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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漫长的夜
莫平儿提前一天为洛榭晓准备好房了间,全新的被褥,门上装了布帘子,窗子也掩得紧了,不会有风透进来。“早几天我和乐义就盼先生过来。”莫平儿指挥乐义把生好的暖炉搬进来,摆在地当中,“这里虽比不上京城,但也什么都不缺的,先生看还需要点什么只管和我说。”
“已经很好了,有劳平儿姑娘。”洛榭晓客气的话被莫平儿打断,她略不满地说:“先生干嘛这么客气呢!客气得见外。你啥时候见乐义这样了,要说,乐义啊,你要有先生一半客气就好了,说话做事老那么直来直去的,一看就是粗人。”说未说完她自己先掩嘴笑了起来。
乐义哼了一声说:“我本来就是粗人,是武夫。你又啥时候见孟将军客气了?”听他反驳,莫平儿小嘴一撇,说:“哼,孟将军那是个大粗人,还有比他更粗的人么?”话音未阿嚏,就听门外有人接话说:“平儿错了,孟将军是粗中有细!”门帘挑开走进一人,正是一身蓝布衣衫的乐离。
“是是是,孟将军是你的爱将,不粗不粗,细得很呢!”莫平儿笑嘻嘻地迎上去,问:“宁公子走了?”乐离点头,坐到离洛榭晓不远的椅子上。
莫平儿给乐义使了个眼色,借口说还要到街上去买些东西,两人一前一后地出去了。房间里立刻安静下来,洛榭晓感觉有点拘谨,这么久了,每每单独面对她,他还是会感觉不自在。
“一个月不见,怎么先生还是不见强健,反倒更瘦弱了,怎么无忧医馆不管人饱饭吃么?”乐离似乎也感觉出两人之间的疏离,刻意说些个轻松的话题。洛榭晓以微笑掩饰自己的紧张,答道:“天冷了,染风寒的人多起来,我和大哥经常全天坐诊,有时半夜还要出急诊,不得休息。”
乐离哦了一声,起身来到洛榭晓身边,俯下身子,将他看了又看,突然冒出一句“我也很想念先生呐!”这直白的话令洛榭晓呆住,脑子嗡地一下变成一片空白,连笑容也僵住了。见他如此惊异,乐离感觉很好笑,嘿嘿地笑起来,这是一个月来,她第一次真心地笑。
“将军……”洛榭晓无言以对,他明明也有同样的思念,或者更强烈,却同办法说出口来。乐离直身挨着他坐下,若无其事地说:“先生找到了吗?”
“什么?”洛榭晓不知道她所问何事。乐离歪头看他,嘴角还隐着笑意,“怎么?忘记了?先生没将我的话放在心上啊!”不必她再说,他已明白。刚刚的尴尬和小小的兴奋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月来一直压在心头的石头重又落下来。
洛榭晓走到书桌边取来药箱子,放在两人之间,缓缓地打开,一层层地掏出里面的物什,一件件地摆放好,他的动作既轻柔,又稳重。乐离的目光一一掠过他取出来的每一件东西,好像在校场上检阅她的士兵一样。
终于洛榭晓取出最后一只青瓷花的小瓶子,用蜡封着口,他把它攥在手心里,犹豫片刻后似鼓起勇气问她:“不能不用么?能活着总是好的,不是么?”
乐离嘴角微翘,看着好似在笑,可她的眼睛里却无半分笑意。洛榭晓知道,这话他不应该问,于是讪讪地把小瓶子推送到面前。“乐离谢谢先生!”她毫不犹豫地抓过去。
“一粒就好,不必全用。”他查了许多古方子,又用了很长时间配药,有些药材很难搞得到,这也是他一直未能好好休息的原因。
“不会痛苦是吗?”乐离把小瓶子放入怀中。
洛榭晓点头,然后说:“不会,而且大概还会有很快乐的错觉。”听了他的话,乐离满意地点头,拉住他的手说:“我知道为难你……可我只信得着先生……往后乐离可能还会对不住你,有一件事乐离希望先生知道。”乐离的眼睛很明亮,拉着洛榭晓的手突然用力,他觉得手腕处有种一种刺痛传来,要强忍着方才没呻吟出声,他很想知道乐离要他知道什么。
她说:“先生要记住,对我乐离来说,先生是很重要的人,是乐离信任的人!”她的声音低沉而肯定,不容置疑。
这就足够了,他信她的话。在乐离谈起如何为柳玉菡报时,他曾经有那么一种冲动,他想问,如果躺在床上的是我,你也会如此吗?现在,他不会再想那种无聊的问题,他不是柳玉菡,也决不会做第二个柳玉菡。他是洛榭晓,是陪在乐离身边,在危难时候救她性命的人。
洛榭晓来的第二日下午,突然起了北风,入夜之后天空中飘起轻雪,这是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早。乐离房间房门紧闭,这两日她都没有出来,莫平儿和乐义虽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但已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本以为这场雪也不过是做声势,却没料到天气骤降,滴水成冰,先前下的细雪落地既融,结了薄薄一层冰。及至下半夜,雪花变得鹅毛般大小,被北风夹着在空中狂舞。
“外面的雪下得大了。”黑暗中突然有人说话。“嗯。”有人应了一声。刚刚外面传来敲梆子声,已是三更天时候,他们竟都还没睡。
“你若不困,我去把灯点上。”乐离的声音里半点睡意也没有。倒是柳玉菡的声音里透着些慵懒,“这样挺好……你陪我说说话吧。”他再过分点要求也没事儿,不是吗?
