“命牌”，把它塞进他的手中。
“关于禛儿的事儿，我知道的！皇额奶跟我商量过。我也早有此意。只是……”
看到他躲闪的眼神，我的心一沉，忽得变了脸色。
“曦儿，别怕啊！没事的。”看到我苍白了脸色，他慌忙攥紧我的双手安慰道：“当时答应了皇额奶，原本我是想等这一阵儿过去了就派影侍去的！可近来几日，蒙古来了密信——葛尔丹蠢蠢欲动，时刻准备挥师东进。所以朕才会在皇额奶走的当天，秘不发丧，嘱咐科尔沁王公、察哈尔王公以及黑龙江将军、甘陕总督密切注视西边、北边的动静，待他们做好完全的准备才敢在三天后昭告全国。曦儿，皇额奶在的时候，有她代表着蒙古，降服得住漠南蒙古、漠北蒙古甚而包括葛尔丹在内的漠西蒙古整个草原，但她一走，至今怕是再难找到这样的一个人了。葛尔丹狼子野心，放弃是迟早的事，可漠南的科尔沁、漠北的察哈尔不一样，我们是万万放弃不得的！思虑再三，朕决定即日封胤禛为贝子，在科尔沁、察哈尔王公来京奔丧时，随朕一同接见他们。曦儿，我知道有了影侍，你必然不愿意再让禛儿如此‘招摇’免得横生许多枝节。但曦儿……对不起！对不起！”
不待他说完，我的泪水已是“肆无忌惮”的宣泄而出，一滴滴匆匆划过我的脸颊。泪眼婆娑中，我看到他慌乱的手脚和无措的神情，听到他声声的亏欠。
“烨哥哥，要是太子你会如此吗？”我禁不住颤抖的质问皇帝。
“要是太子，他更难辞其责！曦儿，我爱太子与你爱禛儿不同，与我待禛儿也不同。对于太子，他首先是太子，才是我的儿子，所以我以储君待他，教养他；而禛儿，他首先是你我的儿子，其次才是皇帝的儿子！身为皇族，每个人对于大清都要担负一份责任，这是我们也是禛儿的宿命。唯一不同的是，作为皇帝，朕用他也必会保全他，私下里作为父亲我更会倾一国之‘力’加倍的疼怜他，护佑他万全！”抱住我的身子，顶住我的额头，我看到他眼中的隐隐的泪光，清澈的眸中透出的痛惜和不甘：“曦儿，你以为我愿意用这样的方式吗？我是皇帝，到头来却要靠‘卖儿子’来固守江山！我也不甘心啊！胤禛也是我养大啊！他也是我的儿子！明知道这样做你会伤心，我好无能！”
看到他双手捶头，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我的泪流得更凶了，心也更痛了！“不……不要……”扑过去，紧紧得抱住他：“烨哥哥，是曦儿不对，是曦儿让你为难了！其实现在想来，也没什么不好，当初选这条‘路’，就是为了让他荣光平安，如今真的如愿以偿——有了两位王公明白的示好；再加上由此得来的皇帝的分外疼惜，他的命倒真的是尊贵！十岁的贝子，想来我们大清建国以来还没有这么年轻的王爷吧？如此说来，我这坐额娘的应该高兴才对的！”
抬起他的痛悔的双眸，他万分专注的盯着我的眼睛：“曦儿，这可是你的心里话？要不，我再想想其他的办法！这事原该就应先与你商量的！刚才你问我要是太子我会吗？对，要是太子我也会。但要是你，或是你亲生的儿子，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不会。原来我看不起吴三桂，总觉得‘冲冠一怒为红颜’不过是他贪生怕死的借口；今日才知道，若是作为一个男人，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都护不周全的话，那他真是个废物！真是个……”
“烨哥哥不是的，不是的！曦儿说的当然是真话了！曦儿从来就不骗烨哥哥的。烨哥哥你是天下的圣主，岂能跟吴三桂相提并论！”我摇着头抱紧他，截住他下面的话。
外面起风了，天上又飘散下雪花，在这寂寥的夜晚，在太皇太后的灵前，我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姑姑仙逝的那个夜晚，相依相偎无声地流着泪。
三天后，钟鼓齐鸣，我的儿子成了当朝最年轻的王爷。隆重的仪典，华贵的王服，皇帝为他准备的一切都是最好的。皑皑的白雪还未尽散，太皇太后的白幡也不曾撤下，繁华中的肃穆，晕染在他脸上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嘉礼时，看着他抬起头，幽幽的目光穿过礼官，望向我站的位置，望向太皇太后昔日升坐的位置，微微一笑。金黄的彩光透过他的容颜，白皙的肤色似乎成了透明。记忆中从未见过那样的笑容，纯净无垢、端丽无双，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彷徨无助的小仙人错落在了人间，尽管周围是琼楼玉宇，却依然难配他纤尘不沾的气宇。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也许从一开始我就错了——我不该强留下他的。
