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情

　　回到陆晓薇的床位，她还没有醒来。李荀坐在她床前静静地看着她，他这才想起，自己好像从未仔细看过自己的妻子。比如杨益，他闭着眼都能勾勒出杨益的一颦一笑；比如穆风，他总是能想起穆风为了自己而哭泣的脸；还有母亲，印象中最深的是母亲额头那深深的皱眉纹。而这个自己之后人生的另一半在他的脑海中总是那么模糊，只有那羞涩的微笑若隐若现。李荀伸出手仔细描绘着妻子的眉、眼、鼻、脸还有唇，轻轻地，反复地，一遍一遍，没有停歇，直到那长长的睫毛颤动，紧闭的眼帘缓缓打开，他才收回右手对妻子微笑，“你醒了。”
　　“嗯。”陆晓薇看着李荀难得的笑颜也忍不住笑起来。
　　“谢谢你，晓薇。”李荀双手握住陆晓薇的左手身体前倾在她的额头落下一下深深的吻说道，“还有，你辛苦了。”
　　“嗯。”陆晓薇笑着，眼角却忍不住流下泪来，那泪不是因为苦痛，而是欢喜。她想起孩子，急忙问道，“孩子呢？”
　　“我还没有看到孩子，他刚刚出生就被抱去洗澡了。我一直在等你醒来一起看他呢。”李荀解释道，这一刻他也突然有些急切起来，站起身离开，“我去把他抱来。”
　　这便是一个新的生命。李荀抱起孩子的那一刻突然有些恐慌，那样轻轻的重量，不过五斤九两而已，却让他感觉从未有的沉重。这是自己的孩子，是自己血缘的延续，是一个以后要依附自己生存的全新的生命啊！李荀不过二十二岁，结婚不过一年时间，在他的观念里家的感觉还没有形成，而这个小小的脆弱的生命却触动了自己心底最最柔软的部分，让他的心酸涩地疼痛着幸福着。这便是幸福吧，幸福就是一瞬间的触动，那种满足让人忍不住叹息，心底软软的，仿佛能滴出水来一般。那小小的皮肤皱皱的红红的婴儿便是这一切的缘由，使得他抱着孩子的双手有些无法控制的颤抖。
　　怀里的孩子在李荀的怀里开始皱眉挣扎，还没有睁开的双眼紧闭，眉间皱起小小的褶皱，紧握的小小的拳头晃动着马上要哭出声来。李荀慌起来，不明白孩子为什么会这样。他们父子第一次接触，难道孩子不喜欢他这个父亲的气息？
　　一旁的护士看到这情景没有一点儿惊讶，从容地指导李荀抱孩子的方式，孩子的身体柔软，随便地抱着会让他们很不舒服。左手托住孩子的头，右手环过身体托住孩子的腰和屁股位置，一番折腾下来终于让孩子停止了挣扎，没有哭出来又沉沉睡去。李荀这才松了口气，看着那安详沉睡的小脸他的眼眶一片酸涩，泪突然汹涌而出，低下头轻轻亲吻孩子的额头脸颊，低声对护士道谢不止。半晌终于想起陆晓薇,抱着孩子匆匆离去。只留下有些呆愣的小护士站在原地。她经历了太多的新的生命，也看到了太多父亲第一次抱起孩子而展露的笑容，可像李荀这样喜悦到流泪的还真没有见过。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那样浓烈，让观者的心都不自觉地好像有一瞬间的停歇，良久还能感觉到心底的那股酸涩与失落，忍不住低声叹息，是否自己的那个他在抱起他们爱情结晶的那一刻也会为这幸福而这样地动容呢？
　　“晓薇，晓薇。”李荀想快些把孩子带到妻子面前，可又害怕孩子会被自己粗鲁的行为而惊醒哭闹，于是只能尽力使自己的身体平稳又急促地走着，不过几分钟的路程却使得他的身体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肌肉都有些酸涩。他把孩子抱给陆晓薇，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能低声叫着她的名字。
