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抉择
第二十二章抉择
“你当真亲眼看见他们两人都从三涧山悬崖上掉了下去?”
天色已晚,小酒馆狭窄的客房中,一盏孤灯的微光映照之下,狄应重伤之后的面容显得分外憔悴。跪在他床前回禀的,正是白天奉令带兵追捕展昭于白玉堂两人的那名军官。
“回将军,属下的确亲眼所见。”
“那钥匙呢?”
“这……属下不知。属下带兵一路追杀二人,中途曾有神教派出的杀手接应。那二人力战不敌,最终一齐坠下悬崖。想来钥匙应该已经随他们掉下去了……”
狄应回过头来,合上了双眼,慢慢点了点头。
狄应的副官见他疲惫,便向那军官摇了摇手,示意他可以退下。那军官迟疑了一下,抬眼望向狄应,见他闭着眼睛不再说话,也不便再多言,只得在床边行礼道:“属下告退。”说罢退了出去。
待到那军官的背影完全消失不见,始终守在床边的副官才又低声开口问道:
“将军,我们要不要继续派兵搜捕?”
“搜捕?”狄应缓缓问道,“三涧山的任何一道绝壁,人掉下去恐怕都难逃尸骨无存的下场,你打算去搜捕什么?”
“可是……”那军官犹豫道,“神教行事一向……一向……现下钥匙已经遗失,如果再没有尸身为证,属下只怕他们不会轻信我们的话。”
沉默半晌,狄应叹了口气,说道:“我自有分寸。”
“将军!……”那副官心中显然十分焦急,忧虑之色溢于言表。
狄应仍然不睁眼,只说道:“廖副官,你跟随我多年,你的忠心本将军最明白,此事你不必再多言。尽人事,听天命,如今我们人事已尽。”说到这里,狄应停顿了一下,似在思量什么。良久,才开口续道:“天是要绝他二人还是要绝我狄应,就随它去吧。”
昏沉与疼痛,接下来的两天两夜之间,展昭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两样东西。
有时候他不记得发生过什么,只能感到重伤的左手和断骨的背后传来阵阵剧痛。而有的时候他稍微清醒过来,似乎能记起些什么,记起了“玉堂”这个始终充斥在他头脑中的名字,于是山涧岸边那一回首间——他所看到那个空荡荡的世界,便迅速的回到了他紧闭的双目之中。那一幕是那样清晰、那样牢固的狠狠笼罩在他眼前。他想要睁开眼睛,想要伸手挥去这一副残忍的景象,但是没有一点力气,那副画面恶毒的肆虐在他的心上,盖过了一切□□的疼痛。
他没有力气睁开眼睛,也没有力气回忆起更多。无边的恐惧烧灼着他的心,害怕清醒,害怕询问,害怕真相,害怕那个空空如也的世界。于是昏沉中的人选择了逃避,放任自己一次又一次陷入更深的昏睡之中,以此去逃避那副画面,也逃避那副画面之所以会出现的原因。
两天以前,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曾经从展昭身处的屋外经过。这串脚步声从进了大门开始,经过了甬道,经过偏厅,穿过一个即没有人也没有任何陈设的宽阔空地,进了一处深幽而绮丽的花园,又经过展昭昏迷中所处的房间,经过一间神秘的紧闭着房门的禁地,停在了一个雅致的房间门口。
这个房间的雅致与从门口到这里的一切都显得不甚相称,房中偶尔传出一二“叮咚”之声,似是主人因等待而略显的不耐烦,在百无聊赖之间在随手拨动琴弦。
“左翼下十一旗元烈,求见少教主。”来人恭敬的屈身跪在了房间门口。
却是一个女子声音从房中传出,不急不缓,三分妩媚,七分冷冽,柔声道:“元旗主免礼,请进。”
散发着血腥余味的黑袍与房间的中的幽香混合,混合出一阵诡异的气味。
元烈走进房间的第一眼,就看到了那黑色珠帘之后的精致床帐之中躺着一个人,是一个男人,而且身上穿的是和这个房间,不,应该说和这地下的整个世界都永远不会融合的白袍,白的清晰,白的刺眼。用不着看清楚这个人的眉眼,元烈心中立即什么都明白了。
身着华服的女子站起身来,缓缓问道:“元旗主,我爹交待给你的事情,你办的如何了?”
