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通灵集

　　孙真有种不是很站得稳的感觉。他倒也不是害怕，就是突然觉得很虚幻。

　　对于尼古拉的来历和过往，他采取的一直是稍微询问一下，对方能给个概念就表示ok绝不深究的态度，毕竟他无力管什么，只要尼古拉呆在他身边就行了。

　　可不幸的是，这样处理方法也会造成非常大的实际问题，那就是孙真作为一个普通人其实根本无法保证尼古拉一直在自己身边——就好像刚认识张丹昊那次那样，尼古拉完全可以一声不吭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孙真连找他的途径都没有，毕竟他手里可没有尼古拉的电话微信、老家住址、爸妈电话之类的信息可用。

　　他喜欢尼古拉，也相信尼古拉是对自己有特殊感觉的，这一点支撑了孙真到现在为止的一切行为，包括莫名其妙地接受这么一个奇怪的东西出入自己家中，和这样一个都不确定到底是什么物种的玩意恋爱，还和具有同性外表的他分享某些秘密。

　　只要一切能保持现状，那孙真就可以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要，就这样睁眼瞎一样和尼古拉混下去直到他自己寿命到期。但现在，楚楚的回溯就好像是一个小起子，开始咔嚓咔嚓地撬动他用来粉饰太平的那层“尼古拉就是很神奇不需要多探究”的壳子，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需要面对怎样的前景。

　　尼古拉遗失了大部分过去，这对孙真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要命的是，他发现他可能是希望找回那些过去的。

　　把垃圾都清掉、收起小祭坛之后，楚楚就呈现出了一种只能趴在桌上喘气的疲惫状态，看上去完全不像个刚闷了一杯浓缩黑咖啡的人。

　　尼古拉感谢她、递水给她，然后神色严肃地托着自己的下巴陷入沉思。孙真站在他旁边忧心忡忡地看了他一会，但紧接着就因为他伸过来抚摸自己的头发的手而觉得好过了一点。

　　但疑虑的根源还在那儿纹丝没动。

　　“还有可能继续吗？”保持着手留在孙真头上的动作，尼古拉这样问楚楚。

　　楚楚一脸心慌气短地摇了摇头：“哪怕再看也就这些了。那儿不是普通地方，我觉得就好像有个什么罩子一样的东西……如果再往深里去就是找死。”

　　“大概……有多远？”

　　“很远很远，可能都不在中国。”

　　“哪个方向？”

　　楚楚回忆了一下，然后抬手非常肯定地指了指：“那边。”

　　那是西北的方向。

　　……他在意这个吗？接着他会怎么做？

　　他……可能走吗？

　　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接连有负面想法出现在孙真的脑海里，让他觉得心跳的拍子都变得沉重缓慢了很多，即使尼古拉的手正温柔稳定地贴着他的后颈，他却还是感到了来自内心深处的不祥感觉。

　　“怎么了？”这时尼古拉发现他似乎不太自然，于是低头询问他的状况。

　　孙真咽了下口水，暗地里强迫自己不要往不良情绪里沉，表面上则尽可能正常地表示：“如果楚楚看不到更多的话，你不能自己看吗？”

　　“我看不见。”尼古拉很干脆地给予了否定的答案，但没有解释原因。

　　“那……”“我不会走的。”

　　非常非常肯定的语气，没有任何犹豫或者不诚恳，孙真觉得他好像根本想都没想就把这话说了出来。虽然如果真有什么发生这种口头承诺一点用都不会有，但却还是让孙真些微感受到了怪物的真心。

　　呆了一会之后，孙真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他的语气一下子缓了下去，甚至可能有点太气弱了，但是却自然正常了很多，“那你到底是什么呢？”

　　他微微仰头望着尼古拉，神情疑惑中混着淡淡的忧虑。

　　“这个我也很想知道。”苦笑了一下，尼古拉用手指在空中虚划两下，很像模像样地沉吟了起来：“你觉得这代表什么？难道我的原型是11路公共汽车吗？”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把孙真逗笑了，楚楚更是端着水杯差点噗了一地。擦了擦嘴巴她露出了“你想多了的表情”：“画那么大标志占地方，市政非拆了你的站台不可。”

　　尼古拉自己也笑了。虽然有种前途茫茫的感觉，但孙真知道他还是打算保持乐观和不把什么当回事的。这不是坏事。

　　孙真知道，自己必须再和尼古拉详谈一次了，面对这样一个男人他不可能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骗自己一切都好。

　　不过现在楚楚在，又是工作时间，所以还是先忍住比较好。等下下班了就约他去吃饭吧，或者买点菜一起做，尽量轻松地把这个问题提出来……孙真默默地在自己脑子里安排着这些事情。

　　这时趴在桌上的楚楚已经闭上了眼睛，看起来是打算直接睡一波了。尼古拉趁这个机会把孙真拉过来抱兄弟似的抱了一下，还用手拍拍他的背，然后把他放在桌上的手机拿过来递给他。

