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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黎曙推门走进一间病房,但病床上没有人,她审视了几圈病房环境,走到窗前,侧身向外望了望。
“你来了。”李恭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黎曙迅速转身,随后看到李恭穿着病号服走了出来。
黎曙上下打量了几遍李恭,问道:“你没事?”
李恭坐了下来,说道:“有,只是没中弹。”
“车上的人不是你吧?那你来叫我做什么?”
李恭笑了一下,说道:“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叫你来说遗言的?”
“恭先生,您要是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话,那我还有别的事,不奉陪了。”
“我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些,你应该知道的事。”
“如果是有关李家的,那我还是不知道的好!”黎曙说着转身要走。
“你就不想知道,二十年前那份契约是怎么回事吗?”
黎曙突然一顿,站住了脚,故作坦然地说:“不重要了。”又迈开了脚步。
“那是李碌,逼我写的。”李恭语气平静,但眼中却有无可奈何的悲凉。
黎曙转过身来,十二分疑惑地说:“李碌?”
李恭点点头,继续说道:“那天早晨,他比你起得早,来到书房,我以为是他有什么事情要问我,结果他突然掏出手枪,顶在我头上,让我写一份东西,他念,我写,‘李氏子孙李楠,骄奢淫逸,才疏学浅,难当大任,转立长兄次子李碌为第一继承人’,枪上了膛,我不写,他就会开枪。”
黎曙平静地听着,又问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想做继承人。李尚是他杀的。他以为没有人知道,他第二次拿枪时候就已经学会了怎么用,那一枪,是他瞄准李尚开的,根本不是意外。他拿枪顶着我脑袋时候,我问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你,他没有说话。”
震惊、遗憾和无奈糅在一起,填满了黎曙心里的每个缝隙。
“李慷和我吵了一架,一直没回来。今天凌晨,吴默涵的父亲带了打在她身体里的那颗子弹来,教堂外面只有一把被淋湿的枪,是李碌的,但吴父带来的弹头不是那把□□。弹头的规格尺寸,像是一种新的微型手枪专用的。你应该听说了,江南一带山贼土匪的军火突然升级,是美国货,但我们可都没和美国人打过交道。”
黎曙没有答话,转而问道:“吴默涵怎么样了?”
“已经醒了,什么话都不说。吴父说子弹是从吴默涵的右侧肋下打入,没有伤到大动脉和心脏,李碌躺在吴默涵的右侧,我怀疑吴默涵的那枪是李碌打的。”
黎曙垂下眼。两人沉默了好一阵。
李恭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父亲在我面前倒下时候,只剩下了一口气,他求我,帮他照顾好你们,这么多年,我经常想起,如果我那时候他没有替我挡枪,死的那个人是我,现在会是什么样……那时候他只有你这个年纪,正该意气风发的年纪,如果你父亲还活着,他一定不会走到这一步,一定不会……”李恭慢慢低下了头。
黎曙第一次发现,恭先生头发已经斑白,相比几个月前又清瘦了许多,憔悴的面上满是皱纹。她心里有些难过,恭先生确实信守了诺言,在尽力地帮他培养长兄的几个孩子,但世事难料,谁能想到三十年后是一地鸡毛。
黎曙转过了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停了下来。
“我替父亲,感谢您,二叔。”
病房里,吴默涵看着外面的树,听着它随风哗哗响,有人来了也没有理会。
黎曙把护士打发出去,坐在了病床旁。
“吴小姐,我是黎曙,你不必回头,听我说几句话就好。李碌是父亲恒先生的第三个孩子,生下来就同长兄生活在一间房里,他喜欢的东西,哥哥也喜欢,他抢不过哥哥,母亲不关心,父亲也不知道,他的嫉妒和暴戾就像是一颗种子,从那时候起就已经发芽疯长。几十年了,他从来不肯放过自己,容不下一点点背叛,也不给自己一点心软的机会。不过,老天垂怜他,让他遇到了你,这是他第一次,愿意为了一个人,放弃自己的生命。碌的枪法你是知道的,不要说只是手臂受伤,就是只剩一根手指能动,他都可以一枪致命。如果这一枪真的是碌打的,我不知道是在什么情况下他必须要开这一枪,但我想,他是希望你能活下来。他爱你。”
吴默涵睫毛颤抖着,轻轻地合上了眼睛,眼泪流在了枕头上。
“世间的事就是这样,有得就要有失。我走了,吴小姐,你多保重身体。”
吴默涵眼前又浮现了李碌举起枪,对准自己的画面,手稳得像一如往常,几乎没有思考。他没有力气举到对准脑袋的高度吗,甚至没有举到对准心脏的高度吗?黎曙带来的这番话,让她突然变得茫然无助,“爱”从一文不值到以命换命,苦苦思索与不甘顷刻全部变为悲痛,她终于想起来要恨那些人夺走她的挚爱,又为明白了这份爱的重量而感到幸与不幸。
黎曙走出病房时候,身后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黎夫人,您找我。”
黎宅的书房里,程煜听到李慷来了,起身合上书,与李慷打了照面便关门出去了。
李慷看黎曙的面色不太好,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谨慎地看着黎曙,等着她开口。
“你为什么要杀李碌?”黎曙开门见山地问。
李慷先是一惊,尴尬地笑了笑,说道:“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黎曙嘴唇抿着,像是藏了许多没有说出来的话,只等着李慷自己讲出来。
李慷看黎曙的样子,似乎已经不需要再隐瞒,说道:“您都知道了?”