是夜，走进他的卧室，看到月光下他稚嫩的睡颜，濡湿的睫毛上闪烁的泪滴，泪水再次肆意的泄下我的脸颊。“禛儿，你可是又想起了你的皇太奶？我的精灵，尽管对不起但还是欢迎你坠入尘世，来到这威严却不洁净的紫禁城。从今天起，你已不再只是个孩子，你的肩上将会背负起昌繁我大清的使命，尽管这已不是我最初的心愿，但我仍希望你能一路走好！”。
几天后，科尔沁王公携察哈尔王公一身缟素如期入京。皇帝、太子、雍贝子胤禛领满朝文武亲迎，大殿上共商国是。相对比大清繁忙的前朝，后宫也同样热闹。死亡带得走生命带不走生机，更阻止不了生的到来。当皇十四子的哭声响彻永和宫的每一个角落时，它明明白白得向我们昭示了他不容忽视的到来！
特意嘱咐乾清宫的李公公，等到下朝一定要知会皇帝和四阿哥一声。消息带过去，我在等待中忙碌着，却不想从日中等到日落也不见皇帝哥哥的半句回话。我不禁有了几分焦灼。如今的玥凝已不是当年的一个小小的贵人了。身为如今的四妃之首，荣宠不衰，更何况现在还关系到禛儿，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哥哥这不是让我为难吗？心里正盘算着，李公公带着一身朝服的禛儿匆匆赶来。一进屋，李公公就跪在了我的脚下：“请皇贵妃责罚！皇帝还在和两位蒙古王公议事，奴才觉得太皇太后刚过世，当着两位王爷的面，这儿实在是不得体，所以擅自作主没有回禀皇上，请示了皇太后，借太后的名义的把雍贝子请过来，请皇贵妃带着雍贝子以皇太后和皇帝的名义去探望德妃娘娘。这是太后和皇帝各赏的两把玉如意，也请皇贵妃一同带了去！”
凝视着地上跪着的李德全，偷看了一眼小人儿阴晴不定的脸色，我明了一切。皇帝还在议事是真，可不知道这事是假！否则李德全哪来的皇帝赏物？一个精明的不能再精明的人又怎么可能敢不传我的话？又怎么有胆量自作主张？更不可能的是连句话都传不到！堂而皇之的来我这儿请罪还带着四阿哥，也不想想四阿哥如今的身份,特别是这两天要没有皇帝亲自应允，又有谁敢把他调离皇帝和两位蒙古王公的身边，再加上这么一番说的说辞，怕是皇帝特别暗中授意的吧？为了大清，皇帝要顾全蒙古也不能得罪了后宫，只是这里总的有人扮恶人吧？李公公，我和皇帝日后会好好谢你的！今天却要真的对不起你了！
“大胆奴才，什么时候轮到你自作主张了？这些年的差，你都白当了？要不是念你“衷心侍主”这些年又从无过错，杖毙你的份儿都有了！如今本宫罚你50宫杖，你可甘心？”
“奴才知错。甘受娘娘的责罚！”他俯身叩下一个头道。
我微一颔首，“抬起头来，”盯着他慢慢地抬起头，我对着他无声的说道“对不住了，李公公！”就在他错愕的一刹那，我的唇微抖，说道：“小柱子，扶起李公公，送他去慎刑司，告诉执事的魏公公就说是我赏的50板子！”
“是！”
“慢！”禛儿的一声惊呼喝住了小柱子趋前的步子。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带下去！”咋听到他的“慢”字，我的心不禁一颤，厉声的对小柱子喝斥道。千算万算怎么就漏算了这个小祖宗。我还以为皇帝在他临来时，已经交待清楚了呢！
小人儿一边慌忙地挡在李公公身前，一边拦住小柱子，“不——不，让开！”跪倒在我的面前苦苦哀求我道，“额娘，额娘，禛儿求求您了！念在他是初犯，就饶过李公公这一次吧！下次——下一次李公公一定不会再犯了！”说着，他拉住李德全的衣袖惊慌的对着他喊道：“李公公，李公公你倒是讨句饶啊！”
“堂堂的大清贝子，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再胡闹，小心我告诉你阿玛！”我焦急的向他使着眼色。
无奈他似乎铁定了心，全然不理会的我的暗示，依旧挡在他们中间：“额娘，求求您了！李公公这两天还病着呢，五十板子会要了他的命的！”