元烈再次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的说道:“回禀少教主,属下无能,十一旗折损二十名部属,未能完成任务,有辱神教声威。待属下见过少教主之后,便要去向教主大人请死。”
那个被称为少教主的女子似乎并不动怒,也不惊讶,只继续问道:“未能完成任务,是什么意思?元旗主还是详细说来的好。”
元烈自知必死,此时也不畏惧,如实将自己如何奉令追杀展昭和白玉堂,白玉堂是如何为了掩护展昭而坠崖,展昭又是如何自己跳入万丈深渊等等一行事,一一说了出来。
“当时情况危急,属下已无可能夺回钥匙,谨记教主大人的命令,灭口为先,是以将白玉堂逼下绝壁,但是料不到展昭竟会也跳落下去。属下深知神教教规,左右翼杀手完成任务均需以尸身或头颅为证。如今活未见人,死未见尸,加之没有夺回钥匙,属下不敢请求教主和少教主的宽恕,请少教主按教规惩治。”
那女子始终一手轻捻着垂在胸前的乌丝,听着元烈这一番话。
元烈说完之后,她沉默了很久,似在思量什么。良久,却问道:“元旗主执行任务归来,有没有去见过教主?”
元烈答道:“没有,闻听少教主急召,属下回宫以后便直接来觐见少教主,还未及拜见教主。”
那女子微微点头,嘴边弯起一抹笑,说道:“那么,也就是说现在这个世上除了你我以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的真相,是不是?”
元烈一愣,重复道:“真相?”
那女子笑道:“不错,真相。”说着转过身来,伸出手轻轻拨开了黑色珠帘,露出床帐之中躺着的那个着白衣的身体。那个身体此时显然已无任何生气可言,但仍然维持着一丝微弱的气息。
元烈心中不禁一窒,虽然走进房间的时候他已经料到七分,但现下亲眼见到白玉堂,仍然是吃了一惊。
从三涧山的绝壁上坠下,竟然没有死?何况他坠崖之前已经受了重伤。
不过不管如何,既然白玉堂已经躺在了这里,元烈已知再多说任何话也没有用处。白玉堂在这个房间的出现代表着少教主和教主之间也终于出现了分歧,作为一个终身信奉神教的教徒来讲,他深知此刻除了以死成全之外,别无选择。
于是元烈俯身垂首,咬了咬牙,答道:“正是。”
那女子点了点头,右手挥出,袍袖骤然鼓胀,一阵凌厉的掌风从袖口中逸散而出。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元烈天灵碎裂,七窍中鲜血狂涌,立时毙命于这无比霸道的一掌之下。那女子黑色的袍袖一甩,元烈的尸体颓然倒地。
“来人。”虽然是低声呼唤,但声音自房中直至外间庭院之中都清晰可闻。
两个教中侍卫立即快步走进屋来,行礼道:“少教主有何吩咐?”
此时那女子已经坐回桌旁,一手重新轻轻抚上一张瑶琴的琴弦,悠悠说道:“左翼十一旗旗主元烈,两次接红绫死令而未完成,已按教规处死。另,展昭、白玉堂两人为元烈任务中所杀,尸首已经鉴定,淮安楚州南库石钥匙遗失,立即记录在案。”
“谨尊少教主吩咐!”那两名侍卫躬身答应,便一左一右从地上拖起元烈的尸体。
“等等。”那女子再开口道,“再替我传巫医明轩前来,我这里有人需要他救治。”
“是!”
见两个侍卫拖着元烈的尸身退下,那女子起身回头,掀开珠帘,走到床边坐了下来,看也不看向门口一眼。仿佛那两个侍卫拖出去的只是一只寻常的死猫死狗,而不是一个对自己忠心耿耿数年,最终已死成全自己私心的忠实部下。
过不多时,门外便传来了一个温文的男子之声。
“祭司下巫医顾明轩,求见少教主。”
女子的眼中似乎流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免礼,请进。”
房门轻响,走进房中的是一个温文儒雅、面容清秀的青年男子,虽然同样身着黑袍,但是却掩盖不住眉宇之间一股无尘无浊的清气。
那女子看到顾明轩进来,似乎十分高兴,脸容上有了几分娇态,与刚才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少教主立时判若两人,微微撅着双唇笑道:“明轩哥,这里没有外人,不是和你讲过进我的房间不需要这么多礼?”
