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戬心）江楼月（原名同心）

　　见杨戬皱眉思索，王母复又冷笑：“世人修仙之时，皆要历三灾九劫，勘破世间情爱，方能成仙。不过做神仙的日子久了觉得无聊便又想要温香软玉在怀，当初成仙时舍下的东西现在又想要回来，既要长生不老又想要红尘情爱，杨戬你说，世间可会有这般十全十美的事？！”
　　杨戬低头：“这世间，自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的。”

　　王母亦垂下眼睑：“你苦心孤诣多年，终迎了新天条出世，而今新天条并无神仙可动凡心之说，司法天神，你说之前放了的仙女该如何处置？”
　　玉鼎跟李靖听了王母此言，脸色白了又白，却都望向杨戬，难发一言。
　　只见杨戬冲王母行了一礼，抬高了声音道：“旧天条中，亦无神仙不许动凡心之说。陛下娘娘圣明，定然有法子。”

　　王母一声叹息，命李靖跟玉鼎先行退下后，方才对着杨戬道：“杨戬，你一心造福三界，自然有信心对三界大爱抵得过心里欲望，可你怎知三界诸仙与你一般？昔日三界共主亦险些因一己私心毁了三界，何况而今这些个仙人？”
　　见那位冷面神君低头不语，王母复道：“杨戬，你可知仙人为何能永生？”
　　杨戬沉声答道：“靠凡人供奉。”
　　王母轻笑一声，道：“不错，你我能永生靠的皆是凡人供奉。上古诸神乃天地灵气，自可永生；仙却为凡人修炼而成，虽能长生不老，却终有灰飞烟灭之日，靠的是凡人心里的敬畏，凡人心里有仙，他们代代相传，生生不息，仙方能永生。
　　“而仙人结合后，诞下子嗣半人半仙，哪来的凡人信奉诸仙？仙仙结合后，其子生来遍为仙体；更遑论仙妖结合。长此以往下去，何来凡人供奉诸仙？仙既不能永生，又如何庇护三界？”

　　杨戬低头不语。
　　上古诸神为天地灵气羽化，若无外力影响可与天地同寿；而当今仙人为凡人修炼而来，有上天入地之能，算人命理之术，却也只能延长寿命至百年千年，终会化为尘土；其所以能长生，不过是凡人心中信念不倒而已。他们心中有仙，故而诚心供奉香火，香烛之气染了其赤诚之心，自有灵性而保仙人不死。
　　只是，凡人所供之仙往往不外乎月老、织女一类的闲职，其中分不清仙人之职的也不在少数，那些日夜庇护他们平安的仙人则多被忽视，颇为不公。因而他司法天神的一大职责即是根据诸仙的应尽职责来分配供上天庭的香火，只是，应尽不等于尽了，往日天条规定凡晋仙位，即可享凡人供奉，养了不少闲差，而那些尽职尽责的仙人反而不能得到应有的供奉，那好梦村的土地便是一例。
　　如今新天条出世，此状必能又所改观。
　　只是仙人后裔生来为仙体，其一言一行，莫不影响世人对仙人的看法，一张白纸沾了污泥，那入人眼目的便只会是那污泥。千丈之堤，溃于蚁穴（1）。
　　更何况，仙人有了后裔，私心作祟，必会私求他们长生，私授香火之事必屡禁不止，又如何处理？
　　素来只道旧天条无情，可成大事者，又如何能有情？

　　杨戬闭上眸子，不露出半分情绪。脑子里千回百转，几千年的光景不断来脑中闪现，终定格在弱水泛滥时杨府内的屡屡炊烟，哀吟哭泣不绝于耳，指天痛骂犹在眼前；然而最后看见的，却是哮天犬濒死时给了他馒头的小二，全家命丧于弱水却仍抽着旱烟跟小辈侃天谈地的老者，父母双亡却笑着送给他一根狗尾巴草的女娃……
　　长生的是仙人，不能长生的是凡人，不过都是人。

　　杨戬猛地睁眼，抬头道：“照娘娘所言，届时无仙凡之分，大家都是凡人，凡人之力自可自保，何需仙人庇佑。”既无需仙人庇佑，又何需有天庭，何需有玉帝王母！
　　王母冷笑：“凡人之力可自保，更可灭世。你这司法天神也当了数百年，凡人之间如何地尔虞我诈你看得也不少，若他们再具了超常之力，你说三界会成怎样？三界之内，人非人，仙非仙，妖非妖，万事皆靠本心，可你怎能保证世人本心？”
　　杨戬欲答，却被王母阻道：“本宫跟陛下受天帝所托看护三界，冒不起这个险。”
　　杨戬见王母视线如针般直刺向自己，终是拱手道：“新天条意在人神共治，伏羲大帝跟女娲娘娘身为三界共主，定新天条之际，自是信任世人本心。”
　　王母闻言嗤笑，道：“伏羲大帝同女娲娘娘定下新天条之后确是托了龙神将其封印，待合适之机新天条方才出世。到时人神共治也好，仙人不分也罢，本宫跟陛下都无异议。只是，你怎知如今便是新天条出世之机？”