“浑话！50板子，已是法外施恩了！要是旁人，现在早就已经死了一回了！胤禛，你现在是贝子了，不能再像原来一般任性了！听额娘的话，让开！”听到他的话，我的心同样的痛。我虽可怜李公公，但人各有命，事到如今我只能说对不起。
看着小人儿不依不饶默不作声地坚持，小柱子拉也不是劝也不是的无奈惶恐，禛儿你真是被我们宠坏了！想想如今哪个皇子不惧皇上，如今的宫中哪个敢像他这样跟我如此放肆？偏偏现在皇帝和我两个还都一样的拿他无可奈何，舍不得是我们致命的伤，尤其于我更甚。看着他固执的小脸，禛儿，额娘也好想你能永远这样，只当我是额娘——高兴时抱着我笑，伤心时抱着我哭，不满时任性的闹。可这是在皇宫，莫说我不能活着时刻护佑你周全，就是真能活着看到你子孙满堂，我又能否保证我们母子能如今天般隆宠不衰，处处春风得意呢？孩子，尽管我们都站在权力的巅峰，执掌着他人的生死，但有谁比我们更不能握住自己的命啊？用“鲜血”铺路岂是我愿？手握权力的我们非但不是万能的，更有不得你半分任性！也许放弃是一种残忍，但不懂得放弃何来守护！不懂残忍的你永远不会强大，到头来伤到的永远只能是你自己和那些真心爱着你的人。我们的生活注定了在一次次取舍中延伸，尘世间容不下纯粹的善良。沉默中我与他对视，如果这是冥冥中的安排，那么额娘来亲自教你！
微笑的启齿对着那拉家的小格格说道：“静璇，你过去把你们贝子爷给我拉开！拉不开就不用再在我这儿当差了，去浣衣局好了！”看得出来他对静璇越来越明了的怜惜，小儿女的情怀怕是他自己还不知道吧！别怪我禛儿，为难你，只是想让你知道——世上的可怜人很多，你不能每个都救。
冷冷得看着静璇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的挣扎，我不知道今后在儿子眼中我还是不是那个善良的仙女，我只知道为了爱，我必须残忍。我从来就不是救苦救难的观音，我要拯救、保护的只不过是这跪在我眼前的人儿，只要他好，怨也罢，恶也罢，又有什么所谓？
“额娘，不用为难璇姐姐了，儿子认错就是了！请额娘收回成命，李公公的主意其实是儿子的主意，与别人毫不相关，这是儿子逼着李公公这么做的！”说着，他俯身又是一个脆生生的响头。
看着一群人泥雕木塑般的呆立在原地，我的心中不觉五味杂陈。逼来逼去，我竟逼出这样的一个结果——原想拉他上岸，不想却助他下了水。儿子你何止是点不醒啊，分明就是执迷不悟！天下之大、苦海无边，我倒真想看看，凭你一己之力究竟能救几人上岸？世事入局，人心似铁，就算你真有佛心行尽佛事，可又是否能让世人理解？儿子啊，勘不透这红尘梦，就算你阿玛和我能保你一世平安，怕你也会落得几世的伤痕！几世修来的福气能得个如此佛心的儿子，我原该高兴！可为什么，偏偏这份慈悲要生就我的儿子身上？赞叹与自豪中，我的泪好涩好苦！
强忍住泪水，我低哑地说道：“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即是你的错，罚了别人当然不公！李公公，刚才多有冒犯了，我教子无方请你多担待了！小柱子，送你们贝子去宗人府！如今他已是宗业和朝廷里的人了，我们景仁宫无权处置，只能请诸位叔王、王公管教了！”缓步走到他身边，温柔的扶起他，我哽咽地告诉他：“孩子，额娘通过这件事只想告诉你——你的路别人可以为你选，但究竟要如何走却是要由你自己来决定的！还有记住，即便额娘会成全你也不可能时时周全，人生一世，做事就要付出代价！”
双手环在我的胸下，抬起他率真的双眸，他踮起脚尖伏在我的耳旁，颤抖着说道：“谢谢额娘成全！儿子又伤额娘的心了！”
“娘娘！请娘娘收回成命！”一改方才的死寂，景阳宫中跪倒一片，求情之声此起彼伏。李公公更是吓得一个劲儿跪在我和禛儿的面前磕着响头。轻拥禛儿，我示意他虚扶起李公公：“李公公，莫怕！回去吧，明儿一睁眼，我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看到他迟疑的背影缓缓出了景阳宫。
轻轻的推开儿子，我回身走进寝宫。嘈杂的声音中我竟能清楚的分辨出他离去的步音——洒脱坚定，像极我的儿子。
“小柱子？”我不曾回身却知道他已出了殿门。
“娘娘！”小柱子连滚带爬的摔在我的面前.