顾明轩笑了一笑,说道:“那怎么行,少教主就是少教主,明轩不敢失礼。”
那女子却娇嗔道:“我说过了,没有外人的时候,不要叫我少教主。”说到这里,声音却稍稍黯淡,“如今大哥二哥三哥都死了,除了爹之外,整个教中就只剩下你,是唯一可以不叫我做少教主的亲人。”
听到“亲人”二字,顾明轩的神情也是一黯,似乎触碰到了什么不愿提及的事情。但是很快他又笑了起来,柔声向那女子唤道;“星霜。”
那女子笑而不答,拉住顾明轩的手,将他拉到床前,指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说道:“明轩,帮我治好他,你可做得到?”
顾明轩走到床前,微微撩开床帐,向床上看去。这一看之下,却着实让他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问道:“白玉堂?”
顾星霜此时脸上的笑颜已经不见,极尽认真的点了点头。
顾明轩眼中飞快的划过一丝悲切,低头道:“恭喜你,你终于找到他了。”
顾星霜道:“但是他快要死了。他从三涧山的绝壁上掉进了激流之中,撞断了三根肋骨,背上和头上都有严重外上,在寒潭之中浸了太久,失血过多……”
不等她叙述完白玉堂的伤势,顾明轩的手便突然覆上了她的右手,让她言语一窒。
顾明轩握着她的手,眼睛却注视着白玉堂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说道:“你放心,我会治好他。”
顾星霜看着他道:“我不仅要你治好他,我还要你再为我……调配一副‘囚魂’。”
顾明轩的目光终于从白玉堂的脸上移开,诧异的落回到了顾星霜的脸上,含着三分怒气与不解的脱口而出道:“妹妹!……”
顾星霜不看他,望向白玉堂,像是回答顾明轩的质问,亦像是自言自语道:“我虽然找到他,但是我得不到他的心。所以我要把他留在身边,唯有借助‘囚魂’的力量。”
顾明轩急道:“你明知道那样做,你一样什么都得不到。服了‘囚魂’以后,白玉堂就不再是白玉堂,一个空有白玉堂肉身的人,你留下他又能怎么样?”
顾星霜的嘴边浮现出一丝不易发觉的笑意,但这笑意让顾明轩浑身上下打了一个寒战,她笑道:“没有灵魂不要紧,我会给他一个新的灵魂。只要把他留在我身边,我一定会把他留在我身边,绝不会再放走他!”说到这里,顾明轩甚至觉得她的笑间有了狰狞,她咬着牙说道:“既然这个世上白玉堂永远不会爱我,那么我就毁掉他,好过看见他的灵魂系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她嘴边异样的笑容让顾明轩不寒而栗,他知道顾星霜只有在杀人的时候才会露出那样的笑容,那是她在享受摧毁的乐趣时难以克制而发出的微笑。这是魔性么?顾明轩不懂。难道这就是教主——也就是他的叔父——之所以宁愿牺牲掉三个亲生儿子而保护身为女儿身的星霜,最终准备扶植她继承神教的原因么?顾明轩只记得她年幼的时候并不是这个样子,他们兄妹五人一同在外长大,顾星霜小的时候何其单纯善良?所有的人都说她不像是有着神教血脉的子孙。就是因为回到神教的那一天,那一场杀戮,彻底的改变了这个善良的小女孩,把她变成了一个嗜血的魔,一个在神教中被万人推崇的魔女。
但是不管怎么样,从小到大,顾星霜的要求他从来没有一个不去照做。
顾明轩点了点头,说道:“我会为你救活他,也会给你再调配一副囚魂。只要你记得上一次的那盏囚魂最终给了你什么。”
顾星霜道:“我当然记得。”
顾明轩道:“妹妹……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但是你舍得这样做么?你爱白玉堂爱了十几年,不惜为了他折磨死另一个无辜的人,令你愧疚终生。现在他已经就在你的眼前,你为什么还要重蹈覆辙?”
