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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求仙问道,所谓何意?
“没了?就是说……曾经有过?”花千骨用力咬了咬嘴唇,抵抗着常芜话语中的蛮横之势,继续问去。
处处都听见人责怪常清。原来,家人反对,村人反对,在这个人尽相识的小世界里,是如此举步维艰!不禁同情起常清来,她也曾被小村落视作祸害,又被天下人视作祸害……
“我那小子净痴迷些邪魔外道,哪里肯务什么正业!”常芜下语如判决。
“敢问常先生,何谓正业?”白子画淡淡地开了口。
“我们这人间才是正业,不管你做什么都好。说我一天到晚沉迷在诗酒琴棋,可我不逃避人生!”常芜说得气喘吁吁,只有杯盘和鸣,清脆得怪异。
“请问令郎是如何逃避人生了?”白子画依旧从容,似乎没听到常芜的语气,只是按着需要的意思问。
“放着偌大的人间不顾,求仙问道……”常芜停了数落,浓眉一横,冷了谈兴。
“求仙……应当也不是一无是处罢?可以长生不老,治病救人啊。”花千骨眼睛不看常芜,说得倒没了底气,忽然觉得常芜说的,实难辩驳。她看过那么多仙人,许多人又为人间谋过什么福祉?当然,师父从来以苍生为己任,无可置疑!
“他这一世还没活明白,却逃离这世界去寻长生,痴人说梦!治病?治得了病,治不了死;即便免于死,也治不了各人的命数!这无知小儿知不知我们人间这许多不幸,他以为他躲到什么仙山福地,就能化解了?”
常芜一股胸臆难平,言辞里却是条分缕析。
“比如有哪些不幸呢?”花千骨早已忘了要反驳他,只是想听他的想法。
常芜倒是岑寂了许久才说:“我年轻时喜欢的女子,心思从不在我身上。之后染了疯病,她家人又将她许配于我。人心有千万种欲念,难以满足;待到满足了,却本心尽失!”开先语滞声沉,继而急转直上。
花千骨望着常芜,一时无言。他脸上已有些皱纹,皱纹也丝丝凌厉固执。花千骨却不敢看他的眼睛,不敢看却终是看到,看到他眼中的水色。原来,他内心有也有温柔伤悼,倒不总是古怪傲然,拒人千里。
“修持只为安心,先生迷醉诗酒和令郎执著求仙,原是一理。世间欲念纷纭,岂能尽数满足?”白子画丝毫不沾染常芜的愤慨,依旧声浅语淡。
“安心?安了一人心,这芸芸众生,都是不安心的!这世上能有几个神仙?自己得了道,就逃离着一塌糊涂的世界。”
方桌发出老木头嘎吱的呻叹,似用另一种语调为常芜伴奏。
“许是令郎命数如此,才会走上求仙之路。他所担负的责任,不是常人所解。”
白子画心道,要救这世人,谈何容易!自己倒是如此狂妄过,最后连身边惟一的人都保护不了。这凡人中,也有如此傲世者。
常芜兀然起身,往房间走去。传来一句奇声怪调的话:“命数,怕是受了蛊惑罢!”
“常先生此话何意?”白子画看向坐在一旁沉默的顾从。
“有个疯癫道人,本来救过小姐,老爷感激不已。可后来时不时来找少爷,给过一些医书,说少爷命在仙山。老爷很不受用,却也无奈。”
顾从不问不答,一问倒也答得清楚。
“那道人生得哪般模样?”
顾从眉毛微微拧向眉心,好半天后说:“就是个江湖术士罢,说不出……有何不同?”
白子画点点头,不理会他的自疑自问。那道人必不会现出真面貌。
两人进屋。白子画指指门,花千骨会意,捻诀设下结界。
“师父,常清是被那个道人指使的?”
“指使就未必,倒是可能被利用……”白子画说到一半更陷入深思。此事关乎杀阡陌,关乎长留山,小小村落的兄妹,命运竟然牵连如此之广。用心之人,究竟何所用心!
“会是谁?为了……神器?”小骨骨突然打个寒噤,瞳孔张大,漫出一阵惊恐,先吓到了自己。“不会又和我有什么关系罢?”