“亏你还是我景仁宫的人，遇这么点子事就如此沉不住气！”我轻声喝斥道。
“娘娘，小阿哥年幼不懂事。说话不知分寸，求求娘娘念在阿哥平日孝顺的份上，就帮他这一次吧！”小柱子哭着求道。
“你年纪不大，还挺知道冷暖！就是爱他才罚他的！我帮得了他一时帮不了他一世！既是自己的选择就要担当，这样才当得起你们的主子！”我看着他悠悠的说道。
“主子就是主子，生下来就是主子哪又当得起当不起之说？娘娘您的话太深了，奴才不明白！奴才只知道小主子从小长到这么大，别说领罚，就是太皇太后也没给过一句重话。皇上与您更是疼爱有加，锦衣玉食花团锦簇中出来的一个玉人儿，堂堂正正的金枝玉叶，宗人府鞭子可怎么受得住啊？”
“领宗人府的罚可不是什么人想领都能领得上的！”我回视着他笑道，“过来，”我从首饰盒取出一支翡翠的簪子递给他：“把这个给老庄亲王福晋送去，除了说请庄亲王亲自去趟宗人府外什么也不用说！这是出宫的腰牌，从侍卫房借匹马去！”
“是！奴才这就去！”话没说完，就见小柱子已冲向了殿门。
看到他‘毛毛躁躁’的样子，我不禁欣慰的一笑。
“娘娘，宗人府本就由庄亲王坐总，现在又有亲王亲自出面就是想翻船怕也起不了风浪！更何况老福晋原来就喜欢的阿哥不得了如今又有了皇后的凤簪，庄亲王这面子是说什么也要给的！雨情姑姑刚刚还在跟雅馨说，不担心宗人府，反倒是怕消息传到永和宫，娘娘您的盘算是不是要改改啊？我怕小阿哥日后会吃亏，毕竟现在那边不只是他一个阿哥了！偏疼小的又是人之常情。”雅馨待小柱子走后，一边帮我整理着首饰一边悄声的对我说道。
“我又何尝不知道啊！可我们的小祖宗见不得人受苦，偏要把事儿往自个身上揽，事到如今我又能有什么办法？走一步看一步吧！大不了就升了敏贵人，让她和妹妹多担待些！宜德争宠，虽然德妃略胜一筹，但毕竟没有完全的胜算，宜妃现在可是有5阿哥、9阿哥、11阿哥三位阿哥啊！没有禛儿她未必就挺得起来！这一次虽是无心，但毕竟是救了李公公一命，李公公的为人还是靠得住的，日后说不定还少不得他的提点呢！有了这一层，不知胜过多少个德妃呢！雅馨，这宫里同天下一样，表面看这宫殿的主人是皇帝和我们这些嫔妃，实际上你们才是真正的主宰，因为往往细节决定成败！这些话，我怕日后没机会一一提点阿哥了，你是他的乳母情分不比寻常，机会合适的时候你要替他多留心些，多教他些！你聪慧又知书，不懂的尽管来问，等我走了把阿哥交给你也放心！”我把一副云南进贡来的坠子轻轻的放在她手心说道。
“娘娘！做什么都是该我谢雅馨该做的！娘娘的赏太重了，雅馨不敢受！”看着她惶恐的跪在我面前。我轻轻的拉她起来，轻轻的拍着她的说道：“我把我最珍贵的宝贝都托付给你了，还有什么赏是你受不起的啊！雅馨，求你，我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求你了，答应我！”
“娘娘，雅馨也以一个母亲的身份的立誓——请您放心！”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复又跪下。
夜里，我请了太后的旨偷偷赶往宗人府。没到府门，就被老庄亲王福晋和庄亲王迎了进去，老福晋少不得一阵儿埋怨，说原就算不得事的事还让孩子遭了这么大的罪！太皇太后去得早，现今天同辈分的就剩下她一人了，看着这孩子，就想起了太皇太后；要是太皇太后在，看我和皇帝今天怎么向她老人家交待？我唯唯诺诺的听着老太太的数落，竟是一句话也插不上。看到她眼角的泪花，我的心里多少有了些感动。想到当年她过继禛儿的要求，如今看来是真的因为喜欢吧！
“对不起，老祖宗。当初我……”
打断我的话，老福晋温暖的双手拢住我的手，笑着说：“喜欢，看着他好就知足了，未必一定要攥在自己的手心里！这么可心的孩子，要是哪个额娘舍得才怪！太皇太后后来还一直说当初不知我灌了她什么迷魂汤，怎么那次就答应了！说我识货，还说我精明，还夸说幸亏有了你，要不可不就被骗去了！我精明吗，我不过是老了只看人心而已！这样也很好，只要孩子心里有我们这一大家子，我老太婆就知足了！云曦，我横竖都是要入土的人了，也没什么忌讳了，你带着孩子都走到了这一步，今后要怎么走，可要早作打算啊！”
望着老福晋饱经沧桑慈祥的面容，遇到庄亲王含笑关切的目光，我含泪点头：“谢谢！老祖宗！谢谢庄亲王！”
穿过刑堂走进后面的左厢房，庄亲王悄声告诉我，“样子不能不做，跟几位叔王都通了气罚了十鞭子。行刑的都打过了招呼，只是阿哥年幼将养是必要的。现在请了太医院的王医正，娘娘没来，本王没敢让他走。”
“谢谢！”面对着这样一对诚挚的祖孙，我实是不知道除了这声无比至诚的“谢谢”外我还能给什么。