　　陆晓薇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接过孩子，轻轻地，仿佛那是易碎的琉璃，而她的身体因为她猛然坐起的动作牵扯了腹部的伤口一阵的疼痛，可她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轻轻地接过孩子。这便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么？那皱皱的皮肤，那还没有睁开的双眼，还有那睡梦中不自觉做出吮吸动作的小小嘴唇，都一再击打她心底的脆弱，使得她的眼眶湿润起来。陆晓薇抬头去看一旁的丈夫，他也如自己一般的触动，十个月的艰辛与付出都是值得的，她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家，一个温暖的港湾。泪终于滚落，陆晓薇对着李荀笑起来，滚落的泪滴打在孩子娇嫩的脸颊上，引得熟睡的孩子一阵不适地皱眉。她低头轻轻为孩子吮去泪水，轻轻亲吻孩子的脸颊，却有更多的泪滚落，她连忙撇开头，不让自己的泪再打扰孩子的沉睡。
　　李荀倾身亲吻妻子的额头，然后把唇移到她的眼角吮去妻子的泪水，低声呢喃着，“谢谢你晓薇！谢谢。”没有多余的话语，一家三口紧紧抱在一起，这一刻，时间好像凝固了一般，或者他们真的希望这一刻可以永恒吧。
　　李荀并没有在陆晓薇房间停留太多时间，陆晓薇也知道母亲在等着，于是只是抱了孩子一会儿就催促李荀带孩子去见母亲，而她也因为疲累而昏昏欲睡。李荀答应一声俯身亲吻陆晓薇的额头之后才抱着孩子离开。
　　到了母亲房门口李荀注意到那里没有人，那个男人应该想通了离开了吧。轻声叹息之后李荀推门而入，母亲听到开门声猛地想坐起身，却因为虚弱而跌回床上，显然她早就醒来一直在等待，听到开门声便知道李荀来了，忍不住激动起来，眼睛死死盯着李荀怀中的襁褓。李荀看着这样的母亲心里苦涩不已，长期的病痛折磨得这个才四十多岁的女人苍老地如同六十岁的样子，枯黄干瘦的面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那一双溢满期待的双眸闪闪发亮，散发着生命的光彩。如今的母亲已经不能独自坐起了，她的身体早就已经油尽灯枯，是这个新的生命一直支撑着她的意志才残喘到现在。而现在，她终于等到了，把孩子抱在怀里的那一刻，她一瞬间被幸福淹没，低头用枯瘦干涩的脸颊紧贴婴儿还带着褶皱的皮肤，这一幕在李荀的眼里竟这样协调。母亲再次抬头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她早已经泪流满面。
　　真的不愧是一家人，李荀想，所有人表达喜悦的方式不是笑容而是泪水。应该那种苦中带着涩的水滴更能表达他们的情感吧。
　　“他长大了一定是个美男子。”母亲仔细端详孩子的五官，怜爱的眼神好似能融化最刚硬的坚冰，半晌肯定地说出这句话，貌似根本就没有给李荀反驳的意思。这是人类最原始的欲望，是生命的延续，是最最无价的宝物。她能够支撑到现在就是为了这一刻，也是在这一刻她感觉自己的人生真的圆满了，再无所求，可以直接去地底见自己已逝的父母去忏悔了。
　　李荀没有开口，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虽然他并没有觉得这时的皮肤皱皱的红红的连眼都没睁开的孩子有哪里能看出以后会是个美男子了。
　　“你是什么态度？不信吗？”不知为何，母亲居然对这个问题很是执着，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很不满地给李荀指着孩子的鼻子嘴巴一个个说过去，“你看，这鼻子像你，你的鼻子是你五官中最好看的了，又直又挺的。这嘴巴，像晓薇，晓薇的嘴小而且薄厚适中，漂亮得很。这眉毛，多而且直，长大了肯定很英挺。全是遗传了你们俩的优点长的，以后怎么能不英俊？”
　　“是，是。”李荀连忙附和，没必要跟母亲挣这个，是不是美男子有什么关系，自己的孩子是丑还是美都是自己的，根本没得选。“您好好治病，以后好多看着你未来的好孙子啊。”
　　“哎……”母亲叹气道，“我知道你是孝顺，可我知道，我已经没多少时间了。这么难熬的日子，对我来说真的是如同地狱一般。或者死才是解脱了。”
　　“妈，你别这么说。”李荀的面色黯淡下来，他也知道母亲说的是实话，这样每日与疾病抗争的日子真的很痛苦，无尽的病痛，日渐消瘦的身体，每日只能躺在病床上自怨自艾，这里就像是一座囚牢，把她死死地拴在原地，没有自由，没有希望，只有无尽的折磨而已。或者真的如母亲所说，死亡是最好的解脱，可作为母亲的儿子，他依然希望母亲可以多坚持几天，可以多看自己几眼，可以多陪自己说几句话。母亲的痛苦他又何尝不清楚呢？可他只能在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而无能为力。
