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

　　冷月如刀，孤孤单单挂在夜空中，罩着整个世界，都泛出淡淡的蓝，幽静清寒。

　　马车使出热闹的街道，走在莫愁湖边空旷的石板路上。芳薇坐在马车上，时不时掀起车帘，往外看一眼，她也不知自己想看什么，就是听着吱吱嘎嘎的车轮声，伴着马脖子上的铃铛声，莫名叫她不安。

　　“胡伯！”芳薇望着骑在马上的索南，忍不住出声，看到胡伯停了马车，说道，“就在这边歇一下吧，我想去湖边走一走！”

　　“小姐——”

　　“小姐，”晚霞拉住芳薇本想开口，却被外面的胡伯打断，“今日晚了，湖边又冷，还是早些回去吧！”

　　“我不觉得冷，反倒有些闷，就想去透透气，也不走远的，你们在路边等我，我不离开你们视线就是！”说着，芳薇就从马车上走了下来，看了驻足在一旁的索南一眼，举步往湖边走去。

　　芳薇走得不快，听到后面沉着有力的脚步声跟上来，她也没有回头看，只是径直走到湖边的大柳树旁，停了下来。芳薇听到脚步声在自己身后停下，她微微吐了口气，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朝对岸望去。

　　目力所及，灯火星星点点，闪烁在莫愁湖对岸，湖水波澜，与天一色。今夜没有风，但湖边还是荡着凉气。芳薇依水而立，站在湖边柳树的阴影里，身上也因寒冷而微微发抖。

　　芳薇抱了抱胳膊，回身看向索南，索南不期芳薇突然回头，一时来不及收回望向芳薇的眼睛，有些惊慌。两人对视，目光撞在一处。芳薇本想问他，为什么来那么迟，她其实是有些生气的，当然还有对娜吉儿出意外的歉意，以及他要怎么处理，可突然这么对上，她就忘记要怎么开口了。

　　芳薇转过身来，看向脚下不远处的湖面，湖面平整如镜，宽大的柳树整个倒映在湖面，遮盖住一片阴影，细细看着，影子的形状与大华山一般无二。

　　“你看，”算了，相见不易，不开心的话还是先不提吧，芳薇指着水中的影子，开口，“像不像大华山？”

　　索南走上前，与芳薇并肩，看像水里的倒影，心里确也觉得相似，可好半天，才开口道，“凡是有相，皆是虚妄。”

　　芳薇没料到他会突然来这么一句，其实她也不知如何开口，只是没话找话，可他这么对，她就不知道要怎么接了。心里突然又生出些气来，到底是没压下去。

　　芳薇没回话，索南却是自顾自说道，“自心取自心，非幻成幻法，不取无非幻，幻法云何立。”

　　这是佛语，源自《楞严经》，指一切事物皆是虚幻。芳薇自七岁开始礼佛，虽主持宁寂法师说过她“徒有佛缘，终无慧根”，可她到底抄写了那么多年佛经，说倒背如流也不为过。这段佛经，芳薇当然懂它的意思，可她不懂索南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个。她并未去看倒影，而是看着索南，只知道他另有所指。

　　“何解？”

　　索南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没有解释，他当然知道，芳薇不是问佛经的意思，而是问他为什么要说这个话。

　　“走吧！”索南道。

　　“水中倒影是虚妄，那谁又是水中倒影？是你？是我？还是你和我？”心里的气一旦露了头，就怎么也按压不住，芳薇开口，已带出气来，“是你约我见面，也是你迟迟不来，虽娜吉儿出了意外，却也不是我想的，我都跟你说了对不起，你还要怎样？”

　　“娜吉儿的事与你无关，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会处理好的，你不要为此烦恼。”

　　说着，索南就转身往马车那边走，可他走了几步，没有听到芳薇跟上来，只得停下，转身看着芳薇。淡蓝的夜空下，一湖静水，还有对岸的万家灯火，近前是枝干参天的大树，芳薇就站在水边，茕茕孑立，像棵倔强的水仙。

　　索南走了几步感觉没人跟上来，又只好退回去，看着芳薇，眸光悠长，深深叹了口气。

　　“佛陀为摩登伽女开示，阿难眼中有泪生子亦有生老病死，更又苦海无尽，摩登伽女解悟四圣谛，证得罗汉道——”

　　芳薇听着，腹诽，你说我和摩登伽女一样，只看色相？

　　这么一想，她就更气了，也未及细思，开口反驳道，“摩登伽女心思清明，若没她的一见如故又一往而深，何来佛祖开示点化之说？相由心生，诸法体状，谓之为相，心相一体，不以相观心，何以见心？”