随他步入左厢房，迎面而来是扑鼻的药香，看到小人儿乖乖得趴在床上，正在向王医正叨念着：“大胡子神医，怎么又是你啊！为什么我每一次得病总是你跟我过不去，给我灌这味道怪怪的，喝起来苦苦的汤药，我看南怀仁神父的药就不是这样，是不是我得罪了你，你要趁机报仇啊？”
“原来你是阿哥，今天你是贝子，但在我眼里不论是谁都一样——我的病人，来我这儿都得听我的！不要跟我耍花儿了，对我没用！你要不喝，那我只好老法子——用灌的！”老医正端着药碗，一脸正色的告诉他。
“这样喂下去，我又会吐出的！”小人儿皱着脸说。
“没关系，药罐里还有三碗呢！要是不够，我还可以再熬！真不知道你，要是那么怕见我，为什么还不老实些少犯些错？”老医正低头怜惜的看着他说道。
“大胡子神医，你这是在用你特有的方式在表示对我的关心吗？”小人儿的语气好不得意。
“敏感的小孩子！”医正的脸上绽放出菊花。
“大胡子神医，我也想不犯错。不过要是老不见你，我想我一定会想你的!所以你以后一定要想办法把你的药弄得好吃些，就像——就像——”
毫不客气的打断他，老医正正色地说：“就像你这样拖下去，我不知道我下次能不能制出你要的好吃的药，但我却可以肯定等这药凉了只会比现在更难喝！”
“不要嘛！你就通融一下了，一下就好，横竖又没有人知道！”小人儿不讲理的耍赖道。
“不行！你知道，我知道，天知道，地知道，怎么能说没人知道呢？”
“说得好！禛儿，举头三尺有神明，暗室都不可欺心！更何况，额娘也知道！”拍着手，我为王医正喝彩，笑着与庄亲王走出了暗处。
“额娘！”忽得撑起身子，向着我他不管不顾的张开了双臂。
“小心！”一屋的惊呼中，他依旧倔强扑向我。
疾走几步，我的腿撞上床沿，顾不得疼痛，我只庆幸能堪堪搂住他下坠的身子。搂紧他，感受着稍稍有些高热的呼吸，我与他饮泣出声。
屋里的人悄悄地退去了。我轻轻的把他放回床上，回身把床边的药碗端在手中，舀一勺放在舌尖试了温度，我笑着把汤药递到他的嘴边。看着我眼中的怜爱，他尽管拧紧了眉头，却没有丝毫的犹豫，一口一口痛苦的将药吞下。这就是我的儿子。
收拾好药碗，我重又坐回他床边，由着他趴在我的腿上，我抚着他的背哄他入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得耳边烨哥哥的声音：“曦儿，我们回去好吗？”
惊得睁双眼，半截的烛光下，我看到皇上放大的容颜。他一手轻轻的拥着我的腰，一手轻轻捋着小人儿鬓边的额发：“曦儿，又让你们受苦了，看来我这皇帝还真是——”
“别说！这是曦儿与他的选择，怨不得烨哥哥！这么晚，您不该出宫的！”搂着禛儿我靠在他的胸前。
“空空的紫禁城，没有你们娘俩，那怎么算是一个家？所以我来把我的家找回去。”轻吻了我的鬓边，他俯下身轻啄着小人儿的睡颜。
“小心，把他弄醒了！”我微微推他。
笑着抬眼，“他可好？我看着怎么好像有点热啊？”
“是有一些！不过吃了药，好多了！王医正说没什么大碍的！只是这些天他一直从太皇太后的事里醒不过来，王医正说怕积郁不散，损了孩子的心脉！”看着睡着的他，我不无忧心的说。爱新觉罗的子孙心脉总是不太好，烨哥哥也是，也不知禛儿能不能逃得脱。
“好了！放心我会让他们额外留心的。我不也没事吗？”他抱着我，安慰道。
冲着他无力的笑笑，是啊这也不是担心就管用的。
“走喽！”看着皇帝轻声诱哄着，小心的避着他的伤，珍爱的他抱进怀中。我不觉笑了。感觉到我的笑容，他温柔的回视我：“曦儿，我们回家！”
小孩子的伤总是好得很快，等他的伤好了，我带他去了永和宫。原本留下他，是想让他们娘俩多亲近亲近。谁知我前脚刚走没多久，德妃就借口新生的孩子怕着风，把禛儿硬是“请”了出来。德妃要不是念在禛儿的份上，我容你如此嚣张？三天后，皇太后与皇帝分别下旨：十四阿哥迁往阿哥所，赐名胤禵；十三阿哥之母，参领海宽之女，章佳氏秋水晋敏妃，十三阿哥仍留永和宫，由德妃与其母一同照料。
一个月后，葛尔丹哀表上。岌岌可危的战事暂时趋于缓解。半月后，两王公返程，皇帝携太子亲送至太和殿外，雍贝子领众文武送王公至郊外。
当晚，顾八代送他回宫，命雅馨带着他进去梳洗，我叫住了将要离开的顾八代，“顾师傅，请留步！”
“不知皇贵妃有何吩咐？”他回身，恭敬的施礼道。
“失礼了，吩咐谈不上，我只是想问问，他这几日还好吗？”我悠悠的问道。
“皇贵妃，阿哥与娘娘住在一起，怎么还问臣呢？”顾八代傲然的回道。
“我是觉得他不好，才希望顾师傅能多加看待。现在除了皇帝和我，朝里怕也就
顾师傅能真心待他了！”无视于他的无礼，我依旧自顾自的款款说着。