　　“我很好。”母亲拍拍李荀握紧的拳头轻声安慰，“看到你现在成家立业我也就安心了。对你，我一直放心不下。你是个寡言的孩子，太过天真纯粹，这个污秽的世界对你来说太过艰难了，我在还能帮助你指引你一些，我不在了你怎么办呢？可现在我放心了，你做得很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融入了这个社会，这样，我就可以安心了。”
　　“妈！”李荀的鼻子酸涩，眼泪差点儿就要掉下来，母亲这样的语气好像在交代后事一样，一种紧迫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我对你一直有亏欠，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母亲暗暗垂泪，对于那段黑暗的过去她一直无法释怀。殴打他，拆散他的初恋，逼迫他结婚生子，这一切她有时候想是不是自己太自私了，可她发现自己没了选择，只能如此。
　　“不，你很好。”李荀给母亲一个微笑，虽然看不出笑意。在那样艰难的环境下她选择生下了自己，把自己抚养长大，而没有选择抛弃她，仅是这一点她就是个坚强的母亲。虽然她任性地把她认为的幸福塞给了自己，可每一个母亲都是这样吧，无法坐视自己的孩子走上不归路，总想把最好的都给予自己的孩子。
　　“你是一个好儿子。”母亲满足地笑，眼里尽是柔情，或者只有生命的逝去才能化解那些刻骨的怨恨吧，自己将要死去，所以才能得到他的原谅。“我死之后把我与你的外公外婆合葬吧，我是个不孝女，生前没有能够伺候他们，希望死后可以吧。或者来生再来偿还吧。”
　　“嗯。”李荀重重点点头，泪水终于滚落下来，这一日的眼泪好像是预支了未来的所有一般，总是止不住。
　　“这孩子就叫李皓吧。”母亲笑着把话题转开，“在这样浮躁黑暗的世界，希望他能像云朵一般自由洁白，如皓月般美好吧。”
　　“好。”
　　第二天陆晓薇的父母赶到。原本陆晓薇怀孕期间他们应该在的，只不过陆晓薇母亲身体一直不好，而且他们的年龄并不大还没有退休，所以也就偶尔会过来几天，本来陆晓薇的预产期应该要过几天才到的，没想到就这样突然提前了，所以他们没来得及赶上，接到消息后马上赶来，因为比较远，所以赶到之后已经是第二天了。两人都很高兴，对孩子爱不释手，有时会因为谁抱孩子而争吵起来，尤其是孩子的皮肤长开变得白嫩之后更是变本加厉，一点儿都不像快五十的人了。
　　李荀也因为他们到来而松了口气，毕竟他是个男人，对于女人月子期间的事根本就不了解，岳父岳母到了他的压力骤然减少了不少。唯一不放心的是母亲，自从李皓出生之后母亲的状况每况愈下，病情极度恶化，好几次都在鬼门关差点儿回不来，搞得全家人的喜悦一下子被冲散了。
　　李皓满月那天，母亲的精神出奇地好，居然喝下了一碗粥，她定定地看了李皓很久开心地笑了，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李荀弯身凑到她嘴边才听清是让他把孩子抱走，不要在这里呆太长时间，免得沾上病气对孩子不好。李荀暗暗垂泪抱着李皓离开，他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所以当第二天早上母亲病再度恶化医生经过抢救最后对他说对不起之后李荀并没有感觉意外，只是耳朵听到嗡嗡的响声，头疼不已。一旁的岳母哭倒在岳父怀里说，怎么这样？她还那么年轻！李荀的脑海突然响起一首歌
　　If I die young bury me in satin
　　Lay me down on a bed of roses
　　Sink me in the river at dawn
　　Send me away with the words of a love song
　　oh oh oh oh……
