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夜带刀

　　第二十二章
　　一桩积年累月的阴谋，居然牵扯出如今的同盟国。倘若这些资金最后真的经由宝镜城流向宛丘，那么宛丘国王联姻嫁女的举动就格外意味深长。
　　裴如倦向卜易确定金银的最终去向，然而卜易经手的只有本地一环，不仅不认得宝镜城那边接头的人，连商队的负责人也没见过，一切都是徐再思出面联系，实在说不所以然。
　　裴如倦还想再诈他几句，不想胡定方那头已经完事，直接推门进来。他面沉如水，眉峰微聚，目射寒光，手里抓着红彤彤一块鲜血淋漓的东西。
　　卜易先是被他推门的动静吓得浑身一战，错愕地瞪大双眼看着来人，而后在他冷凝的眼神中不自觉低下头，注意到他手里竟然是一张人的脸皮，哎呦一声直接吓晕过去。
　　裴如倦也注意到他手里的东西，玩笑道：“你这是跟人撕破脸了？”
　　胡定方解释，“另外一个是易容的。粘得太紧，撕下来费事。”
　　裴如倦继续玩笑，“他不会是个改头换面的江洋大盗吧？”
　　胡定方点头，“还真叫你说对了，他虽然算不上江洋大盗，但确实是西南有名的通缉犯，已经被通缉了八年之久。”
　　西南一向不太平，民风剽悍，龙蛇混杂，不少地方官员与盘踞已久的豪绅大户、悍匪响马、江湖门派相互勾结、沆瀣一气。八年前，朝廷派往西南堑州的钦差路过驰清城时遭刺杀，尸体悬挂在城楼之上，头颅则挖去双眼，弃置路上，正对尸体，一时间举国骇然。其后，驰清城门紧闭，将前去彻查此事的官员拒之门外，三天后这些人被发现陈尸荒野。
　　天子震怒，下令堑州守军兵围驰清。最后时任城令自尽，所谓杀手逃遁，一城百姓流放，此事成了无头公案。
　　朝廷对西南之事一向苛刻谨慎、严刑峻法，也是由此而来。
　　谁会想到传闻中的杀手如今落到了他们手里。
　　连日来的事让裴如倦更加摸不清方向，眼前迷雾重重、前路不明，身后是虎狼环伺、波谲云诡，太平盛世下包藏的是一人隐恶的还是众生的祸根？
　　他仍然不敢相信，“你确定这个人就是当初那个杀死钦差的通缉犯？”
　　胡定方十分确定，“人的特征无法改变，当年的通缉令写得很明白，此人左脸上有大块黑紫的犬牙状胎记。虽然撕的时候损坏了些，但还是能看出来的。”
　　裴如倦一听他的描述就觉得脸皮发麻、浑身难受，心中十分可怜这位逃亡多年的通缉犯，也不知道那张脸还能不能长回原样。
　　胡定方踢了踢早就醒过来、一直在偷听他们说话的卜易，威胁道：“听够了么，卜大人？”
　　卜易早被两人的谈话内容吓得肝胆俱裂，他原本的罪过还能狡辩成贪赃，最多也就是抄家流放，如今坐实了勾结要犯，不仅连累妻儿，早死的父母都要被拖出来挫骨扬灰。本以为一朝得志，光耀门楣，却不想身败名裂，拖累祖宗。
　　他也算是久经官场，看出眼前这两人一时没有上报朝廷的准备，立马忘了身上的疼痛，拧起身来，满脸堆笑，“我也看出来了，二位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没有心思在这点破事上多费工夫。不如我多孝敬些盘缠，您带着徐再思交差，如此大功一件，说不定龙颜大悦，不用去北境赴任就直接升官了。”
　　裴如倦听他一通奉承，又是利诱收买又是小心提醒，恨不得立马把自己摘出这件事去，不由莞尔，“你倒是会给我贴金，怎么不替自己找找出路？你倒行逆施，拯救钦犯在前，贪赃枉法，侵吞国产在后，更何况你们的生意经可是拿人命挣银子，就算你当真不知道酒里的猫腻，但是你一个聪明人怎么会半点没有察觉。”他说着语气逐渐冰冷嘲讽，“黑心钱好赚，人命债难平。”