“不会。”白子画看着有些痛心,前世的伤疤,疼痛持续之久,可见多么痛入骨髓!但是这次不会的,上世自然是一眼看出她命数和神器的联系;这一世,她气息平和许多。天地有理,没有这样的道理,要她两世承受此等宿命!将她抱在怀中,把握十足地告诉她:不会。
花千骨身上那丝丝虚凉颤抖,如化入绵绵海水,只感到一片茫茫的澄静。
听见一个平静的声音仿佛从水中传来,整个海水微微共鸣:“即便神器集齐,也放不出妖神。怨戾积累,非在朝夕。”
师父说的,不都能听懂,但从不怀疑。师父的言语,师父的怀抱,是一切的回答,是所有困扰、忧虑、苦楚、绝望的反面。
心中是安定了,可头脑里云萦雾绕,许多消息,应接不暇。众多形象里慢慢剥离出常夏瘦弱的身影。
“师父,常夏……琉夏……就是说,这个人是知道琉夏的身份。甚至琉夏中毒……”花千骨想想,觉得可怕,小嘴张开成一个深洞。
“不仅如此,甚至琉夏能转世,都在安排中。”
“琉夏如何两世都这样惨……她前世是怎样的?她中毒和常清上长留山有联系么?那竹染能回来?”
“你让我先回答你哪个问题?”白子画哭笑不得,小骨还是这样,想到什么说什么,在师父身旁,只顾着倾倒出来。
“唔……好乱啊,师父随便说罢。”花千骨揉揉太阳穴。
“她中毒自是被下毒,常清上长留山在此之前,但未必不是一连串的预谋。前世……我记不大清,三尊会审时她不肯说出竹染……”白子画遽然沉吟,好半天说出一句话,难有的、声音里充斥万千,道不清是那一种情愫,“和你一样。”
恍然间,懂了所有人世间的情感,琉夏甘心一死,不是以前他认为的执迷那般简单。小骨为了他,她为了小骨……其实再简单不过,没有对方,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义?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师父当时就知道啊……”花千骨说到一半就咽下,师父当然知道,还为自己受了那么多销魂钉……赶紧转话锋,“那为何只判琉夏?”
“你师伯护短……”白子画叹口气,何尝不知道小骨想到了什么,现在也理解了师兄的做法。
的确是成仙又如何?和凡人一样,难解这些宿怨宿缘。
“琉夏,竹染,他们都好可怜啊……师伯也一定很想念竹染罢……当时若不判……”
白子画轻轻理着花千骨的发丝,尽量把声音放温和,但仍旧如清水如冷玉,无奈世间法则,没有那么多情感:“竹染当时没判,他却没有因此悔悟……怨愤恶念不生发到尽头,也没那样容易回到正路。万物有时,循序渐进。我是没能挽救他,你师伯也没做到。是你唤醒了他的善念。云隐说得对,你的善良没有界限……”
是啊,真是惭愧,自己一直教导小骨仁慈悲悯,可自己也如东方彧卿所言,只是高高在上地惩罚过错。却是小骨使得竹染回转。小骨只是用她的善良,理解他的难处,感激他的相助,不看他作恶和利用的表面,相信他的良善最终也唤起了他的良善——他自己已然忘却的良善,世界都忘却了,小骨还是凭本性记得。也只有小骨,也只有这不问因由、不求结果的善良,无限的善良,神祗的善良,使这自私的人为成全他人去牺牲。
如常芜所言,修仙意义何在?如果不能怀着救护生灵之心,也不过是逃避人生苦难,自谋自在罢了!
“可他却为我死了!我不要!我不要……”听到小骨哭喊,红肿的双眼里仿佛不是泪水,而是血水。还好,只是泪水,你看不下世间受苦。但毕竟,不是你受苦了。在师父看来,这还是有差别,你和众生不一样,虽然你和众生都不可不顾。
泪水在晃动中洒落,伤痛弥盛。难道神祗的命运,必然是要担负人间的苦楚?修仙尚可逃离世间,神祗却总以世间为己任?这才是所有道路的归向!
可怜你亲历苦难,如今又要看着众生受苦,不能开怀。师父知道,连带你上世的劫难,你身边重要的人死去,虽然是他们的命数,你却不能不伤痛。自然是,每个生灵都是造化怜爱的,何况是与你共过患难的人,更何况他还是为你去担负灾祸的人?过去这许久了,你并不是更释怀,倒是看见小月、朔风都完好,这个残缺,更是灼痛。
但是你,也应当知道死生有命,不能强行去改变一个人的生死,不然又要危及其他的人。这个错,你已经犯过了。不是天性善良就够了,善念也要经打磨,要修行。
“师父你还说是我挽救了竹染。如果挽救他,就是为了让他死去,为了我死去,那为何要挽救他?我只希望你们好,我不要你们为我牺牲!”