黎曙冷着脸,说道:“所以的确是你?”
“是我,但我只是打了他,没想杀他。”
“自杀?李慷,你别当我傻,李碌已经死了,你没想杀他,难道是他自己活腻了,要你看着他死?”
李慷突然有点可惜黎曙还把李碌想得那么简单,笑了一下说道:“楠姐,且不说他是怎么死的,李碌是什么人,你难道真的不知道吗?心狠手辣,视权如命,谁挡了他做继承人的路就会杀了谁。他已经来找过你了,要是现在还活着,你就危险了,别忘了大哥的下场!”
黎曙有些惊讶,她本想李慷杀李碌更多的应该是自保,可话语中却听出李慷是为了保她的意思。黎曙的心里顿时紧张起来,难道真的要如她最不希望看到的那样要同他反目了吗……
“你原先就说李碌不配做继承人,现在李碌死了,你要接任了,做个好的大先生吧。”
李慷一愣,小心而意外地问道:“你不想……回来拿回本应属于你的继承权吗?”
黎曙回避了李慷眼神,说道:“我没说过要回李家。现在对于李家来说,我已经是个外人了,家务事我不该参与插手。”
“可是,”李慷还抱有一丝希望,“姐,我不想做继承人,您才应该是李家的大夫人,那张纸没有人知道,那就是一张废纸!事情已经过去了,已经没有人记得你为什么走了,可以回来了!”
“没有人记得?”黎曙突然变了脸,现在外界还不知道李恭是死是活,李慷是怎么知道他一定死了的?
“李慷,我问你,你如实回答。是李恭不同意我回去,你才动的杀心对吗?”黎曙的目光像是要把他烧个洞出来。
李慷怔住了,他所有的一厢情愿,终究只是一厢情愿。他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一个骗自己骗得相信了的笑话。
李慷凄苦地笑了一声:“是。”
黎曙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她认识的那个聪明隐忍、与人为善的李慷了,他那么恨李碌,在杀了李碌后,自己却可笑地变成了第二个李碌。
“李慷,木已成舟,那张纸有没有人知道已经不重要了,人都要往前看。现在既然走到这步了,就只能往前走了,你尽快回李家吧,做好接任的准备,做个能服众的大先生。”
李慷抬头看向了黎曙,眼睛里还残留了一点点他从前的痕迹,说道:“楠姐,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做的这一切,都是想让你能回来。李碌、李恭,只有他们容不下你,他们不在了,你可以回来了……”
李慷有些颤抖的声音几乎是在恳求黎曙,哪怕只是一句肯定的话,都是好的。
黎曙其实很想感谢李慷为自己做的这一切,可这个代价太沉重了,别说她不会回了,就算她真的还有回李家的余地,也受不起这样血淋淋地把还在跳动的心掏给自己的权力的赠与。
“慷,现在的这一切统统都是我自己选择的,和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你现在是李家的第一继承人,就请你,做好继承人该做的事。”
“继承人该做的事。”这一句话像是一颗火苗,突然从李慷的身体里燃烧起来,把他从内而外地烧了个遍,把属于李慷的那些怜悯慈悲通通烧净了。
“继承人该做的事,”李慷喃喃地重复了一下,“继承家业?光宗耀祖?别天真了楠姐,你以为我做这些知识为了恢复李家的地位吗?李家是什么样,我不关心,这个压迫我三十年的家,没落成什么样,我都不在乎!现在我也可以像你一样了,更名改姓,从头开始,而不是守着这个敲骨吸髓的家,过一辈子!”
