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质子
翌日醒来,我睡在自己的床上,衣衫整齐,一双鞋子被脱去放到了榻边。我盯着鞋子发呆,却不记得自个儿是怎样回房去的。
好像是……我在屋顶上和二爷聊着聊着,言谈很欢乐,风很轻,眼皮很重……然后就睡着了……
我前世是头猪嘛?明明只是想小憩一会,怎麽却睡得天昏地暗了?
望向透光的窗纱,现在是卯时了吧。
昨夜半睡半醒之间,隐约感到有人亲上我的面珠……我悚然一惊,手盖住了双颊,心口砰砰作响。不会不会,他怎麽可能……那是梦吧?应该……只是梦吧……
我勐力甩了甩头,蓦地敲门声响起,敲乱了我惴惴的心神。
「进来。」
推门而进的是一个小侍婢,她捧着洗漱的铜盘,姗姗走了过来。「洛国师,皇上有命,大伙儿准备起行,半个时辰之后启程回宫。」
回宫了?想到就要离开锦阳,我忽尔依依不捨起来。「我知道了,东西都搁下来吧……对了,二爷呢?」
「二爷早在天还未光的时候,带着一小队人马出门去了。」
回宫的旅途上,一路无事。进得宫门,铜狮宝殿,明珠嵌阁,一切如旧,可在宫外晃了一圈,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茗烟和沐岚看见我回到容华宫,又惊又喜,沐岚那丫头还激动得眼儿红红鼻头红红,差点儿要哭出来。「洛先生,我以为你云游以后不会再回来,像神仙般骑鹤飞上天,不要咱们两个了。」满满的真情流露,把我逗笑了。
三爷晓得我随皇上秘密出宫的真相,隔未几天就差人传话,说是涵碧湖上芙蕖正茂,要邀我一块儿游湖赏荷。我心裡明白,这位孩子气未脱的娇蛮王爷定是想借此为名,乘机探听今次皇上微服出巡的途中有何惊险有趣的事儿。
放舟芙蓉丛裡,一望无极,梃梃者如夷光出浣,丽华晓妆,嫣然有态;偃偃者如新妇得配,倦而忘起。而风吹英落,又如姮娥脱遗,上结太虚之气,下临元冥之宫。(按:咏荷花盛放之辞,摘自清郝质纡《游昭阳湖记》。)
一池的锦绣热闹,美得如梦似幻。穿梭在高出水面许多的璧玉团叶之间,耳边是舟行拨动荷叶嫩枝的窸窣响声,入鼻是澹馥的风舞花醉,满眼賸被绿叶红荷佔据。我不知道从前的自己有否看过这样诗意唯美的景象,但此刻的我的确是目瞪口呆了。
「看来本王邀你出来游湖是没错的吧!」辜祉南眯眼瞧着我,嘴边笑意盈盈。
「只愿王爷别再将言夕逼入湖裡喂鱼,言夕就感激不尽了。」我们的首次相见,就是在这涵碧湖边,想起那回差点溺死的经历,我忍不住出言消遣他。
「这可难说,眼看着高高在上的国师变落汤鸡的画面着实太有趣了。」他奸笑两声,惊动荷丛深处那不知名的水鸟拍翼飞向青霄。「不过上回二皇兄见你落水可是紧张极了,我从未看过他的面上出现如此慌张的神色,下次说不准他会把我吊起来打。何况,此刻你可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有谁敢对你动手?」
皇上……跟前的……大红人?!食指弯向自个儿的鼻端。
「皇兄这次离宫,满朝文武都被蒙在鼓裡,独独是把你这个新任国师带在身边。你说,他不是偏心于你是什麽?」
他闲适地往后一躺,曲起手肘置在脑后,看着那一片又一片翠玉般的荷叶自头顶掠过,疏密的圆影在玉凋般无瑕的英俊脸庞上留下黑影。「洛言夕啊,从祷雩祭司到龙元大国师,你一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你可不知道,朝中多少大臣私底下,都为着圣上对你的青睐而眼红不已哩!」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我本无心仕途,向来也不把皇宫当成是自己安身立命之所,当初进宫只一心一念解百姓旱苦,现在挂名做国师也全是身不由己,何来招人眼红妒忌?我讪然笑了出来,「要当你口中所谓的红人可不易,随从、跟班、书僮,还差些儿因为冲撞圣颜而被皇上一手扼死……」接着把到锦阳一路上发出的事情,挑了几件说出来,说到在麵摊遇到几个大胆妄言的食客,辜祉南哇哇叫了起来。
「朝廷上下,无人敢重提当年紫檀国的旧事,他们的议论,可是触犯了皇兄的大忌讳。」