“娘娘，即是如此疼怜阿哥，微臣就实在不明白了，您为什么还会同意皇帝封他，又为什么会如此分封六宫？”
“顾师傅，虽然我也不过是一介弱女子，但面对共同的外敌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的道理还是懂得；更何况头顶着爱新觉罗的姓氏，它不仅意味着荣耀，还意味着责任，这是在这个家族中生存的每一个人的宿命！不该阻的，阻了反是害了他，既然注定躲不过，我不若就狠下心肠，还能换得皇帝的疼爱和无上的荣光。”我坦然地与他对视，没有一丝胆怯。
“您就没有半分权位的私心？”他逼视着我，无畏地问道。
不愧是太皇太后选中的人，不愧为顾八代，我没有看错人，也不妄禛儿待他的一片赤诚！我欣然一笑，迎上他探寻的目光，无不坚定地告诉他：“他就是我全部的私心！”
看到他释然的长长出了一口气，接着说道：“皇贵妃，请勿见怪！臣是阿哥的师傅，但说句逾越的话，臣没一天把他看作是皇子阿哥，甚或是个弟子，臣顾八代年过半百，早已没有了求男求女的心思，只是投缘，就想对阿哥好，真心的希望他能好过！关心则乱，错疑了皇贵妃，还请娘娘降罪！但有句话臣还是要说的，依阿哥现在的性子如此的尊崇实难算是好事。姑且不论他与蒙古不凡的关系，但就娘娘、皇上这里算，怕就难见容于有些人。阿哥虽然聪明伶俐但毕竟是小孩子性情，明抢易躲暗箭难防，娘娘今后阿哥的身边人怕要更要贴心、仔细了！还有一条，现在太子势重又无大错，短期内……这次迫于形势阿哥不得不强出头，但风雨过后，娘娘要是真的为阿哥好——荣华极处，早抽身！”说着，他无声的跪在了我的面前：“娘娘，这些年有太皇太后的悉心教导，也看尽了许多人的人宦海沉浮，阿哥虽小却绝非人想的少不经事，相反与阿哥朝夕相处，臣倒觉得他天份极佳，万事一点就透，但反观他的心性，臣认为阿哥虽有缚龙才却未必有揽日心！若是娘娘真的有心疼他，不若求娘娘成全——放阿哥自由！”语毕，顾八代重重的叩头声，声声震撼我心。
示意小柱子扶起他：“顾师傅，谢谢你能真心的疼着他！你今日的话，我会牢记在心，尽全力而为的！正如您说得那样，现在他身边却是不太平，昨儿谢嬷嬷在阿哥的夜里点的安神香里竟查出了②黄杜鹃的沫子，顾师傅你知道如今我实在百事缠身，没有力气彻查到底！当然更不想惊动他，毕竟他还小，我不想他还未见这世的美，就先经了这世的丑！所以特请顾师傅来帮个忙——能否让阿哥去你府上住几天？我不愿让他去佟府，一来是这样是在太过招摇，会平生出许多枝节；二来他自小娇生惯养惯了，知道你府上节俭，正想扳扳他不惜稼穑的性子！平时也希望你能带他到民间走走，多见见百姓的疾苦，日后万一执事也好不让人轻易的骗了去！毕竟他做什么，我们只能希望，终究是做不了主的！早些历练历练总会有好处的，不是？但要是回了我娘家，怕是老太太说什么也舍不得他吃半分苦的！再说外阿哥今非昔比，外戚避嫌些方好！要是顾师傅觉得实在劳烦，也可以再向本宫举荐一个可靠的精细人，与你一同办这件事！至于阿哥的安全，你尽管放心自会有专人负责，你只要负责他吃得下，睡得安就足够了！”想起他这几日的愁闷，除了十三阿哥还能赢得他几分真心的笑容外，就连在我面前他也不过是强装笑颜而已，长此以往，我实在不安心，所以才不得以出此下策，希望能换他展颜。
话声落地，半晌的沉寂，好半天，才听得他道：“臣绝没有半分推辞之意，只是臣舍实在是鄙陋不堪，粗茶淡饭怕慢待了贝子！臣看阿哥与张师傅张英也很是不错，不若由臣出面与他商量，一同承了这件差事儿，可好？”
“久闻大学士张英才学人品无可挑剔，治家教子也很是有方，有个儿子张庭玉更是少有才名，阿哥若能有幸得此佳友良朋为伴，倒真是不虚此行了！”我不觉由衷地说道。
“娘娘所言不虚，三公子器量纯雅，文采斐然，实是不多见的佳公子。原本是不住在京城的，此次恰好随张老夫人从桐城来京，正在张府，机会千载难逢！只是听闻这公子待人都敬而远之，不知和阿哥投不投缘？”顾八代向我深施一礼道。
“放心了！有逼人为奴的，有诱人投诚的，还没有见逼人为友的！成不成知己要看他们的缘分，岂是我们做长辈的一厢情愿的事！就按顾师傅说的去办吧！顾师傅辛苦您了！佟佳在这里为自己也代阿哥谢过了！”说着，我向他深深地福了下去。
“娘娘，……”他惊呼的避闪到一边，慌忙跪在地上，就要磕头。
示意小柱子再次扶起他：“顾师傅，你尽心扶持阿哥，我都会铭记在心！大恩不言谢！万万不可多礼。禛儿就要出来了，我们就此别过吧！顾师傅，……”我望着他，欲言又止。
“娘娘，放心！您的心意也是微臣的心意！”说完，他郑重的一个头叩在地上，转身随小柱子出了景仁宫，留给我一个挺拔的背影。