黎曙眼睁睁地看着李碌的魂,在李慷眼睛里复生了。
半天,黎曙才慢慢开口,说道:“你就这么恨李家……”
“是,我恨李家,我不止恨李恭,李碌,还有父亲。从我被父亲带回来的那一刻起,陪伴我的就只有父亲的不理睬,还有李碌的欺辱。我就是父亲赏赐给三太太的一个玩物,连一声‘母亲’都不许我叫,我被李碌‘说没有亲妈疼’的时候,她还是只顾着刺绣针线,她根本不在乎我长成什么样子,过得好不好。好不容易我长大了,找到了一点乐趣,在码头和那些平常人打交道,他们没钱吃饭没钱治病,过了今天不知道有没有明天,所以他们珍惜还活着的人,也珍惜每一点点温暖和赏赐,是他们让我觉得我不是一个玩物,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是一个会痛会爱的人……”
这么多年,李慷早已经麻木了忽视,李家对他来说唯一的念想只留下了姐姐一人,他和李碌一样,可悲自己不能放下戒备,却把自己为数不多的最柔软的温情,像姐姐留给自己的那份彩色的糖果一样,留一份给姐姐。可就是这样一份被他捧在心尖尖的感情,被姐姐亲手摔在了地上。
半晌,黎曙叹出一口气,哑声道:“慷,是李家的错,谢谢你,还肯相信我……”
李慷没有说话,收起了所有的情绪,像诀别一样望着黎曙,最后转身离开了。
黎曙听着李慷的脚步走远,慢慢地瘫坐回椅子上。
李慷是一只才智如尖刀的刺猬,父亲给予他远超常人的谋略和胆识,但冰冷的李家大宅却没有教会他该如何收起锋芒。他拼尽全力想要帮助姐姐讨回的公道,根本不是为了姐姐,而是为了他自己,为了自己的一个回报的执念。他不明白,当年的那一切,对黎曙来说,只是伤口的一块死痂,皮肉已经愈合,再来敷药已经于事无补了。他笨拙地用自己的方式来爱姐姐,却不知道自己太过咄咄逼人的才智已经无意间刺到了黎曙。
晚上,李慷在福义楼后院的客房外坐着抽烟,一股股烟恨不得从他眼睛和耳朵里冒出来。
“别抽了,”何冠海拿了两瓶洋酒,坐在李慷旁边,“看你这都抽了多少了,歇歇吧!”
李慷没应,把烟的最后一口抽完,扔在地上踩灭,又转头拿了一支叼在嘴里,正要划火柴被何冠海抢下来。
“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但你也不能一句话不说就在这里一直抽闷烟吧?”
李慷才明白过来似的点点头,应了一声,说道:“算了,不说这个了。你帮我问的那个宅子怎么样了?”
“就那也能叫宅子?菜园大的一方院子,也就你肯买!那老头见有人愿意买,坐地起价,生生翻了十倍,我再多说两句,怕是要翻上天了。”
“那,买了吗?”
“我能不买吗?慷先生差我办这点小事都办不妥,以后还怎么在你面前混?”何冠海一脸无赖地打趣道,把酒打开递给李慷一瓶,“宅子我已经找人开始修缮了,应该快了。你打算接三太太来吗?”
“她……”李慷的目光黯了黯,“应该不想来。”
何冠海努着嘴点点头,小声地问:“你真的,以后也不打算回李家了吗?”
李慷苦笑道:“我还回得去吗?”喝了口酒。
何冠海抿抿嘴,什么都没说,碰了一下李慷的酒瓶。
“李慷,以后做事要考虑一下后果。”何冠海还是没忍住多说了一句,“巡捕房新楼已经开始刷墙了,我以后都得在那里,你有事去新址找我。我先回去了。”
“好。”李慷把被何冠海抢下来的烟又点着,没有管地上密集得几乎无处下脚的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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