柳玉菡想天亮了他要出去看看雪,从前他是最讨厌冬天的,师父为了省钱总是不让他们好好烧炉子,再遇上下雪天,他恨不能整天把棉被披在身上。可现在,他突然怀念起雪花落在手掌中,变成一颗小小水滴的感受,痒痒的,凉凉的,他突然渴望见到被冰雪覆盖着的银白世界。
实在是太黑了,就算是近在咫尺,乐离也看不到他的样子,她抬起手摸索着摸上他的脸,缓缓地细细地抚摸着,好似在摸一件宝贝。“你想听些什么呢?”她问。“什么都好,只要是关于你的。”柳玉菡回答。
乐离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讲的,战场上的事太残酷,官场上的又太勾心斗角,想来想去,竟是年幼时拜师学艺的时光最美好,虽然师父很严厉,虽然那几年又苦又累,可心是快乐的,无忧无虑的日子只有那一段。
说怎么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说怎么淘气地偷懒,被师父发现之后重重的处罚;说与师妹两人纸上演兵,总是胜负难分;说师成下山时心中怎样的兴奋想要大展拳脚,以致忽略了对师父的留恋,数年后忽闻师父过世,心中悔恨不已。乐离长长的叹气,这些过往啊,她深深地埋藏起来,不敢回忆,现在讲出来,却发现连悲伤也是温情。
见乐离沉默下去,柳玉菡把头往她的方向移去,唇扫过她的唇时停止了动作,轻轻地吻着她。乐离用手臂环住他,使两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合。
乐离问:“不改吗?”柳玉菡说:“不改。”乐离又问:“不悔吗?”柳玉菡答:“不悔。”乐离再问:“不恨吗?”柳玉菡回:“不恨。”乐离沉默一会儿说:“好。”双臂更加用力,好在柳玉菡已不会再感觉到疼痛。
黑暗中乐离紧紧地抱着他,眼前晃过很张面孔,灰白的死相,父亲、母亲、师父、战友,这十几年来她经历了太多的死亡,却并不能像她对洛榭晓说的那样变得麻木,可以让自己平明地接受死亡,可是强迫自己去适应死亡,却不能麻木地对待一条鲜活生命的逝去。
“听听我的故事吧。”柳玉菡的声音里带着请求,他很想让乐离知道关于他的一切,他知道这种念头很傻,但他就是认为如果她知道那么就可以代他活下去,他渴望着乐离那样的人生。
他说起了自己的父亲,一个任性地相信爱情的角儿,放弃前程富贵与一小户人家的女儿私奔。母亲在生下他后无法再忍耐贫穷、苦难上吊自杀了,父亲郁郁寡欢,在他七岁时投河自尽,临死前将他托付给邻居寡妇柳姨。半年后柳姨将他卖给刑老板,刑老板本与柳玉菡的父亲是师兄弟,曾两度找到他父亲,让他重返戏台,柳姨也是这样认识了他。
七岁的柳玉菡知道父亲给柳姨留了些银子,大概够他两三年的口粮。师父来接他时,他没哭没闹,规规矩矩地给柳姨磕了个头,然后伸出小手来讨回属于自己的银子。柳姨本有些愧疚的脸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恨恨地从怀里掏了两块碎银子拍进他的手里。柳玉菡跨出生活了半年的家时,听到柳姨啐了一口,尖着嗓子骂他是个白眼狼。他在心里想,是了,从今天开始他就做个白眼狼。
柳玉菡本是块唱戏的料,他咿呀学语时就和父亲学唱戏了,五六岁已经能有板有眼地唱一段,父亲说自己唱戏解闷行,千万不能当戏子,尤其不要成角儿,台上风光演君王,台下却是让人瞧起的。他随师父进了县城,和师兄弟们一起练功唱戏,起初是很讨刑老板喜欢的。
一回一位财主老爷请戏班子唱三天大戏祝寿,那老爷看中台柱子陆师兄,给他灌了迷药强占了去。陆师兄醒来大哭一场,师父倒不以为然,第二天的夜里陆师兄就喝药死了。
父亲的话和陆师兄临死的惨相盘踞在九岁的柳玉菡恼子里,无法挥散,然后他的人突然变得不提气,脚上功夫不行,嘴上功夫也不行。刑老板极是恼火,未料得自己花了大价钱却买了个不中用的人回来,再对他也没了好脸色。
“我不是不能成角儿,而是不想成角儿,这下你信了吗?”柳玉菡语气轻松地问。乐离答道:“信。”柳玉菡轻笑了几声说:“从那以后,我就是混日子,师父看不上我,不再提携我,倒正中了我的心思……我想我的一辈子大概就这样了,偷偷攒点钱,等哪日师父赶我出门也能讨一段时间的生活,直到遇到你。”再往后是乐离知道的,他等她,就像她想要的那样,在原地等她。
雪下了差不多一夜,天色灰蒙蒙将亮时,雪住了,柳玉菡也睡去了。乐离搂着他,瞪着眼睛等天明。
一夜无眠的还有一个人,就是住在厢房里的洛榭晓,早早起了穿戴整齐,端坐在床边。他听到自己打鼓一样的心跳,跳得他心慌,他不敢想像天明之后将要发生的事,他后悔答应乐离,如果没配出药来,这事是不是就可以避免发生了呢?虽然他知道答案是否,却总是忍不住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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