　　I\'ve had just enough time。是不是母亲也一样？她是否也感觉活了足够的时间呢？母亲说过，她已经无所求。可人类的贪念是无止境的，哪里会有人一无所求？只因为无法再有所求才无所求罢了。他一直知道，却要装作很安慰的表情来安慰安慰自己的母亲。人活着，不该是为自己而活的么？为何到最后却要用她认为的自己的幸福来满足她的愿望呢？这样真的圆满了吗？不过是表面的美满，遮掩住内里的残缺而已。人啊，总是这样的自欺欺人！可是，我们又能怎样呢？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都是这样卑微，于是我们只能这样卑微地活着，自我安慰着，继续卑微地前行。李荀的思绪有些混乱，想着想着已经跑出了很远。
　　“荀，你怎么了？”陆晓薇在医生宣布母亲抢救无效之后就哭倒在李荀怀里，哭了一会儿才发现李荀的身体僵硬很不正常，抬头看他一脸呆滞的模样不由担心地询问，她怕李荀受太大的刺激承受不了。
　　“我没事。”李荀淡淡地笑起来，带着让陆晓薇心惊的镇定。
　　“荀？”陆晓薇被李荀的笑容震住，眼泪都止住了，小心地试探地看着他问。
　　“她是解脱了。这很好。”李荀知道陆晓薇担心他，他的思绪虽然混乱却很清晰，可他真的没有办法流出眼泪。母亲终于走了，每次看着母亲的疼痛模样，看着她迷糊地乱语情景，他都感到撕心的疼痛。母亲是个骄傲的人，知道自己被骗以后她直接摒弃那个男人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果断离开，生活中再艰难也没有向别人寻求帮助独自坚持着，这样骄傲的她怎么能忍受自己如同废人一样躺在病床上苟延残喘？她这样狼狈的坚持只为了自己，为了看到她以为的美满生活才如此狼狈地活着。到如今，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她终于如愿，可以放手离开了。
　　很好，真的很好。
　　“荀……”陆晓薇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知道李荀是什么意思。作为子女都是如此矛盾，不忍心看着长辈受苦，可又不想就这样眼睁睁看他们离开。这永远是一个无解的循环，谁也无法改变，她也一样，于是她只能再次埋入李荀怀中痛哭。每一个逝去的生命，我们都应该用我们的悲伤来为他们送行，用眼泪带去我们的思念，告诉他们还有人在这尘世为他们挂牵。
　　一切跟着程序走，阔别三年李荀再次来到这个冰冷的停尸房，再次为自己生命中的最为重要的人送行。灰暗的色调，冰冷的温度，那一个个的方形格子好似是阻隔开的一个个的世界，阻断了一个个生命的气息。希望母亲不要埋怨太冷，过几天就不会如此了，那炙热的火焰会驱走所有的阴寒，就不会感到冷了。只是这极度的冷与热肯定会让她很难受吧，她已经等待了那么长的时间，受了这么长时间的苦楚，这几日的折磨应该还可以坚持吧。想到这里李荀又开始笑自己太过可笑，母亲已经死了，不会再感到痛楚了，自己又何必去想这些呢？只不过三年的时间而已，自己就变成了孤家寡人，薛斌、母亲都离自己而去，杨益、穆风也都拥有自己的人生与他各自纷飞。只有自己了啊，是了，还有母亲留给自己的家，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贤惠的妻子，可爱的孩子啊。可为什么还是感觉这么冷呢？那好似能冻结灵魂的寒意是因为此地的寒冷吗？
　　“荀，走吧。”陆晓薇拉了拉李荀的衣角小声提醒道，李荀已经在这里站了好久，陆晓薇父母可能年纪大了对这方面比较敏感，只停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只有陆晓薇陪在他身边。一般很少有人会停留太长时间，工作人员已经进来看了好几次了，陆晓薇也因为这里的那种异样的冰冷而浑身发抖，只能小声催促李荀离开。
　　“嗯。”李荀淡淡点头，迈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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