顾星霜回过头来,看着顾明轩,仍然带着笑意的双眼却忽然有两行泪蓦然垂下,她依然笑问顾明轩:“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要我看着他咒骂我、痛恨我、对我刀剑相向,把我当作敌人,和那个人一起离开?我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笑颜在她脸上愈展愈开,而泪水却愈来愈快的从她瘦小的脸上滑落。顾明轩知道她的心魔又在发作,心中一急,顾不上其他,连忙拉住她的双手,柔声安慰道:“好……哥哥知道,哥哥都知道。不要怕,哥哥帮你治好他,帮你留下他…你不要怕……”
望着眼前哭成泪人的妹妹,顾明轩唯有在心中暗暗咽下悲伤。冤孽…冤孽…他心中反复回荡的是三哥临死之前,口中不停念叨的这句话。冤孽?“情”之一字,为何就能伤人如此至深?他再次望向床上昏迷不醒的白玉堂——那是一张在垂死之际仍然华美的面容。
顾明轩心中暗道:“对不起,怪只怪这天作下的冤孽。我心爱的妹妹所想要的傀儡,只有由我亲手来做……”
当白玉堂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三日之后的事情。
睁开眼的时候白玉堂什么也没有想,因为他失去意识之前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还可以有命在。他只记得当日自己把猫儿推上岸边之后,全身上下再没有一丝力气。
虽然自己当时也很想爬上去,很想陪他一起活下去,当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那个气力的时候,心中感到很难过。因为他知道如果猫儿醒过来看不到自己,一定会很害怕。所以他想最后再对猫儿说一句话,但是他再一次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于是,攀着岩石的手终于在水流的冲击下滑开了,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离开了岸边,看到那个蓝色的身影仿佛在一瞬间就离开了自己的视线。那时候白玉堂闭起眼睛,心中最后所想到的是“还好”,这两个字。还好气力没有再早一刻用尽,终于能够保得猫儿平安。
自己呢?白玉堂那时候感到十分的满足了,不可以再向上天要求的太多。而其他的事情,他那时候已经来不及再去想了。
如今,白玉堂再次睁开眼睛,愣愣的向四周望了很久,那因昏迷太久而有些木讷的头脑才逐渐清楚了起来。“猫儿!……”白玉堂下意识的反映便想要起身,一个动作的拉扯之下,背后的伤口和前胸断裂的肋骨同时传来一阵锥心刺骨的剧痛。不过这阵剧痛却明白的告诉了白玉堂,他的确还活着。
白玉堂只觉不可思议,自己怎么会还活着?但是他马上意识到——如果猫儿知道自己没有死,不知道会有多开心?这个念头让白玉堂一下子忘记了周身所有的伤痛,高兴的笑了出来。然而紧接着又一个念头划过他的脑海中——猫儿现在一定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他一定急死了。以他那个别扭的性格,不敢想他都会做出什么傻事来。这个念头让白玉堂刚刚狂喜的心中骤然变得心急如焚。
“不行,得快点找到猫儿……”白玉堂此时顾不得身上有多痛,翻身便要起床。然而身子还没有离开床沿,白玉堂便感到眼前一花,却见一个黑色的身影飘舞到了自己面前,紧接着自己周身几处大穴便同时一麻,身体立即垂软了下去,不得不瘫倒回了床上。白玉堂心中暗暗吃惊,他此时虽然重伤,但习武之人起码的反映仍然还在。这个人是怎么走到他床边的?白玉堂完全没有看明白。更甚者,白玉堂感觉似乎根本没有看到她出手,整个人便倒了下来。
“你是什么人?”白玉堂脱口而出,却发现昏晕了三天,自己的声音竟然嘶哑的连自己都有些认不出来。
出手点了他穴道的人,正是顾星霜。
顾星霜没有理会他,只是俯下身来,将白玉堂刚刚掀开的被子重新为他盖好。白玉堂此时才看清来人是一个女子。没有闲情去看她的面容如何,白玉堂眼中所注意到的,是顾星霜所穿的衣饰——黑色的长袍,上面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血红颜色的奇怪花纹,那黑与红的颜色把她的眼眉衬托的格外妖异美艳。
巫神教?白玉堂脑中闪过了追杀他和猫儿的二十余名杀手所穿的服装,和眼前顾星霜身上的衣服异曲同工。
“你到底是什么人?”白玉堂周身已不能再动弹,只以警惕的目光注视着她。
顾星霜缓缓道:“我是救你的人。”
白玉堂审视的目光扫上她的脸容,让她心中一阵不舒服。
“回答我的话,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点我的穴道?”
