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奴

　　次日清晨，翠枝一早便起了来，见外面白白的一片，果然已结了厚厚的一层霜，倒显得比往常亮了许多。冷霜沾上她的衣衫，瞬间凝成细小的水珠，不一会儿便将外裳浸得濡湿，罩在身上好似淋了一场绵绵春雨。初时不觉，渐次的凉意向里入侵，通身都浸得凉透了。她忙转身将房门带上，以防外头的寒气进到屋里，自个儿则在手上哈了口气，一头扎进厨房里去了。
　　每日主子起身前，厨房里都需备下热水作洗漱用，这烧水便正是翠枝份内的活计了。虽则今日荣瑄并未在书房歇息，那宁七又一向晏起，本无须着忙的，只是翠枝素来早起，已然成了习惯，躺在床上反觉得百般不适，索性穿衣起来了。
　　在房中呆坐了片刻，着实无事可做，又恐惹出响动来扰了人的好梦，倒叫她无所适从起来。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她便想着不若先烧些热水，大家伙儿起来了正好有水可用。若是，若是董嬷嬷问起来，就说是给舅老爷预备的，横竖大伙儿都知道我笨，不懂得变通也是寻常。翠枝如是想着，莫名的有些得意，抿着嘴轻笑一声，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了。
　　架起锅，倒满水，生好火，除了木柴燃烧偶尔发出一两声毕毕剥剥，四周再没有别的声响。因只是烧水，翠枝并不敢用旺火，怕董嬷嬷知道了要骂她浪费柴火，只架着两三根木柴慢慢燃着。饶是如此，不一会儿，便把身上的湿衣烘干了。火光照在身上，暖意渐透皮肉，直入骨髓，舒服得叫人犯困。
　　正昏昏欲睡间，忽听得“吱呀”一声响，翠枝抬眼一看，见董嬷嬷走出房来。她忙起身迎了出来。董嬷嬷见到是她，诧异地问道：“这大清早的，却在厨房做甚？”
　　翠枝因答道：“也没做甚么，不过烧了些儿热水。”
　　董嬷嬷闻言皱了皱眉：“爷又不在房里，舅老爷这会子指定也起不来，要热水何用？”
　　翠枝低了头不吱声儿了。
　　董嬷嬷见她这副模样，倒不好怎么数落她了。要说这水烧来作何用处，便是这丫头不说，她也是心知肚明，无非是大伙儿盥洗用的。丫头们在主子近前伺候着，纵金贵些亦无不可，要不人怎么称她们作“二等主子”呢？
　　这下人亦是主子的体面，若是哪个冷得生出冻疮来了，叫外人瞧了去，岂非是要闹笑话么？再者说了，若是对她们过于苛刻了，只怕服侍起主子来难免有不尽心之处，如此反为不美了。横竖不过费些柴火，似侯府这样的大家，哪里会吝啬这些个？是以这董嬷嬷并未加以深究，只随口说了声“罢了”，便将此事揭过，转而将各房的房门拍了个遍，催促众人赶紧起来干活儿。
　　正走到翠枝等人的房前，旁边二等丫鬟的房门忽地开了。琼花疾步走将出来，到她身旁附耳低语两句，也不知说了什么。只见董嬷嬷脸色略变了变，随即由琼花领着进屋去了。
　　翠枝在厨房里瞧见这动静，因她俩神情异样，不由得心头一跳，没来由的竟感到一丝不安。她惴惴地走到院中，定定地望着那紧掩的门扉，犹豫着要不要跟进去一探究竟。只还未待她走上前去，那扇门复又打了开来，董嬷嬷一面朝里说着“我去叫人寻大夫来瞧瞧”，一面匆忙往前院走去，竟未瞧见翠枝亦在一旁。
