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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重庆火车站比之上海更为陈旧破败,人潮拥挤秩序紊乱。人生有时是如此起伏跌宕,变幻莫测。一年前明台在火车站欲送走顾清明,一年后换成了顾清明送离明台。在驱车前往火车站的途中,明台的心情已平复了不少,哪怕顾清明掩饰得再好,其眸光中的幽幽颤动,仍被明台敏锐地捕捉。
月台上人流拥挤,聒噪喧闹,明台像上回一样当起了顾清明的卫兵,将他小心翼翼护在身前。小穆则看顾行李站在两人身后。顾清明一袭裁身笔挺的戎装,头戴威严军帽。明台静静凝望他孤傲的背影,一时想起当年他头顶蓬松的发旋,回忆自己当初的幼稚举动,亦惦念这一年的甘苦与共点点滴滴。
正当此时,火车鸣笛的呜咽之声灌入耳腔,这鸣音尖锐刺耳,令夏日烦闷的心绪更添狂躁。滚滚白烟喷薄而来,蒙了这朗朗白日青天,亦蒙了站台上众人的视野。顾清明忽觉腰际一紧,一双有力的臂弯牢牢锁住自己。他不禁后退一步,倒入明台坚实炙热的胸膛。
顾清明全身僵硬却再也无力推开,他如同深陷无底泥沼,心头越是挣扎,情绪越是沦陷。其实就在昨日,顾清明已收到军部下达的命令,九月之前需前往军区报到。重庆空袭能瞬间夺去成百上千的人命,前线炮火能刹那吞噬数以万计的英灵,再见之期迢迢遥遥,再见之时生死难料。感情仿若洪水猛兽一口便吞没顾清明的坚毅理智,令他的双眸抑制不住地涌出软弱的泪水。
火车呼啸而过,疾风卷起的烟尘令人睁不开眼。硕大的滚轮有序运作,节节车厢轰隆律动,车轮与铁轨摩擦起零星火花。顾清明眼帘低垂,将眸光投在飞速而逝的车窗上。日芒折射出的点点光斑一遍遍刺入顾清明的眼中。
恍恍惚惚间,他在如镜车窗中望见了明台拥抱自己的模样。环于腰际的双臂小心翼翼深情难掩,低垂紧闭的眉眼满是眷恋不舍。顾清明更惊异于窗影上泪眼迷蒙的自己,脑海中与明台相识至今的种种记忆排山倒海般涌现。
列车仍旧不肯停歇,像一把细长利刃不倦地割磨离人的心肠,最后一声震耳欲聋的刹车嘶鸣,才算宣告停手罢休。列车车门刷刷一开,站台人流蜂拥而上,挤破脑袋般往车厢中填塞。
顾清明用尽全力克制住眼泪,直教眼眶血红叫嚣。他见明台没有动静,哽咽地嗓子柔声叹道,“去吧,终究还是要走。”
明台全身一颤,缓缓挣开双眼,炙热的鼻息擦过顾清明的耳畔,却沉默不语。顾清明抬手紧握明台的手腕,欲要将其狠心松开。“别动。”霎时间,明台低沉沙哑的声音,畅行无阻地冲入他的耳腔,直灌入他的心脏。顾清明没了动作。
片刻后顾清明忽感手腕上一阵凉意。他不禁低头看去,竟是那只在德国陪伴自己经历许多往事的黑皮白盘手表。但这块表不是已经在中枪之时沉入湖底了吗?怎会落在明台手中?顾清明还未细想,明台已细致地拨弄表带,将之戴上顾清明的手腕。
“从今以后,我明台就将你顾清明,紧紧套住了。”明台温柔地将脸颊贴在顾清明的耳迹,口中喃喃轻语。“别担心,我不过是私心,想当你顾长官唯一的警卫员罢了。”一字一言如大珠小珠敲落玉盘,在顾清明心底跳动徘徊。这般场景这番许诺,像极了外国黑白电影里求婚的画面,却有一日落在他顾清明的身上,将他好不容易压抑的泪水,又一次狠狠勾起。
就在顾清明感动至深之际,明台松开了这个仿佛持续了天长地久的拥抱。他恢复往日嬉闹开朗的模样,黑眸中却满是颤动的泪光。“小穆,行李就给我吧。”明台回身拎起皮箱,深深凝望了一眼清隽英气的顾清明,将他军装飒飒的容姿烙入心头融入骨血。
顾清明薄唇微颤,指尖深深嵌入掌心,望着笑颜泪目的明台踏入车厢,挥手而去。鸣笛再响,列车轰隆启动,慢慢向前进发。顾清明脑海一片空白,缓步而行,眸光焦灼地追寻。忽而,明台高挑挺拔的身影浮现在车门边,与顾清明仅一步之遥。
明台一手攀附于车门,一手不由分说地勾住顾清明的脖子。蜻蜓点水般的薄唇轻触,明台便唯恐顾清明危险,终是恋恋不舍地松开。
列车逐步加速,顾清明被瞬间抛却在后。明台兴奋地朗声低吼道,“顾清明!你一定要等我回来!我很快就回来!我要陪你上战场,陪你杀鬼子,陪你一起过双十节!”声线逐渐扭曲为卑微的哭腔,最后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仿佛来自心间最深之处。“求你!等我回来!”他靠在车门边缘,漆黑双眸中映出极力追随的顾清明,泪线莹莹,痛哭失声。
顾清明疾步飞奔,迎着烈阳灼人的日光,目光锁在明台脸上不敢眨眼。他拼命奔跑,列车却不断提速飞驰,将其毫不留情地抛于身后。直到明台的容颜渐渐模糊,渐渐遥不可及,最终消失在铁轨尽头。顾清明颓废溃败般双膝一软,伏跪在地,悔恨与心碎填满胸膛,滚烫的眼泪决堤倾泻。
“对不起,我不能等你。”
——
顾清明如一具毫无灵魂的行尸走肉,缓缓步出嘈杂的火车站。回莲青园的一路上,顾清明都将额头抵在透明冷硬的车窗上。窗外阳光直透而来,在他那双浩渺似海的眸中掠过一道辉光,又在剔透晶莹的表盘上折散四溢。