白玉堂的声音在顾星霜的耳中听起来冰冷无比,有些刺痛了她的心。她不明白,方才他昏迷之中不停呼唤着“猫儿”的声音是何等的温柔?热切中带着三分悲凉,任谁也听得出他的心中对唤做“猫儿”的这个人万般的疼惜与怜爱。一声声反复的呼唤,叫的顾星霜心也跟着痛起来。然而为什么他睁开眼睛对着自己,那温柔和怜惜就一丝也没有剩下的离开了?他如此冰冷的对自己说话,仿佛认定自己是他的仇人一般。
顾星霜仍然不理会他的问话,嫉妒在她的心里慢慢燃烧了起来。她略微垂下了那个一向做贯了高傲之态的下颚,对上了白玉堂充满敌意的目光,戏谑的笑容爬上她的嘴角,她婉言柔声说道:“小女,是巫神教少教主顾星霜。”
白玉堂闻言冷笑了一声。他已料到眼前这个女子必是巫神教的人,至于什么“少教主”,白玉堂不知道这个称谓代表点什么,他也不想去知道。他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既然巫神教派人追杀,现在又要救起他。不过不管他们是什么葫芦里卖什么药,总归没有安好心。白玉堂心中暗暗担忧:“猫儿千万不要也被他们捉住了才好。当时他已经重伤,如果巫神教的人发现他,他必然无力再做抵抗。”
顾星霜仿佛看透他的心,微笑道:“你放心,我不只救了你,你的‘同伴’我也一并替你救了。”
白玉堂心里正兀自盘算,听闻此一言惊的险些跳了起来。只是他周身大穴被封,这一动作展现在顾星霜的眼里也只不过是一个身不由己的挣扎罢了。
顾星霜笑道:“不要再白费力气了。你从刚才就一直潜运内力,想要冲开穴道,我并未拦阻于你。现在你也应该已经知道,凭你现在的功力是根本不可能解开我点的穴道的,任何的挣扎都是无谓,我劝你省省力气。毕竟你身上的伤势不轻,如果换作其他什么人,就算救起了你,恐怕你此刻也早就没有命在了。”
白玉堂目光一黯,心知她说得没有错。顾星霜的功力十分阴狠霸道,从她点自己穴道的那几指,白玉堂心中已经有数。即使自己没有受伤的状态,也没有把握能不能跟她拼个伯仲之间。刚才一挣之下,断骨处的疼痛仍在阵阵传来。这个女人绝非一般人,看来自己和猫儿的底细早已被她查的一清二楚,但就现在的情形看来,她似乎并不打算取自己的性命。白玉堂脸上不动声色,心中暗自在盘算如何先将她稳住,探听出猫儿现在境况再做打算。
此时顾星霜却开口问道:“猫儿……是你对展昭的称呼么?”
白玉堂一皱眉,心想也不知自己昏迷之中说了什么梦话被她听去了。
顾星霜早已看穿了白玉堂心中的盘算,但她并不回避,反而直言道:“你大可以放心。我的确救了展昭,也替他处理了伤势。他伤的并没有你重,一天以前已经清醒了过来。现在他就在离我们不远处的一个房间内养伤,如果你想见他,我便带你去见他。”
顾星霜一番直言不讳的言语,让白玉堂心中迅速的转过惊喜和担忧。她会有这样好心?白玉堂不相信。沉默了良久,白玉堂低声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不要以为你救回我的性命,就可以要我为你做什么事情。如果你想要拿我来威胁他,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白玉堂犀利的目光注视之下,顾星霜的只觉自己的耐性有三分躁动。微颦娥眉,说道:“白玉堂,你实在应该对我客气一点。否则,我可不敢肯定你的猫儿会变成什么样子。”
此言一出,白玉堂直感如五雷轰顶,脱口而出怒道:“你把猫儿怎么样了!?”
顾星霜只觉被白玉堂这一声质问深深刺伤了自尊。从这个人醒过来,便沉着的在与自己周旋,但是只要一提到展昭,他就理智尽失。此时,顾星霜已没有心情再和他兜圈子下去了。白玉堂只觉又是眼前一花,黑红颜色的身影便迫到了他的面前,一股强烈的杀气直逼白玉堂的胸臆,右手腕一紧,似乎已被这女人狠狠抓在了手中。
顾星霜咬牙说道:“我从没有打算要为难他,也没有想过要救他。他是生是死,与我没有半点干系。我之所以把他救回来,是因为我要拿他跟你交换一样东西。”
白玉堂心中一动,问道:“什么东西?”心中暗想:“我身上会有什么她想要的东西,十有八九是那石钥匙。只要能换回猫儿性命,自然换给她无妨。猫儿平安出去以后,定会再设法揭穿他们的阴谋……”
而接下来顾星霜的回答,白玉堂却万万料想不到。
“你的记忆。”顾星霜一字一句的说道,“我要用展昭的性命,换取你的记忆,你可愿意?”