小骨还在哭。她还是把死生视作最重,不明白竹染最后这选择,救的也是他自己。但如何忍心这时候同她说道理?或许于小骨,一切都是不同于常人的,竹染最后选择去死,也不是最后,还有新的可能?她的善念注定要做得更多?这何尝不是好事?只是不能因此又乱了秩序。
想着心里又痛,又重。引导小骨的善念,不是这样轻省之事。这是神祗的善念,他也不懂得。而神祗,也不懂得这个世界的法则。
稳稳地扶住她的双肩,郑重地看着她的眼睛,这双眼睛里,愧疚痛苦不着,清明澄澈无扰。
“小骨,你禀赋得天独厚,身为神祗后裔,不仅化解千年大劫,也挽救许多陷入绝境之人。不仅是天下重要,若一人受苦,遭天下人遗弃,天下安宁,也终归假象。以天下之名,爱虚幻的苍生之名,从来容易;关怀身边每一个人,却大有人做不到。以六界为名,冷漠,伤人,大有人在,他们辜负了修仙之义。”
小骨,你的善念最是可贵。不管世人看不到,你自己也看不到,师父还是要让你看到。但是,你这善念也能有伤人之时,甚至如此大的善念,可以伤天下人,师父必要教导你。尽管你现在还是难于领会,还是不免犯错。
“小骨,没有原则和惩罚固然不可,天下必定大乱;但真正要帮助一个人,没有这种近在身边的关怀,这种完全从对方出发、绝对不放弃的关怀,亦是缘木求鱼。你做得没有错。而竹染,也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想赎补这个世间,想报答你,赎罪方能新生。你要救人,一切也当按天道来,按各人的道路,不是你一念孤行。”
难道自己不是为小骨所打动吗?小骨本能地懂得这个道理,可自己却在天下人前,将她逼到绝境。他以前的生活里,是没有个人的,所以担负得了天下,却守护不了自己的徒儿。这却是小骨教给他的,而不是他教给小骨的。
但小骨不懂得的,他要再教给小骨。不厌其烦。只怕她心结又难解,一心为救人,已不是真正在救人。以前你为了救师父,教训还不惨重么?但这句话,没有说出来。小骨知道,就够了。
感受到师父目光言语里的庄重和温爱,训喻和期待,花千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自己的禀赋?可自己难道不一直是拖累他人、危害天下吗?她是想救人的,但是救人也会害人……
师父说现在不再招惹妖魔,给人带来厄运了。但发生过的不能当没有发生,她低下头,仿佛怕看到因自己而生的血迹。
“师父知道不是你本心,”白子画读懂了她垂目间的懊痛,梳理着花千骨被泪水沾湿的发丝,千丝万丝,千苦万痛,千珍万重,“错在我不敢相信你,不敢说出我相信你,不敢说出我……”
花千骨赶紧捂住白子画的嘴,她更害怕师父说“爱”这个字。师父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岂止是“爱”一个字这么简单!
而自己的要求又是多么无理,师父为她付出了一切,难道她看不明白,还要师父把整个天下赔上,来证明他的深情?
“师父,不要说,不要说,我知道……”花千骨将头埋在白子画身前,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
白子画依旧温柔地理着她的发丝,发丝间的泪水浸在他玉箸般的手指上,蓝田日暖,玉欲生烟。
二人相拥了许久,无声胜有声。
“师父,琉夏既然能回来,那竹染也可以罢?”如说书终场,听者感怀充溢,沉默浓重,沉默后,一人敞开心扉来质疑。
“小骨,师父才说了:救人之心,永远不错,但是如何救,却有对错。修行,也就在这‘如何’。”说到此处,已然明了,小骨这一劫,就和她上世的过犯有关,这未经修炼的善念。终究,要和小骨说得更明了。
“眼下就是一劫,你若有长进,师父给你授宫花。你若再犯冒昧救人之过,师父重重罚你!”不是终场的解答,历练刚开始,你是我徒儿,终究要和你约定好,此次历劫的要义,赏罚的细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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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注: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我爱人类,但是自己觉得奇怪的是,我对全人类爱得越深,对单独的人,也就是说对一个个个别的人就爱得越少。他说,我在幻想中屡次产生为人类服务的热望,也许真的会为了人类走上十字架,如果忽然有这个需要的话,然而事实证明,我不能同任何一个人在一间屋里住上两天。他刚刚跟我接近一点,他的个性就立即妨碍我的自爱,束缚我的-自由。我会在一昼夜之间甚至恨起最好的人来:恨这个人,为了他吃饭太慢,恨那个人,为了他伤风,不断地揩鼻涕。他说,只要人们稍微碰我一下,我就会成为他们的仇敌。然而事情常常是我对于个别的人恨得越深,那么我对于整个人类的爱就越显得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