　　卜易自然不会对徐再思私底下做的事毫不知情，只是一来他碍于两人同坐一船，又畏惧其恶毒心性，不敢管，二来私心作祟，常年安慰自己事不经手，只当不知，其中的孽债自然不会反噬自己。
　　他已经被自己的一套说辞彻底洗脑，又听出裴如倦话中不想保全自己的含义，一下子哀极攻心，怒火上头，“你又装什么好人，黄金百两你不也收的心安理得！”
　　裴如倦看他依旧冥顽不灵，笑着反问，“这可是自己送上门来的罪证，我怎么就不能收下？”他看着卜易越来越气急的神色，慢慢补充道：“卜大人，现在是你犯在我手里。我就算收了你的贿赂，若不承认，谁会信你。胆小就别作恶，心虚就莫犯法，你本来平平常常、庸庸碌碌，一家尚能温饱，如今高坐庙堂，锦衣玉食，人头却难保。你可怜自己，谁可怜那些成瘾的无辜人？”
　　卜易被他说得气苦，想扑上去打人，但浑身被绑，挣脱不能，想张口骂两句，又说不过他，只能眼光如刀地狠狠瞪着裴如倦那张满是笑意、温文尔雅的俊脸。
　　裴如倦等了半天还不见他反驳，自觉没意思，摆了摆手让胡定方把人弄晕。他对着疯狂挣扎、不住瞪他的不易笑得更温柔，“接下来的事，就跟你没关系了，忙了一夜，卜大人还是好好养伤吧。”
　　卜易晕过去后裴如倦却泛起了头疼，先是哭童子复生，再是通缉犯现身，小小一个积玉城里藏了两个足够引爆英朝的炸弹，事态如此复杂，想要妥善解决绝非易事。
　　他盯着胡定方碧绿的双眸，郑重地问：“你们不想这件事被朝廷察觉对么？但我还是要说，这件事最快的处理方法就是上报朝廷，之后是杀是埋，都与你我无关。”
　　胡定方沉默地回视他，眼中写满了拒绝，这才是让裴如倦最头疼的。他有个不详的直觉，胡定方在某一方面超乎寻常的倔强和善良会把他们都拖进这场他不想插足的混水里。
　　“你要说服我。”裴如倦冲他勾了勾手指，露出一个挑事的微笑，“你说服我，我就帮你。”
　　他看着胡定方真的开始认真思考接下来的说辞，笑得更加得意。
　　胡定方完全没有说服他的把握，你有一个理由，他有十个在等你，你有一个辩解，他有十句在堵你，能让他哑口无言，除非直接堵上他的嘴，堵上他的嘴……他想着想着，眼神游移到裴如倦形状优美的嘴唇上，那点唇珠是嫣红的，带着莹润的光泽，要是……
　　裴如倦见他神色逐渐不善，连忙挥了挥打断了他可怕的想法，“好吧，我承认皇帝虽然看起来软弱无能、极好摆布，但是明显是个狠辣无情的主儿。这要真是捅上去，整个积玉城包括咱俩都得完蛋，为了小命，我是会努力帮你的。”
　　胡定方刚要感谢，就被他打断，“如今我们控制了卜易，还需找人暂时假扮他。接下来，只需要等一场雨，一场及时的救命雨。”
　　“雨？”
　　裴如倦解释，“如今在六月，雨水丰沛，此地山石松软，酒坊又在山中，只需要一场雨让山体滑坡、酒坊淹没，再派人稍加引导，百姓自然就相信此乃天罚，撂下酿酒的营生。再者，泥石流也会污染山中的水质，让哭童子失去赖以生存的环境。”
　　胡定方看他说得自信满满，忍不住提醒，“此地从未出现过泥石流，而且百姓大多不信鬼神。”
　　“不信鬼神，不是不畏鬼神。”裴如倦再次领教了他的天真，“天命不行，还有人力。谁会完全寄希望于老天爷，炸山不就行了。”
　　“你想炸山？城池离山这么近，稍有不慎，就会殃及池鱼！”胡定方大惊，显然不赞同他的想法。他承认裴如倦好看又聪明，眼睛一转不仅勾人，还能转出别人想不到的主意，但是这个太过冒险，稍有不慎，枉造杀孽，他不想裴如倦落入和卜易相同的泥沼。
　　“我们都找人顶替卜易了，还不能借他的身份，寻个由头把人都支到安全的地方去？”裴如倦实在想不通，胡定方一个征战沙场的年少将军是怎么练就一副菩萨心肠的，“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最好主意。完事后把徐再思往烨州府一交，至于卜易，我是觉得杀了他一了百了。当然你要是觉得他可怜，也可以把他弄哑了一起交过去，毕竟这个人嘴不严实，贪心不足，胆子又小，长舌头实在多余。”