“我的记忆?”白玉堂一时没有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也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什么取走人记忆的方法,他只道顾星霜要用他的性命换展昭的命,如果是这样他自然没有半分犹豫,自己的命本就早已为了保护猫儿而丢掉了。只是既然这样,她处心积虑将自己两人都救回来又是为何?白玉堂不解,只说道:“你要杀我就尽管动手,只要你放过展昭,我的命你随时可以拿去。”
顾星霜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杀你,我只要你的记忆。”
白玉堂疑惑的望向她,问道:“为什么?”
顾星霜此时的目光中没有了任何的戏谑与威慑,甚至可以说闪过了一丝温柔和悲切,坚定的说道:“因为我爱你。”
只可惜顾星霜一生之中恐怕只有唯一的这一次真情流露,在白玉堂此刻的耳中听来简直如同痴人说梦一般荒诞可笑。如果不是穴道被点,全身无法动弹,白玉堂下意识的动作便是去摸一摸自己额头上被岩石撞裂的伤口,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撞坏了脑子。
你爱我?天大的笑话。白玉堂心道,我根本连见也没有见过你。
但是用不到白玉堂开口,顾星霜比他更明白他心中的不解,便说道:“你的确不认识我,但是没有关系,我认识你就可以了。你不需要知道任何原因,你所需要知道唯一一件事,就是你喝下它……”顾星霜说着,从旁边的桌上取过一个瓷瓶,“我便饶了展昭的性命,并保证他安全的离开这里以后,再也不会遭到神教的追杀。”
白玉堂望向那个瓷瓶,道:“这是什么?”
顾星霜答道:“这便是可以取走你记忆的药,叫做‘囚魂’。”
“囚魂……?”白玉堂重复道。
“不错。”顾星霜道,“喝下它,你以往的一切记忆便不复存在。你会忘记你自己的名字,忘记自己的身世,忘记所有的亲朋好友,忘记心中所有的恩怨。你的灵魂不再是你的,它会被囚禁在你身体的角落里,永世不得脱身。你甚至会忘记你喜爱的颜色,喜欢穿的衣服,喜欢吃的东西,完完全全的换上一副空白的灵魂,重新开始另一个人生。”
白玉堂听着她的一番解释,眼中注视着这个盛有神奇药液的瓷瓶,过了半晌,才把目光移回到顾星霜的身上,缓缓开口问道:“你是说,因为你……因为你……爱我?所以你要我喝下这个?”他心中实在不可思议,难以理解她对所谓“爱”的如此解释。
顾星霜心中悲凉,点了点头说道:“对。因为我知道得不到你的心,所以我只好把你的心关起来。哪怕从此以后我所见到的再也不是你,只是一个操控着你身体的陌生人,我也还是要这样做。要我杀了你我做不到,要我看着你离开我,我也做不到。你要救你的爱人,就把记忆交给我,如果你不愿意,我就杀掉他。而你,就准备着一生被囚禁在这地宫之中,不要妄想可以自行了断,也不要妄想再踏出这里一步了。”
白玉堂冷笑一声,说道:“姑娘,白某不是三岁的小孩,也没有撞傻了脑子。你凭什么认为你这番话能够让我相信?你有什么话还是直说吧,白某并不喜欢玩这种游戏。”
顾星霜却并不动怒,只说道:“你不相信也没有关系,因为你相信与否,对这个交易来讲都不重要。至于展昭,我会带你去见他,让你亲眼看到他现在正好好的活着。”
白玉堂道:“就算他现在活着,如果我答应了你的要求之后,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对他再下毒手?”
顾星霜道:“我可以向你保证,以神教和少教主的名义保证。”
白玉堂只想仰天大笑,无奈道:“少教主?我不知道什么是少教主,我若是喝了你这瓶药,当真忘记了一切,你的所谓保证让我如何能够相信?就算你在我眼前把他放出去,天知道你们会不会立即便派人害他?”
顾星霜摇了摇头,说道:“白玉堂,你好像没有搞清楚你的处境。我只给你了你两条路选择,没有给你相信或不相信的余地。就当你说的很对,展昭一出这个门我就会杀死他,那么你大可以选择不跟我交换,那么只不过让他早一刻死,死在你的眼前便是了。”
白玉堂的目光中掩饰不住惊诧和愤怒。疯子!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这世界上怎么有这么荒诞的事情?