车缓缓驶停,顾清明眸色一颤,摩挲手表的动作亦随之停顿。推开车门,顾清明军靴擦地,身线英挺,儿女情长压制心头,国仇家恨重凝眉间。
顾长官依旧是顾长官,心有牵挂,却仍是砥砺前行。
莲青园内明少爷的住所尚未打扫重整,顾清明孑然一人踱步于房中。明台是个细腻讲究之人,一事一物皆在固定位置。床头枕被叠得四四方方,衣橱服饰都以色彩归整,书籍笔墨各归其位。顾清明恍然间感到明台并未离去,仿佛下一秒便会在门前探出脑袋,含笑眨眼,没个正型。
顾清明不曾想自己也会有这般多愁善感的一天。这屋子里仍存着明台气息,他便已开始追思。火车此刻或许尚未驶离蜀地,他便已开始怀念。
可叹这中华大地上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生离死别,顾清明与明台也仅是悠悠其一。
顾清明望见明台书桌中央端正地摆着一本敦厚的硬面书籍,走近一瞧,原来是自己曾给他借阅的专讲电码加密技术的书。顾清明随手一番,见书册中夹着一张素色纸片,不禁好奇心起。
“ed zpsuu jnmit jw pps ufjo”
顾清明执起纸片一念。这字母组合没头没脑,也不知何解。他转念一想,目光落到翻开的书册上。纸片夹页之处,正是详述某种一次性加密电文的算法。顾清明眸色一亮。莫非这是明台刻意留给自己的密码?若当真是密码,如今暗文与算法皆备,独缺密钥。
密钥究竟是什么?
顾清明眉头深锁,挖空心思地努力回想,始终不得要领。他轻轻叹息,唯有将纸片整齐收好,再做研究。
——
8月21日,明台绕过大半个中国,周转多次终于归家。他风尘仆仆地穿过依旧繁花簇锦的公馆前院,根本来不及细细相看这离开一年的家。小丫头阿香早已欢呼雀跃,扯着嗓子进门唤道。“小少爷回来了!”
明台大步流星地跨过大门,欲要直奔大姐卧房看望。不料途径客厅,便闻一声低沉严肃的嗓音幽幽而来。“站住!叫人!”
明台全身一个激灵,活像是撞见天敌。他脚步凝滞,侧目一瞥。
宽大敞亮的客厅内,明楼支腿端坐棕皮沙发上,一份铅字密密匝匝的小报紧握在手,遮去了他半张深沉淡然的脸。晨时暖阳透过落地玻璃窗上薄薄的蕾丝垂帘,如羞懦柔软的女子伏在明楼腿边。
厨房小门轻启,明诚端着两杯醇香四溢的咖啡信步走来。他见明台归家,眸色一亮,无比镇定,默默启唇道,“明台,你回来了。”明诚便衣摆生风,擦肩而过,行至明楼身侧送上咖啡,落座在旁。明楼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这才报纸一收,抬起眼帘。
“大哥好!阿诚哥好!”明台见明楼不苟言笑的容色,立刻瘪瘪嘴,又脚步一抬欲往二楼奔去。可他前脚刚踩上楼梯,后脚就隐约感觉不对劲。大姐急病,十万火急地电令自己归家,然而此刻家中气氛平静和缓,大哥甚至有心思喝咖啡看报纸!难道——
不待明台深究,二楼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明台!明台!”明镜一袭酱红旗袍呈得肤色白里透红,一双明眸善睐闪烁生动,唇瓣施以淡淡脂膏嫣红丰润。整个人容光焕发,连下楼都步履稳健。
明台眸色一动,双手紧握成拳。他尚未与明镜拥抱相迎,便抡起手中皮箱对准明诚砸去!他深知明楼才是始作俑者,可谁叫明楼是大哥呢!明小少爷唯有拣个软柿子来捏!
明诚好歹是个练家子,一个笨重皮箱袭来,轻松闪躲绝不含糊。然而明台在顾清明手下训练,已然今非昔比。皮箱仅是阻碍对手视线的掩护。明诚只见皮箱之后,明台一记飞腿凌厉攻来,心中大叹不妙。他双臂交叉胸前,生生一挡,整个人向后一倒,栽进了蓬软的沙发里。
“大哥!”明诚向明楼求救,不料明楼的金丝边眼镜折光一亮,他嘴角便勾起一抹事不关己的淡笑。明诚心头暗叹,最苦不过执行者,策划者总是高枕无忧。“小少爷够了!够了!”明诚缴械投降,往沙发里一缩。
明台算是发泄了被蒙骗的火气。其实他也明白家人绞尽脑汁将自己骗回上海,是因为思念难安,是因为血肉亲情。明台连日辗转,无时无刻不在忧心大姐的安危。他有时甚至生出荒诞念头,只怕归家之际,连大姐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明台怔怔地转过身去,见明镜眼眶里泪水打转,便箭步而去,哽咽相拥。唯有在大姐面前,他可以软弱地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也可以任性地永远做肆意率性的弟弟。
这世上唯有家人能给予真情庇护,给予无限包容,令孑然伶俜的灵魂得有安息之所。而在这灰暗动乱的岁月中,山河破碎岌岌可危,身家性命朝不保夕,重逢团圆更显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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