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柳）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意识陷于昏迷的泥淖，每一次试图上岸的挣扎都会带起一腿沉重的泥水。
　　无法呼吸，无法张嘴，无法听音……全身上下每一寸血肉筋皮都在遭受巨力挤压。
　　肩膀是痛的，背是痛的，腿是痛的，胃更是痛得前所未有，像有一把大锤子在锤、大锥子在锥，像被一只大手捏成小小一团扯出体外。
　　哥哥……哥哥……海棠……
　　有人颤颤巍巍扶起了她……瘦骨嶙峋的怀抱，胸口的坚硬肋骨硌得她生疼。
　　什么东西戳开了她的嘴唇，撬开了她的牙齿——咸咸的，一股腥味……但给了她力量。
　　阿念缓缓睁开眼睛，眼前一片蒙蒙的白，而后逐渐清晰——是一张疲惫苍老的脸。
　　巨大的惊吓使阿念想放声尖叫，身体的虚弱又令冲出喉咙的尖叫转为呻/吟。
　　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老妇搂抱着她哀哀哭泣，坚硬的下颌骨顶着她的额头，温热的泪水淌过肮脏的面孔落在她的脸上。
　　当反应过来自己嘴里嘬的是老妇的手指头，吞咽的是老妇的脏血时，阿念心中大喊“贱民放肆！”，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阿念再次醒转时，已经明月初升。
　　“乖丫，你怎么样了？莫吓娘了……”老妇眼睛肿得像核桃，“娘只有你了。”
　　“不……你不……是我娘……”阿念惊惧交加，因为乏力，后半句话没能发出声。
　　一个头发糟乱的邋遢少年盘腿坐在阿念另一侧，一手抵着膝盖撑着下巴，嘴里叼着根草。
　　见阿念醒来，少年从脏兮兮的破衣襟里摸出一个野鸡蛋，趁着夜色塞到老妇手里，老妇暗淡疲惫的双眼亮了一瞬，又惊又喜，用指节敲开野鸡蛋一头，以身体遮挡，喂到阿念嘴边。
　　拿开！脏东西！我不吃！
　　阿念心里尖叫着拒绝，嘴唇却在接触到蛋壳的下一刻自动吮吸起来。
　　上面还有鸡屎！
　　嘴唇将野鸡蛋的蛋液吮了个精光，完后还不愿意停下来。
　　阿念的胃没那么痛了。
　　原来她不是胃痛，她是肚子饿了。
　　老妇将蛋壳拿走，阿念终于有了些许力气，挣扎着在老妇帮忙下坐起身——这是一间不小的矩形茅屋，只简单平整过的泥地上拼凑着大块的破席，几十个人不分男女老幼并排躺在破席上。
　　他们三人被挤到一个小角落，角落里连破席都没有。
　　“你们是什么人？”
　　这声音不是她的……
　　“曹氏家奴。”邋遢少年露出一个恶劣的笑。
　　连庶民都不是的……奴隶？

　　一个种有一株白梅的庭院里，十数人正脱了裤子挨板子，每人嘴里都塞了一大团布料，防止他们疼痛之下喊出声来，惊扰到不应被惊扰的人。
　　如果有清水镇镇民凑巧撞见，定会惊讶万分，因为这些人都是镇上一家声名不菲的医馆里的医师，尤其是当中的那个——坞呈。
　　沉静的夜色下，暗流默默涌动。
　　数个黑衣人一人扛着一个麻布袋子，飞檐走壁落入庭院，边等待边监刑的首领一见他们回来，立马转身往东厢走。
　　庭院门口传来敲门声，一声刚落下，二声尚未起，门就已经打开，婢女惊喜问：“可是请来书院的医师了？”
　　发上插着桑枝的妖仆将人交给婢女：“医师们请随海棠前来，我且先行去向主人汇报！”
　　东厢，轩双手紧握着阿念的一只手，柔软纤细的小手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热度，温暖了他的手，稳定了他一触即发的心。
　　“殿下，高屠户一家带到了。”钧亦行礼，禀报。
　　“殿下——”老桑一路横冲直撞进房，被轩横眼瞪住，立马反应过来，轻声道，“书院的医师们来了。”
　　轩丝毫未有迟疑，朝老桑微扬下巴，道：“快请。”
　　书院医师们稍微喝了口茶水，就被领进院子。进院子时，院中已见不到任何打人的板子，或挨打的人，连钧亦也不见了。
　　轩为书院医师让开了床边的位置，期望地看向来的两名书院医师。
　　医师们的神情先是淡然，然后是惊讶，很快转为困惑，最后是尴尬。
　　他们无能为力。
　　“不知道幺师兄……”轩不死心，问。
　　“大师兄在外游历，尚未回山。”壮一点的书院医师彬彬有礼地回道。
　　轩招手，老桑捧着木托盘上前，托盘上是两串细麻绳串的银贝，每串串了五个。
　　“深夜劳烦二位师兄，这是诊金，还请收下。”轩道。
　　书院医师们目露惊讶。
　　五贝为一系，两系为一朋，这酒铺还未开张的老板居然能如此轻描淡写地拿出一朋银贝，只为付一场未能治好的病的诊金。
　　“不行，我们并没能治好……小姐的病，”瘦一点的书生率先拒绝，因为不知道这对年轻男女的关系，犹豫片刻后采用了海棠的叫法，“不能收诊金。”
　　“还请二位师兄收下，不知书院里可还有其他医术高超的师兄，能否请来看一看？或者书院可有方法联系道幺师兄？这些钱权当后续诊治的费用了，若是不足，还能再补。”
　　“这……”两名书院医师眼神相对。
　　轩发觉到什么，目光一凝，立马长揖说道：“二位师兄，我只剩这一个妹妹了！”
　　轩的眼眶泛起红。
　　两名书院医师吓了一跳，壮一点的连忙把轩扶起来：“大师兄目前确实不在书院，我们可以试着联系，但多久能联系上，或者联系上后大师兄多久才愿意回，却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好，好，好！”轩道。
　　瘦一点的说道：“药谷里倒是还有一个人，虽入门不久，但在医术上颇有天分，深得……众师兄弟赞赏，不过他目前仍是个外门弟子。”
　　“没关系，只要能治好我妹妹，我不在意他的身份！”
　　“那我们明日便带他过来。”
　　书院医师们走了，老桑送他们出院子。
　　轩面上的感激涕零快速消退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可怖的阴沉。
　　“把屠户那家人带上来。”
　　轩从小就在师父的亲身教导下，学会了如何分辨别人对他讲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更何况他还懂法术，而屠户一家只是普通人类。
　　可是现实又一次让他失望了。
　　“治好伤，送回家去吧，告诉他们，如果还想保命，就别让我听到不该听到的流言。”轩的身体藏在阴影里，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听见声音。
　　“是。”钧亦带人退下。
　　屠户一家受的都是用以恐吓的皮肉伤，抹了神族的灵药后，很快就好了。
　　轩回到东厢，捧起妹妹温暖的小手，握着，捂着。
　　他已经弄丢了小夭，现在难道又要弄丢阿念吗？
　　雄鸡报晓，海棠端着粥靠近，轻声道：“殿下，您从昨日起就没有吃东西了……”
　　轩盯着阿念宛若熟睡的面颊，听着她绵长平稳的呼吸：“不想吃……等一下，我给阿念喂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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