“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白玉堂万分不解的问道,“你如果真的把展昭放出去,他不会放过你们。我和他已经知道你们与湘亲王勾结谋逆的阴谋,你们怎么可能会放过他?他一旦出去你们的阴谋就会败露,否则你们又怎么会派人苦苦追杀我们两人?我实在没有办法相信你……”白玉堂咬牙摇摇头,“你还是把我们两人一齐杀死吧,从悬崖上摔下来的时候,我和猫儿早已抱定同死的决心,没有想过能活到今天。所以你不用再妄想利用我们做什么,我从不怕死,猫儿更加不怕。至于你这种荒唐的交易,我不会答应。”
顾星霜轻轻笑出声来,笑声中却满是悲哀,说道:“同生共死……不要跟我玩这一套。我不会那么简单趁了你的意,你也不必这么快就做出选择。展昭的生与死在你的手中,我会给你足够的时间,好好的让你考虑清楚。”
说罢,顾星霜袍袖一挥,唤道:“来人。”便有两名黑衣侍女出现在了门口。顾星霜随手将一把钥匙向侍女所站的方向抛去,吩咐道:“给我把门打开。”说着,弯下神来,伸出双臂猛然将白玉堂从床上抱了起来。白玉堂一个堂堂七尺男儿,突然被一个女人轻易的横抱在怀中,不由得心中一股无名火起,无奈四肢垂软,全身无力,却是挣脱不得,只怒道:“放开我!你干什么?”
顾星霜看也不看他,冷冷答道:“带你去见展昭。”
听到这句话,白玉堂心中一凛,乖乖的放弃了那几分无力的挣扎。
钥匙缓缓旋转,沉重的铁门被推开。白玉堂急切的望去,却看到空空如也的一间石室,不要说猫儿的影子,连一干陈设也全无,徒四壁干干净净的一个房间,只有右手边的墙壁零星贴着几张符咒,更显的房中怪异十分。
“你又玩什么把戏?”白玉堂望向顾星霜,“展昭呢?”
顾星霜不理会他。这时两个侍女抬来了一张宽阔的锦缎软椅,摆在了屋子中央。顾星霜没好气的抱着白玉堂走了过去,将他放在软椅之上,动作却十分轻柔,似乎生怕碰痛他周身的伤口。白玉堂只觉身上瘫软无力,被封的穴道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只有任人摆布,斜靠在软垫上。
放下了白玉堂,顾星霜回转身来,对着那面贴了符咒的墙壁说道:“展昭就在这间屋子里。只不过你所看到的这面墙,实际上并不是墙便是了。”
白玉堂继续疑惑不解的当头,顾星霜左手一伸,却不知从哪里夹出了两张暗黄色的灵符。白玉堂本来从不信这世上有什么鬼神巫术,但是他此时却清清楚楚的看到那两张灵符在顾星霜的手中暗暗的闪烁出了一层金色光芒,而后随着顾星霜手腕一抖,向对面的墙上疾飞了过去,准确而对称的贴在了墙壁的两侧。然而接下来出现在他面前的场景,已经让他顾不上什么相信与否了。
那扇墙壁逐渐的消失不见,透出了另一边的半间屋子。那间屋与白玉堂现在所处的这一间一模一样,四壁空空,了无一物。只有屋中靠墙的地方,摆设了一张矮榻,矮榻上面正睡着一个人。那人的双手双脚都被锁在长长的铁链之中,铁链连着屋角的几根牢牢钉入地面的铁桩。
大概是由于背后的伤口,他不得不侧身俯卧在榻上,微闭着双目的脸正朝着自己能够看见一边,凌乱的长发倾洒在洁白的被褥上。被子似乎被扔在了地上,身上盖的是那件熟悉的蓝袍。粗长的铁链将他的身体映衬的越发单薄瘦弱,薄薄的布料之下,可以看到他微微蜷曲着的身形,像一个寂寞而又心中充满恐惧的孩子,整个身体可怜的缩在矮榻的一角。
“猫儿……”白玉堂怔怔的低唤出声。与此同时,他感觉自己的心被“蓦”的狠狠抽紧了。他从没有看到过如此柔弱的猫儿,猫儿在他的心中一直是坚强与沉着的,仿佛天大的事情都不能扰乱他的心神,他从不知道猫儿原来也会这样寂寞和脆弱。“是因为我么……是不是我害他变成这样?”白玉堂心中划过了一缕疑惑。