　　索南之前确实想了许多，自己与芳薇也只匆匆几面，若说是惺惺相惜，倒更多是以貌取人，她只看到了眼前的玉麒麟，却看不到玉麒麟背后的索南英木，相随境转，且不说日后自己回转天胡山，就是紧随而来的朝堂变幻，芳薇可还能一如初见？他不好明说，只得用佛语作喻，不料，芳薇直接承认自己就是看中了他的色相！

　　索南苦笑，“我——”

　　“不过，有一点你倒说得没错。”芳薇打断他，又道，“凡是有相，皆是虚妄。凡是虚妄，皆是一切之虚妄，非一人之虚妄，既是甲之虚妄，也是乙之虚妄，既是我之虚妄，也是你之虚妄。没道理，我的虚妄就是虚妄，你的虚妄就不是虚妄，既然你我都是虚妄，何来虚妄说虚妄？若是虚妄说虚妄，又何必再生虚妄？”

　　索南本还想再说，可听芳薇一句接一句，一环套一环，字字句句看着环环相扣，很有些高僧辩经的气势，可是实质却邪乎得很。而她又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气势磅礴，眉眼都带着凌厉，似是气着了，索南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芳薇，一时竟然忘记了之前的打算，却另生出一些涟漪。

　　就好似，一个玉器，远远看着，毫无瑕疵，冰晶玉洁，叫人心生向往，却不敢伸手去拿，总觉得生在梦中，害怕一伸手玉碎梦醒，可走近细瞧，看到一个凹点，拿起握在手中，那凹处正好窝进自己拇指，甚是称手称心，叫人愈发爱不忍释。

　　“有没有人说过你熟谙佛经，”索南问，脸色一改凝重，而是换上轻松的表情，慢条斯理道，“却不通佛谛？”

　　这话当然有人说过，还不少，芳薇都没太放在心上，可现在听索南猛地说出来，她还是有些难为情的。

　　“术业有专攻，我又不是佛门弟子！”芳薇嘟囔道，“再说佛学是佛学，人生是人生，我又不要做佛陀，更不是摩登伽女，我不要费那心思！”

　　索南摇头，看着芳薇笑，有点拿她无可奈何的味道。

　　“我听说你们基乐人又喝酒又吃肉，拜嫲姆神，你礼佛，应该也是到大齐之后，练习菩萨蛮之后，为了更加精益，才释佛读经的吧？”

　　“是，我十六岁习舞，专练菩萨蛮，算不得佛门弟子，只是表演时斋戒。”

　　“对啊，你不是佛陀，也做不了尊者，做什么要别人入罗汉道？”

　　“我何来说过要你入罗汉道了？只是……”索南说着，就又笑了起来，有些无奈，有些身不由己。

　　芳薇当然知道他不是要她入罗汉，但她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其实，她也很着急，急着想确定一些事，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她不想拔苗助长，不想不疾而终。芳薇能感觉得到，索南是想退缩的，正因为她感觉到了，她才生气，才急着想要做些什么。可她又不能做什么，这份念想，来得不容易，她希望能够开花结果。索南想到的，她也并非一点没想到，只是，她没想到那么深。还没到那份上，把问题全部摊开来，又有什么意义？

　　所以，她不能急，她也不要他这么急。

　　“其实，我知道你的意思，我都明白的！”芳薇看着索南。

　　“你明白？”索南愣住，呆呆望着芳薇。

　　“是啊！”芳薇看着索南，眨了两下眼睛，有些狡黠地笑道，“摩登伽女取阿难容貌音声语言威仪等相，阿难尊者英俊潇洒，风度翩翩，你将自己比作尊者，难道不是觉得觉得自己玉树临风卓尔不凡？”

　　索南失笑，没想到芳薇会故意曲解，调笑自己。

　　“这位公子，孤芳自赏可算不得好品格！”

　　“是，小姐说得对！”

　　“要不要改？”

　　“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在下改了就是！”

　　“那说好要改的？”芳薇笑着看索南，见他点头，就慢慢收了笑，认真道，“不许自命不凡，不许没事找事，不许再说莫名其妙的话！”

　　索南顿住，停了几息，脸上始终带着笑意，点了点头，回道，“好，不自命不凡，不说莫名其妙的话，也不再跟薇儿辩经。”

　　芳薇也扑哧一声笑了，想到自己刚才生气时强词夺理，也不记得都说了什么话，想想也是毫无逻辑，就笑着抬起右手，手掌朝外，覆上额头，咯咯地笑。

　　看着一身红妆的芳薇，站在湖边，笑得纯真又开怀，不知怎么地，索南的心就像掉进了一桶烧开的水里，飞腾翻滚，怎么也落不到实处。

　　他心里苦笑，这般心浮气躁，何时能够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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