出宫的日子，却是让禛儿历练了不少。原来奢侈成性的人儿，如今竟转性了许多。也知道他在宫外有了好友。但他不多说我也不多问，孩子大了该有他自己的世界了！外面有顾师傅、张英师傅看着，我放心。最令我高兴的还是那久违的笑容又回到了他的容颜，虽没有了过去的灿烂张扬，却平添了几分温柔与优雅。随着小十三的长大，这小子竟越来越缠着禛儿了。谁晓得这小子最先吐出的一个字竟是“哥”。直把敏妃高兴得乐了半天，特特的抱到我宫里来，当着我与禛儿的面让这小子着实的显摆了够。看着那小子时时霸着禛儿的怀，说什么也不让他抱一下小十四，不由得我想：别看不是一个额娘，日后说不准谁与谁更亲近呢？而禛儿似乎也格外疼爱这个弟弟，平日里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烈性也就这小子能制得住。小十三的吃穿用度凡是他能管的，都会细心的管了，一丝一毫的贴心让十三的乳母有时都自愧弗如。更有甚者，只要得空他还会像小大人儿般的帮小十三穿衣戴帽，有一次竟惹得皇帝都“失了语”：“这哪是做兄弟，分明是在养孩子嘛！”笑看他们兄弟亲近，我从不说话！
岁月如梭，我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平生不上妆，如今却上了最浓的妆；平生最庄重，如今却执拗着换上最妩媚的“汉装”，我有心把自己最美的一瞬留给他和他，痴心的希望能永藏他们的心间。吃劲儿地紧紧攥着妹妹的手，紧紧的盯住谢雅馨，我有千万嘱托已没有时间再一一叮咛；回望着那拉•静璇，我好想再问她一次：“你可愿嫁给四阿哥？”多希望那次听到的是她肯定的答复。还记得那天，小人儿痴痴的望着她的背影发楞，我唤了几声都不见他的答复。早就注意到十一岁的他，懵懂的目光更加喜欢追随着她的身影，注意到他总喜欢没话找话地腻在她的身边，也注意到他总是时不时地求我把他寻来的她喜欢的什物假借种种的名义赏赐给她！我欣慰儿子喜欢的女孩也是我中意的人儿。所以我笑着问他：“可是喜欢上了人家的姑娘？”看到他瞬间羞红的双颊，无声的扭捏。我逗他道：“要是你不喜欢的话，我就把她许给太子好了，前几天你皇阿玛还提到这事呢？我寻思着没问人家姑娘的意思也就没答应！要不现在就让你雨情姑姑给你皇阿玛回个话，好了！雨情？雨情？”见我连呼雨情，小人儿竟不辨真伪，信以为真惊呼道：“不要!不要啊，额娘！”一边喊着一边扎进了我的怀里撒起娇来。看到小儿的敦态，我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光。为了儿子，当夜我叫来静璇。没有想到：满心的期待，换来的却是“无情”的拒绝。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喜欢禛儿，要知道有多少亲王贵戚的格格想嫁，我都没应允呢！吃惊于她的决然，震怒于她的“负心”——明明见到她收到他礼物时的惊喜；明明看到他们并肩聊天时，她眼中对他的柔情——我恨然的问出三个字：“为什么？”无声的回应，彻底激怒了我。就在我愤然起身的走向她的那一刻，小人儿忽然飞奔进我的内室，一头扎进我的怀里，紧紧的抱住我的腰喊道：“额娘，不怪璇姐姐的，是禛儿不好，是禛儿没跟额娘说清楚！璇姐姐早已有了意中人，是儿子不甘心痴缠姐姐的！额娘，您答应过姐姐的——她的婚事由她自己做主！求额娘成全，成全啊！”
看到她平静的神情，看着儿子“疯狂”的维护，我心碎成粉。
“额娘，儿子不孝，儿子愿一生侍奉额娘！求求额娘了！求求您就帮儿子这一次吧！”见我半天默不作声，小人儿的身子竟无声的滑落，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咚咚咚”的对着我一个又一个的磕起响头！片刻间，精致的额头上已渗出了斑斑的血迹。
疼在儿身痛在娘心！我无助的扶起的自己的儿子：“禛儿，你这又是何苦呢？她心里的人不是你啊？”痛心的问出口，我已是泣不成声，回想起，自己苦苦的费尽心机拦住皇帝为太子的指婚，不就是为了儿子能幸福吗？落下皇帝的说我偏心的埋怨，到头来却还不知道是为谁人做了嫁衣！
“额娘，莫哭啊！都是儿子不好，惹额娘伤心了！”看着他伸出半大的手，感受着他悉心的拭泪，一如儿时的稚嫩、温柔。
拉住他拭泪的手，我再次无比认真地问他：“禛儿，今日额娘成全了她，你与她就再无可能了。这样的结果你可还愿意？”