他的眼睛没有办法从那个孤独的身影上移开,一时间脑中忘记了所有顾星霜刚刚说过的话,只是呆呆的望去。这时,他看到对面房间的门被打开了,两个黑衣的侍卫走了进去,将一碗饭菜放在了塌边,又将床上的人不由分说的拉了起来,动作极为粗暴。面对着来人,展昭的眼中立即回复了冰冷的气息。一名侍卫把饭菜端到了他的面前,但是他并不伸手去接,似乎没有看见一般,只是默默的垂着眼帘。另一名侍卫却突然伸手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脸抬起来,对他说着什么。白玉堂看到展昭眼中射出极为凌厉的一道目光,但是随着那个人不知道说些什么的言语,那道目光慢慢的黯了下来。那个侍卫放开他以后,僵持了半晌,他终于伸出手来慢慢的接过了碗筷,夹起了碗里的菜肴,送进嘴里。但是任谁人也看的出他跟本不是在吃饭,分明是味同嚼蜡。失神的目光看也不看向碗里,只是机械的不断夹起饭菜放入口中。那两名侍卫一动不动的站在他身前,盯着他一口一口把碗里的饭菜全部吃完,这才收拾起碗筷,向门外走去。
白玉堂的心随着展昭的动作不断的抽痛,目光一寸寸由面前的墙壁转向立在一旁的顾星霜,绝望的问道:“你对猫儿做了什么?为什么他不反抗?为什么那样任人摆布?”
顾星霜冷笑道:“我并没有对他做什么。只是你的猫儿在昨天清醒过来的时候实在太不听话,打伤了我手下好几名侍卫,又拒绝明轩的治疗,拒绝进食和服药。为了让他老实些,我只好告诉他如果想知道你的下落,就最好不要违抗我要他做的事情。”
自己的下落?白玉堂心中又是一痛,猫儿是因为不知道自己的下落才露出那样孤独的面容么?因为想要知道自己的下落,而甘愿受人摆布?如果猫儿得知自己的死讯会怎么样?白玉堂不敢想下去,胸口不知是因为断骨的压迫还是什么,阵阵郁结的钝痛不断袭来。
白玉堂点点头,只觉自己的理智在被墙的那一边那袭悲凉的身影一点点的瓦解。咬牙向顾星霜问道:“如果我答应你的要求,你真的会放过他?”
顾星霜也不多做解释,只是肯定的答道:“是。”
白玉堂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了得到我而放走他,会让你们的…”说到这里白玉堂冷笑了一声,“会让你们的‘千秋大业’毁于一旦?”
顾星霜回敬给他一个冷笑,说道:“千秋大业?不过是罪孽。即使我们得到中原,即使再将大辽、西夏的江山全部都揽入囊中,也没有什么会因此而改变。孤独依旧是孤独,无力的依旧是无力。这些罪孽,我从不感兴趣。但爹已被心魔捆住了理智,没有人能劝的住他……”说到这里,她的目光望向白玉堂,“我也一样。”
白玉堂的双眼对上了顾星霜的目光,此时他突然明白,再多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此时他莫名其妙的不再怀疑顾星霜,他突然相信了现在这个女人做的出任何事情,包括她的保证,也包括下一刻她很有可能就在自己面前下手杀掉猫儿。
对面的屋中已经没有别人,那袭披着蓝袍的身影又缓缓的靠回了墙边,蜷曲着双膝静静的坐在那里。一只手在蓝袍下摸索,却拿出了一根玉笛,那人双臂微屈,将那根玉笛小心的抱在了怀中,便再也不动弹了。
忘记原来是一件比死还可怕的事情,白玉堂此时才突然明白了顾星霜为何要这样做。她要折磨自己,要看着自己痛苦,这是她所谓的因为自己不会“爱她”所要付出的代价。为了展昭,白玉堂纵有千百条性命也可以不要。但是要他忘记展昭,彻底忘记他,忘记曾经是如何炽烈的爱过他,把他的身影永远的从心中拔除出去……只消这样一想,白玉堂的心中已如千百把利刃绞割。
“猫儿,我到底应该怎么做?……”他反复的在心中问着,对忘却的恐惧完全笼罩住了他的心神。然而看着墙对面那个同样被恐惧笼罩的身影,神智中似乎又有另一个自己,不由自主的向顾星霜说道:“我答应你,只要你放过他。”
<第二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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