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臣误

　　盛夏的雷雨如神明泄愤般倾倒在黛青的屋檐，连成一片晶莹如琉璃的雨幕。一叶乌篷小舟驶入飘着死鱼与垃圾，散发着臭气的一条极为狭窄的小河，两岸皆是最穷苦的贫民窟。粉墙在江南长久的梅雨下发黄、霉黑、斑驳，将诗人笔下的知书美人颓败成了个被油烟和生育熏了三十年的中年妇人。
　　雨声喧哗，在天地间叫嚣着。自乌篷船上下来一个穿着蓑衣的年轻人。他将斗笠一摘，一个小和尚般留着寸头的脑袋扬起，望向漫天的大雨，云层闪烁中暗暗传来雷鸣。
　　番薯将小舟在街边的石桩上系牢了，抖了抖蓑衣，在面前一扇破旧门板上轻轻重重、长长短短地敲了数下。须臾，门开了，里头一个人探头出来。
　　番薯抬手对他比了一个手势，两手松松抱拳，只食指相互伸直抵住。那隐没在黑暗中的人见状，方开门让他速速进来。
　　屋内，因门窗皆是紧闭，昏暗如同极夜，一张方桌东西两侧，各坐着三五个人，桌上一只油灯在众人脸上身上抹上油画般触感的橙红光晕。西侧众人打扮仍是长发、交领、直裰，而东侧众人，则女子发不过耳，男子皆是寸头，窄袖短衫。一张桌子就是楚河汉界，隔开了一百年。
　　坐在西南角上一个带着圆框眼睛，一身藏青长衫的中年男人本来正在和众人争吵，一见到番薯，惊问道：“仲书！你来干什么？”
　　番薯抬头看了眼麻师爷，低一下头，又看向于方桌前东西对峙的众人，解下蓑衣，放在门边的架子上，自怀中掏出一封边沿用蜡封了防水的纸包。
　　番薯沉默地上前两步，视线在左右两队人马中游移片刻，将纸包放在桌上，用一手缓缓推至桌子正中。
　　他再度瞥了眼麻师爷，道：“诸位会友，这是吴王府的布防图。我今天去王府里，布防比之前森严很多，可能他们已经知道我们的计划了。”
　　此言一出，方桌西侧的数人倒吸一口凉气，皆是震怒地看向对面。
　　坐在麻师爷身边的是个衣着富贵戴玉镯子的女人。番薯认识她，她叫武玉娘，是姑苏一家大当铺的老板娘。她冷笑道：“核心层的会还没商量出个结果，你们就擅自执行起来了。一个个出身比谁都穷，学起地主老财的专制法子到比谁都快！”
　　麻师爷扶住额头，似是头痛欲裂一般阖上双目，随后对众人道一声失陪，拉过番薯，带他走进里屋。
　　里屋紧邻着后门与地道，是个灶间，半间屋子的墙都是黑的，自没木板钉死的窗缝里些微透出些许天光，打在屋内的空气中，画出一道道白线。
　　“范仲书，是谁让你参与这件事的？”瘦骨清绝的麻师爷凝眉郑重问他。
　　番薯一脸委屈，揣度着他定然要批评自己，便直接答非所问地抱怨道：“师爷，你别骂我行吗？阿靖和小妹在那。不管我们最后打不打吴王府，总不能连他也不救吧。要不是我想给他们送信物，我哪里会听那船工韩江的话。”
　　“好嘛！果然还是他。”麻师爷扶额长叹一声。
　　番薯见状不解，二人安静了，却听不见雨声，只听见那外屋里吵得更凶。
　　说话的，正是船工韩江。他的是个英俊的男人，肤色也不十分黝黑，三十出头。只听他他慷慨激昂地道：“你们文人，总想着温吞着来。但是我们是革命者。建立新世界是一场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是战争。战争就需要流血，需要无数无辜人的血的。如今，我们的力量已经足够强大，再不占领一个据点，就坐等着我们的同盟被那些老封建一个一个拖去菜市口斩首吗？”
　　此言一出，众人群起而附和。
　　武玉娘照旧冷声阴阳怪气地讽刺道：“我只有一个问题，上次集会，你们一个一个哭穷，哭着喊着都要躲到北朝去了。如今，谁给你们的胆子？这些军火，这些钱，你们这么短时间，是从哪里变出来的？”
　　她话说完了，先前的附和声随即像是熊熊的一簇篝火骤然被浇上一大桶冰水一般，场内骤然无声。
　　“武玉娘，你这是污蔑我们会友是叛徒吗？”许久，对面另一人道。
　　“我可没这么说，但若真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被称作武玉娘的女人冷笑。
　　“我看你才是叛徒。”韩江叫起来，“都是共治会，咱们都剪了头发明志，你们一个个还是老封建的打扮，一看就是心志不坚，你们才是叛徒，只给自己想着怎么留后路了。”
　　众人仍是吵，场面愈加混乱，狭窄的屋子中充斥着众人汗水的气味与梅雨的潮湿气息，拥挤得像是将空气都排开去。麻师爷心烦意乱，只觉太阳穴处的血管一跳一跳地疼，他刚想上前相劝。众人却突然自己停了。
　　在众人的缄默中，雨声再度响起。江南毕竟不是岭南，急雨难长，金戈铁马的鼓点渐渐平息，番薯站在窗前，自木板的缝隙中望去，此刻檐下的雨幕碎成串串琉璃，一阵劲风掠，十里珠帘乱。姑苏城坊市间本就淡薄的颜色在雨雾中朦胧得愈发素灰，街对面的屋舍也成为淡墨烟云中的一痕。
　　“笃。”
　　“笃。”
　　“笃。”
　　敲门声猛地响起，急促且沉重，没有任何暗号与节奏可言。
　　众人面面相觑。
　　“笃笃笃！！！”
　　“有人吗？”
　　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陌生就等同于危险。
　　船工韩江站起，低声对众人道：“我去看看，你们从后门先走。”
　　“我听到里头有人说话了。开门。”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众人忙迅速地来到里间，一个主和派的推开后门匆匆步入雨幕。两个钻进屋中灶台底下的地道。武玉娘推开衣柜，柜门背后又是一间房间。她阖上柜门，往里走去。
　　麻师爷正欲跟着众人也行离开，一回头，番薯去哪儿？
　　他挤开众人去寻，只见他呆呆站在灶沿下，望着前门处，面如死灰。这是他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
　　正此时，门骤然被推开，檐下，正站着一个军官。笔挺的红色军服与银白铠甲，使得他跳脱于这背景之上。
　　船工韩江背对着他们的身体猛地一抖，撞翻了身后挂蓑衣的木架子，刷啦啦倒了一片，将他也掩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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