　　胡定方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他是想等江心和回来后再做决定，按他的猜测，江心和这趟去重石县，十有八九是为了哭童子的解决办法。如果能悄无声息地化解哭童子的危机，于他们于百姓才是最好的。
　　两人还在僵持之际，窗边传来一声异响，白影闪过，江心和翩翩落进屋里。
　　胡定方先是一喜，看清他狼狈的形容后不由得悬起心来。
　　江心和进来后话都没说就直接绕过地上挡路的卜易直奔书桌，捞起桌上的茶壶喝水。行为和姓氏好般配，上辈子大概是大漠中的一颗缺水到死的仙人掌，裴如倦又看他喝完了一壶水，心中默默揶揄。
　　江心和用水压下了奔波劳碌中未平的呼吸，抬头就见胡裴两人都在等自己开口，可惜他带来的实在不是好消息，“我在重石碰到了燕栖迟，不出意外他一定会过来。”
　　胡定方心知不妙，但还是疑惑，“他一个重明卫副指挥，不好好待在玉京，来烨州做什么？”
　　江心和无奈，“我的傻弟弟，他当然是追着倒霉催的猫蛊来的。”他叹了口气，讲起了这两天在重石的经历，“你也知道重石江湖门派遍地，就算深山老林里都热闹得很。可是这次去，山中重兵把守，大小门派门户紧闭、无人进出。我心生好奇，随便找个门派摸进去探消息，正巧撞见燕栖迟那厮拎着个奶娃娃威胁要杀人全家。这场景谁见了不会义愤填膺，拔刀相助啊！”
　　裴如倦闻言笑问：“你义愤填膺了？”
　　胡定方则皱眉，“你拔刀相助了？”
　　江心和见两人投来的目光都高深莫测起来，连忙自证清白，“我就是一发暗器擦着他头顶飞过去了，谁知道他会不依不饶，整整追了我两天。”他边说边委屈起来，“我既要躲着他，又得找帮手，两天两夜没喝水吃饭。”
　　裴如倦问，“那你朋友找到了？”
　　江心和邀功，“他呀，去帮我甩开燕栖迟了，估摸一会就能摸着暗号找过来。”
　　他话音未落，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男子慢悠悠地走了进来，他脚步无声，无人察觉，轻功必定远在胡定方和江心和之上。
　　胡定方一脸防备地挡在裴如倦身前，来人见状连忙将双手举到脸前，一副告饶的模样，笑声清亮而爽朗，“你们也听到了，我可是帮了他一晚上。”
　　江心和开心地招手，让他一起坐下喝茶，“叶星虹，快来快来，还给你剩了点。”
　　叶星虹也不计较，拿起茶壶喝完了剩下的残茶，感叹一声，“胡将军，在下一介江湖草莽，既不是蛮夷饿狼，也不是朝廷走狗，不会对你身后的裴大人造成什么威胁。”
　　裴如倦好奇地从他身后探出头，“我听说您有办法解决哭童子的影响。”
　　叶星虹坦然地接受他的打量，“确实，但这个法子你们已经来不及用了。”
　　裴如倦一愣，“为什么？”
　　叶星虹遗憾道：“万物相生相克，哭童子周围必长有落马藓。这种苔藓霸道得很，别说草木，鱼虾也能杀死，但唯独对人无用。所以，有它的水通常格外干净，适宜饮用。”
　　他见裴如倦露出喜色，又说，“只要搜集足够的落马藓，晒干了磨成药粉往水里一扔，过个三五年，一应痕迹抹得一干二净，谁会知道此地闹过哭童子。不过可惜，一来你们没有三五年的时间留在此处观察水质变化，二来燕栖迟已经进城了，当年他可是去过西南，杀了不少邪道，一旦被他发现哭童子的存在，积玉城就会是第二个重石县。”
　　“重明卫来了，哭童子的事迟早瞒不得住！”裴如倦的心不断往下沉，燕栖迟此人看似是个粗野莽夫，实则心细如发，之前所做的打算和计划都要因为他的到来通通作废。他当机立断，拽上胡定方就要出门，“事不宜迟，还是早些炸了那该死的湖，死无对证、一了百了。”