他这句话倒是勾起了螫伏我心头多时的疑问,皇上对紫檀的怨恨,显然超出了国与国之间敌对的仇隙,他是决意要将紫檀的一事一物赶尽杀绝。偏偏对于那座荒废的紫檀皇宫,他又充满着缅怀,特别是在那个叫「芊园」的地方,他的黯然神伤绝非作假。
到底,皇上和紫檀国之间到底有着什麽千丝万缕的关係?我百思不得其解,身边的人当中,也只有眼前的人能为我释疑了。
「三爷,言夕有一事不解,可否请你坦诚相告?」
「本王在这荷塘之中请荷花仙女为证,知无不言,你开口吧!」
「皇上痛恨紫檀,是否有什麽特别的原因?」
上一瞬还优悠地仰卧舟上享受着凉风,一手折了枝荷盖当伞遮挡豔阳的男人,遽然起身。我从他清澄若承露荷叶的瞳眸中,看见了那个正仓皇抓着因他突然的动作而变得摇晃的舟子边缘,一面怯色的我。
他的脸离我不到半臂,直直地盯住我,说:「皇兄他,曾被父皇送到紫檀国当质子,在锦阳的皇宫中住了快将两年的时间。」
皇上是……紫檀国……质子……
我微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整个人像是被雷电击中,彻底怔住了。
「这件事情,朝野间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却是从没有人有胆量提起,因为不仅是龙元国的奇耻大辱,而且包含了皇兄那段不堪回首的少年岁月。」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一字一字敲进我心不在焉的灵魂深处。「洛言夕,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经常在皇兄身边,若然无知说错话误触皇兄痛处,到时谁也救不了你这条小命。」
这样的宫廷秘辛,是我完全始料不及的。这刻,一切都似得到了完满的解释,包括断碑上那句「阶下囚当无道君」、皇上为何要亲自到锦阳揪出搞鬼的傢伙、他对背叛者闵儒怀和紫檀臣民的恨从何来,还有……他那如风云莫测的残酷个性是如何养成的……
「皇上被质押在锦阳宫裡头的日子,很苦吗?」脑海裡浮现着他在敌国宫中受尽白眼、被人欺凌的情景,心头泛出丝丝拧痛。
「我不知道,那时候我的年纪还是很小,在大皇兄和二皇兄之间,最终选择了身为长子的大皇兄。」
我默然,这也许就是身为皇族子弟的无奈,大国的战争,有时是不起硝烟,不带鲜血,却更能令人留下无法磨灭的伤痕。龙元国和紫檀国之间,经历了怎麽一场惊天动地的血战,终于龙元得胜,一统天下,昔时的质子亦一跃而成当今的一国之君……大家只看得见他今日的八面威风,可当年他那寄人篱下的辛酸,岂足为世人所道?
敛眉凝思的我,无意瞥见辜祉南腰带上紧繫的那块青白玉玦形龙佩。玦如环而缺,形状是璧缺一细口,所谓「君子能决断则珮玦」,是一样形式与意义兼备的装饰。
我的心裡,却想起了另一件事。
「三爷,皇上颈上有一块很漂亮的紫色玉佩,你知道的来历吗?」
我想起辜祉祈受伤那夜,我在他身上看过了一块紫玉,跟我掉进涵碧湖的时候,脑海中浮现的记忆重叠。紫玉,从来乃稀罕之物,那块紫玉的玉质色泽是最上乘的,而且通体透亮毫无瑕疵,实属世间少有。会是龙元先皇送给皇子的礼物吗?会是外族进贡朝廷的珍品吗?可我的记忆裡,又怎可能有存在?
那种似曾相识的强烈感觉,牵动了我的心弦。
「紫色的玉佩?」他摸了摸鼻樑。「我倒是没有听说过皇兄喜欢紫玉呀,不过紫色乃是皇家御用颜色,皇兄珍藏紫玉也不足为奇。话说回来,你是怎麽知道皇兄挂在颈上的贴身之物?你们两人,到了何种地步去了?」
亮晃晃的漂亮眸子凑到了我的面前,盈满怀疑和打量之色,我不知道自己为什麽心虚起来,手伸到湖裡就掬起一掌心的水朝他身上拨去。
「洛言夕!」
他咬牙,髮上衣上都是滴滴答答滚下来的清凉水珠。他以牙还牙地双手掬起更满的水,我赶忙侧身闪避,他却忽然作了个噤声的表情,眼神示意我附近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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