　　“周炎。”他提醒道。

　　“诶？”孙真条件反射地应了一声，不过随即就明白了尼古拉的意思，“现在就打吗？”

　　“已经吃过午饭了，可以打了。以防万一。”

　　尼古拉这话还是很有道理的，孙真也挺担心自己这个发小的人身安全。虽然现在他提这个真的有以此吸引孙真注意力的嫌疑，但方向却是对的。

　　于是孙真拿着手机跑到了走廊上，带上了门转身翻出周炎的号码拨号，不过在接通之前尼古拉却轻手轻脚地跟了出来，靠在一边的墙上抱着胳膊看着他打电话。孙真问他跟出来做什么也不回答，就是黏糊糊地盯着他。

　　……很多时候他也并不那么顺从。

　　第一个电话周炎并没有接，孙真心里觉得有点悬，于是不抛弃不放弃地打了第二个。这次几十秒之后对方接起了电话了，不过声音听起来有点哑——周炎在对面颤巍巍地“喂”了一声。

　　还好，还没死。孙真突然觉得有点庆幸。

　　“周炎吗？我孙真啊。”

　　对面先是没有声音，隔了几秒钟他才嘶哑地哦了一下，回答：“是你啊……”

　　“恩，是我。你嗓子怎么了？感冒了吗？昨天看你还好好的呢。”

　　“……没有，就是刚睡醒。”

　　“哦。那你今天有空吗？晚上碰头叙叙旧？我们都好久没见了，怪想你的。”

　　对面又没声音了，孙真直觉周炎是在犹豫要不要答应。

　　会犹豫那就说明有可能答应。

　　于是孙真马上开始尽可能热情地花言巧语和他聊兄弟情谊，和他说自己多怀念小时候，多想和他碰面什么的，到最后孙真自己都觉得肉麻了，但效果也确实达到了——这样天花乱坠一通之后，周炎真的不好意思拒绝了。

　　“那等下……7点吧，到时候我联系你？”

　　孙真能听出他口气里的迟疑纠结。这让他有点想不明白，这样的事情有必要如此迟疑吗？不过能约到人了总算还好，毕竟碰面了他就有机会想办法。

　　连声地应好，孙真完全不给对方反悔的机会，马上挂了电话。

　　“行了说定了。反正下班后我去见他，到时候再慢慢套他话。”孙真皱着眉头舔了舔嘴唇，一脸开始盘算的样子，尼古拉可能是觉得他这幅样子好玩吧，靠过来收手指捏他的脸颊。

　　“别闹。”孙真拦开他的手不让他捣乱，很认真地嘱咐他，“我和周炎碰头的时候你就先回家去吧，到时候我会和你联系的。诶，说起这个，要不我送你个手机？这样方便我联系你，你平时也挺喜欢玩的。”

　　孙真有些心虚的解释着，暗地里却觉得自己这个提议就好像是打算对男朋友实施监视一样。即使只是心理安慰，他也认为这样能让自己在尼古拉面前至少不那么那么被动。

　　尼古拉很喜欢手机。露出天真的笑容，他愉快地点了点头，不过接着就又提出了异议：“为什么我一定回家去呢？”

　　“你杵在旁边的话周炎就是真有话也不方便和我说了吧？”

　　“不会的……”

　　“别瞎闹。他可是我从小的朋友，你要敢乱对他做手脚我可不放过你。”

　　尼古拉绝望了，露出了仿佛很难接受孙真现在智商程度的表情：“那我不让他看到不就可以了吗？”

　　孙真楞了一下，然后就在他楞着的时候尼古拉突然之间变回了他刚开始的样子——哄的一下，孙真只觉得走廊里的光线都仿佛暗了，站在面前的尼古拉清晰的形体——他美丽生动的人类外貌和一身极有气派的海军蓝西装在瞬间脱色，并如沙子做的雕塑遇到干燥的风般崩散、又以完全不符合重力作用的动作呼啦凝结、拉长着在狭窄的室内用极快的速度盘旋一圈落回孙真身旁，其动态之迅捷恐怖就如同砸了大钱的好莱坞鬼怪电影里的特效。

　　孙真活活往后退了一步。

　　古怪的、看起来就好像毛细血管一样黑色力量凭空渗透到了空气当中。孙真感到他用那触感冰冷、没有弹性的触手伸了过来碰触自己，动作既像抚摸又像拥抱。

　　“对……你可以……”孙真喃喃地说着。其实尼古拉变成人的样子也不过几天，但某种程度上他却有些忘了他本来的样子了。

　　像嘲笑似的用“手”戳了戳孙真的鼻尖，尼古拉就那么凭空一闪，消失在了空气当中，而孙真回头时却发现自己影子的颜色明显变暗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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