轻轻地为我拭干泪痕，他幽幽地望了她一眼，对着我无比认真地低声说道：“跟了儿子她不会比现在更幸福！既然不能亲自给她幸福，孩儿愿为她守住那份幸福！”附在耳畔的儿语，即便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也好似花儿盛开时的吟唱，安静美丽。不知道跪在不远处的静璇是否也会听到这些话，不知道她知道这些话后，是否也会如我一般感动。我看着儿子，他这一次是真的长大了；扫过静璇，好孩子我不知道你究竟爱的是谁，不知道那个人可也有这份深情，但我却可以无比确定——你实实在在的错过了一个深爱着你的“真男人”！
让妹妹扶起我的身子，点头唤过静璇，“璇丫头，既是答应了禛儿，我就不会食言！但请你念在他待你一片赤诚的情分上，我求你能在这段最难的日子里陪在他身边……”一口气说到这儿，我实在是没有力气再说下去，只好直直的看着她，等待着她那未定的答复。
许久，看到她含泪的点头，我终于安心的闭上双眼。
“姐姐……”
“曦儿——”
“额娘——”
听到期待已久的声音，我知道他们父子到底是赶过来了。竭尽全力睁开眼睛，烨哥哥一把把我抱在怀里，看到禛儿瘦削的小脸布满了泪痕直直的跪在床前。我的心一疼但终究又是笑了——我终于等到见你们最后一面了。原来还不知道，我的儿子竟还有一幅好嗓子，婉转的歌声能让百灵黯然失色。也是才知道，那一年把我从鬼门关拽会的歌声竟也是出自他们爷俩之口。精卫填海，杜鹃啼血，人总是会留下太多的遗憾与不甘。哭声中来，哭声中去。
听到皇帝啜泣，看到跪在床前的小人儿的无声饮泣，我流泪道：“烨哥哥对不起，曦儿要先走一步了！禛儿还小，还在需要人疼的年纪里，求您看在曦儿的份上，勉力照看！”不舍得盯着烨哥哥布满泪痕的脸颊，我泪中带笑地叮嘱他：“不待儿子娶妻生子，儿孙满堂，烨哥哥您可是不能来找曦儿的！”等不到他的承诺，我依旧如儿时般撒娇道：“烨哥哥，答应我嘛，别让曦儿走得不安心！”
“好！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就在今天做我的皇后！曦儿，生同寝，死同穴！你看——封后的诏书，皇后的册、宝，我都拿来了！”示意礼部尚书，内侍捧着托盘上前，李公公一把扯下盖在上面的皇绫，灿烂的后冠，耀眼的册、宝，在死寂的景阳宫划过一道华彩。
“曦儿，你还不愿意吗？我……”看到他有些胆怯的目光。
我嫣然一笑，目光掠过禛儿，最后定在他的脸上，低喃道：“今天，曦儿抛下一切，只做烨哥哥的新娘！”目光贪恋的在他脸上游移，心里无限的牵挂着跪在床前的小人儿，我再次闭上眼睛，这一次我让泪水恣意的流淌在脸颊。
黑暗中，我又想起了家人：祖母——老祖宗，曦儿走了，你要多保重啊！额娘——不要再争了，随爹爹去吧，姨娘再多，正室之位还不一直都是您的！让自己活得快乐些吧！大伯——您忠智无双，就是太正直，小心暗箭伤人啊！父亲、小多子（隆科多）——繁华极处早抽身啊！家人们啊，知道你们怨我——以“家败”要挟你们不得帮禛儿争储，没有皇帝圣旨不得靠近他半步，平白放弃上好的机缘；知道你们怨我——强令你们不得帮他争势，却还要你们倾尽所有护他周全！可你们哪里知道这是如今摆在我们与禛儿面前唯一能走的路啊！
想起了雨情，我的好姐妹，你会怪我吗？急急得在临终前把你嫁去福建！原谅一个母亲的自私吧！只有你为他守住逃出牢笼的最后的一道关卡，我才会放心啊！儿子，额娘想开了，如果你注定不能见容于皇室、见容于你的兄弟，如果你真的不快活，只要有机会就逃吧！额娘，不要你成为第二个太皇太后，成为大清生祭！带着你心爱的人，乘船出海去实现你周游世界的梦想吧！在海与天之间自由的翱翔吧！为了你，破了规矩又何妨；为了你，成为罪人又何妨？
最终想起的还是你——我的儿子，请你幸福！最终答应成为大清的皇后，而放弃过继的念头，不是不爱你，而是因为太爱你！让你远离权位的纷争，今后的日子中少一些猜忌和暗箭，尽管不信任德妃，我却还有一丝痴愿——希望今后你的背后仍旧还有一副肩膀能让你依靠，希望稍一份瞩目的目光能让你多一份挣脱牢笼的机会！禛儿！我的孩子，你一定要幸福啊！
①“丹陵祢”：明代武清候李伟的清华园就坐落于此，后来的圆明园、康熙年间的畅春园也在此兴建。圆明园与畅春园比邻而居，在当时与顺治皇帝的静宜园并称“清初京西三大园林”。双园先后竣工，后康熙四十八年，赐名圆明园并将其赠与皇四子胤禛，即后来的雍正皇帝。在世时父子曾多次畅游于此园中。
②黄杜鹃：花极名贵，世间也少见，艳且丽。但气味有毒，轻者神情恍惚，重者昏迷死亡。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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