　　叶星虹失笑摇头，“你这性子也忒急了点。信不信他转悠一圈找不到人，天不亮就会登上府衙的门。与其主动出击、忙中出错，不如等他送上门来，你说呢？”
　　裴如倦清楚他说的不错。贸然行事只会引起燕栖迟的疑心，到时候弄巧成拙，引来皇帝的关注，就真的白费了胡定方一番苦心。
　　他摸着下巴想了想，对胡定方说，“咱们就说路过此地，发现徐再思行为异常，又无意中探知卜易贪赃多年，上门求证的时候发现他俩双双重伤，估计是因为分赃不均造成的。别的咱什么都不知道！”
　　胡定方摇了摇手里的脸皮，像是在问这玩意儿该如何解释。
　　裴如倦淡定道：“打架撕破脸不是很正常么。”
　　他说到这里，鹿阅川正拎着半是苏醒的徐再思进来，叶星虹盯着他血污之下的脸回想了片刻，嘴角一弯，“这不是玄灵派的二长老么？”
　　胡定方皱眉，“你认得他？”
　　叶星虹挑眉，“燕栖迟围了重石大大小小几十门派，为的就是找他呀。”
　　裴如倦重复道：“找他？”
　　“对啊，”叶星虹解释道，“谁叫他胡乱吹牛，对外宣称养了一只数百岁的猫蛊。”
　　胡定方问，“有人见过他养猫蛊？”
　　叶星虹摇头否决，“当然没有，鬼神之说都是拿来哄人的。”
　　他又说道：“不过我听说，有人一口咬死害死太子那只猫蛊是他炼出来的。这就是燕栖迟翻了天也要找出他的理由。你们把人一交，让他抓紧带人回京复命，人一走再做什么都好说。”
　　裴如倦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
　　徐再思在几人的对话中逐渐清醒，他听叶星虹的声音只觉得耳熟，强忍着面部疼痛抬起头来，正对上他笑意盈盈的脸，“是你！”
　　叶星虹兴冲冲地朝他挥挥手，“于长老，好久不见啊。”
　　徐再思怒瞪着他，狠狠朝着他脸上啐了一口，“叶星虹，你这个小王八蛋，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好在叶星虹躲得快，一点没沾上，“您这是什么话，现在藏头藏尾的可是二长老您啊。”
　　一直不出声的鹿阅川突然发问，“你们有仇？”
　　江心和还在疑惑小鹿怎么一直生气不理他，一转头突然又和叶星虹说上话了，眨了眨眼跟着开口，“对呀，你们怎么结仇的？”
　　他话音刚落，就被鹿阅川瞪了一眼，一时间更加摸不着头脑。
　　叶星虹看着两人的互动先是一笑，随后沉了沉叹了一口气，神色落寞下来，“你别看他现在一身狼狈，曾经也是风光无限，就是他让我和一位很重要的故人再也见不了面。”
　　江心和以为他喜欢的人死了，连忙掐了一下身旁脸色阴沉的鹿阅川，当他好歹体谅下别人的心情，不要一直脸沉得好像叶星虹欠了他的钱。
　　鹿阅川虽然生气，但还是听他的话，当即恢复了面无表情。
　　徐再思听他语焉不详，摆明了不想别人去问，立马嘲讽道：“原来你心里还想着那个女人，你也真敢想！”
　　叶星虹不想从他嘴里听到一丝一点关于她的事情，一个茶杯扔过去砸在徐再思的脑门上，砸得人再次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两眼一番晕过去。
　　裴如倦见他好像对徐再思通缉犯的身份不知情，而且叶星虹的年纪也不大，涉及他恋人的事情，八成发生在驰清一事之后，这样想来徐再思背后的事情就更加耐人寻味。
　　谁能让一个朝廷钦犯风光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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