　　杨戬心下大惊，却不愿在王母面前示弱，只颇谦恭地行了一礼：“小神愚昧，请娘娘明言。”
　　王母受了这一礼后拿起案上的一卷公文，漫不经心地翻阅，口下不停：“你也知道，新天条出世后恶鬼难捉了许多，人间妖魔亦比往常猖狂，都是三界戾气大盛之果。玉鼎真人翻阅古籍后发现三界戾气大盛，乃是天地失调之故。而近来三界能致天地失调的，仅新天条出世一桩。”
　　见杨戬眼中终露诧异之色，王母放下手中公文，继续道：“新天条意在神人共治，只是如今神皆覆灭，只有仙而已，那便只能是人仙共治。只是，依你所见所闻，以凡人利己之心，可能担起此任？除却人仙共治外，天庭更要自尽民主罔与成厥功（2），不再唯本宫同陛下为尊，只是依你数百年所感所知，有多少仙家能担此责？老君一心炼丹，哪吒少年心性，八仙放荡形骸，二十八星宿耽于安逸……杨戬啊杨戬，这样的局势如何会是新天条施行之际，又如何会是新天条出世之机？
　　“天条乃天地规则，应时而出，而今新天条于旧天条在世之际出，两套规则同行于世间，是以天地失调，戾气大盛，始于北海，扩于四海，散于凡间。”
　　杨戬一愣，心下只道按自己此番下凡在北海附近的探查结果，王母所言非虚。只是，现今竟不是新天条出世之机？！
　　王母见状，正欲再开口之际，却见杨戬眉峰一紧，但听得他道：“何时方是适合之机，无人知晓。而现今无论如何，新天条都已出世；便是众仙不堪当此重任，有陛下跟娘娘督导，他们也定能当此责。至于娘娘所忧虑的仙人共治，只怕还得万年有余才到那一步，娘娘自可放心。”
　　杨戬方说到此处，便听得“啪”的一声，也便不再言语，但见王母大怒之下拂开了案上公文，已站起身子朝自己走来：“杨戬，你心下认为本宫跟陛下舍不得帝后之位，永生之能，才阻挠你施行新天条的罢！”
　　说话间，王母已行至杨戬跟前，见杨戬面上无波，冷笑一声后又道：“新天条既已出世，断无废弃之理，你要施行，本宫跟陛下自然支持。神仙可动凡心一事，本宫跟陛下亦准你推行。只是，动了凡心之后如何收心，你需得给本宫跟陛下一个交待！”
　　杨戬垂首：“小神领命。”

　　王母却不再看他，反背过身去：“变法有成有败，一时民心所向不代表一世民心所向，秦有商鞅为例，杨戬，本宫再问你一次，你当真欲施行新天条，决不后悔？”
　　只听得身后神君朗声回答：“杨戬决不后悔”，字字铿锵。

　　王母一时有些恍惚，脑海中铿锵有力的“决不后悔”四字不断回响，与万年前无异，突觉气力耗尽一般，只回到金座上对着杨戬道：“明日早朝时，本宫跟陛下要见到仙人动凡心的具体条例。”
　　见杨戬应下后，又道：“昔年凡间戾气大盛时，为净化戾气，许多上古大神纷纷羽化。而今戾气虽不及彼时，但凡人欲望却比上古时更盛，反助长了戾气，长此以往下去，只怕戾气将难以净化。
　　“上古时期乃是龙神以血为引，十日中仅存的第十日炼化真身，诸神布下两仪阵法（3）方才净化了天地戾气。只是，布阵诸神仅伏羲大帝存活，而其为了救龙神跟第十日终是魂飞魄散。而龙神跟第十日在净化戾气后，亦是元气大伤，在天帝帝俊灰飞、陛下继位之时，第十日已难以为继，无力再将光明撒向人间，是以陛下跟本宫商议，由龙神跟第十日将我们的十子炼化成金乌。而后，第十日跟龙神先后羽化。陛下念及龙神劳苦功高，便分封其后代于四海。
　　“如今天庭诸仙、四海龙族都比诸神差了不知多少，又惟有龙神嫡系方能净化戾气。若按此法，天庭、四海皆会伤亡惨重。
　　“只是凡间而今受戾气所扰，不少凡人为戾气所侵身患奇疾，其心生怨懑反又助长了戾气。若别无他法，本宫跟陛下也只能效仿伏羲大帝了。你且回真君神殿看近来奏章，便可知一二，不多时陛下便会召集诸仙商讨对策。”
　　而今的三界之母看着杨戬领命离去后，却是深叹了一口气，自己的儿子用一生孤寂换取的三界光明，还持续得了多久？

　　（1）出自《韩非子·喻老》
　　（2）出自《尚书·咸有一德》
　　（3）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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