　　翠枝清楚听见说要去寻大夫，已有八九分笃定必是鸢罗又病重了，一时难掩心中忧虑，急欲进房里去看去。
　　琼花刚将董嬷嬷送出门去，正欲关门哩，冷不妨见翠枝突地冲到面前，倒叫她唬了一跳，脱口问道：“你如何在这里？”因又想到屋里的情形，连忙又问：“厨房里可有热水没有？若没有时，快去烧一些过来。无需烧开了，温热即可。鸢罗姐姐烧得厉害，给她擦擦身子兴许能好一些。”
　　翠枝这下得了准信儿，也不忙着进屋了，不等琼花把话说完，便转身回了厨房，不一会儿便端着个小木盆儿折返回来。琼花取了根方凳放在鸢罗床前，叫翠枝将那盆儿放下，自个儿则寻了块干净的方帕放水里沾湿了，开始在鸢罗额上脸上轻轻擦拭起来。
　　翠枝瞧那鸢罗闭目躺在床上，任人在这房里来往出入，她竟仍未见醒转，只睡得极不安稳。再一细看，见她的双颊已然通红，显是烧得不轻，偏生又不发汗，直憋得她蛾眉紧蹙，唯有琼花在她额上贴上湿帕之时方才舒展一些。许是体热发散不出，她的双唇微微张着，不时往外大口喘气，时而夹杂着呻吟与咳嗽。翠枝见了着实于心难忍，不免皱紧眉头低声说道：“这得有多难受。”
　　同在一旁瞧着的半夏亦是感同身受地叹道：“可不是么。我今早儿起来往这额头上一摸，烫得几乎能煮鸡蛋。漫说是她这样体弱的，便是个壮汉只怕也要捱不住。”
　　翠枝闻言不免一惊：“竟有这般严重？”说着亦伸手往鸢罗额上探了探，果觉热得烫手，不由得益发心焦，却是抓耳挠腮无法儿可想，只盼着大夫快些儿来才好。
　　倒是琼花见鸢罗口唇干得发白，遂对翠枝道：“瞧她烧成这样，必然渴得厉害，你快去弄些茶水过来。”
　　翠枝听了这话，便好似得了主心骨一般，忙去厨房烧了一小锅开水，用粗瓷茶壶盛了送将过来。又倒了小半碗水端到床前，用勺儿舀了吹得能入口了方送入鸢罗嘴里。
　　这时节旁的丫头亦陆续起了来，见翠枝大清早的便在厨下忙活，问询之下方知鸢罗之事，遂都进来探视。见鸢罗这回病得凶险，无有不为她担心的。
　　好在过不多时，便有小厮来报“大夫来了”。众人忙避到隔壁房里。
　　不过一盏茶功夫，董嬷嬷便陪着那郎中出得房来，付过诊金，又唤了小厮来叫好生送大夫出去。待院中剩她一人了，众人方涌出房来将她围在正中，问那大夫是个什么说法儿。
　　董嬷嬷扬了扬手上的纸笺道：“说是受了些儿风寒。叫先照这方子抓三副药吃了，若还不好时，再去寻他。”
　　听如此说，众人纷纷双手合什念了声佛。既只是风寒，想来两三副药尽够了。随后又都低头去看那药方，过了好一会儿，方有人怯怯地问：“这上边儿……写的什么？”
　　却是无人答腔，众人齐齐扭头望向紫苑，把个紫苑弄得尴尬异常：虽说她常侍主子身畔，捧砚磨墨不过是常事，耳濡目染的倒也识得几个字，但也不比众丫鬟强上许多。况且——紫苑又把那方子仔细端详了一番——这，是……字……吗？
　　正在为难之际，另一侧的素馨却不由分说把那方子夺了过来：“你呀，快别费那劲了。谁个儿不知那大夫写的都是天书，隔得久了，只怕他自个儿都未必能认得自个儿写的什么，何况是咱寻常人等？只快些儿遣个小子抓药去才是正经。”
　　众人听了，亦觉有理，遂都散去各自忙活去了。董嬷嬷自往前院去寻人抓药不提。
　　那郎中倒确有些手段，不过才喂服了一遍药，鸢罗便发了一身大汗，慢慢醒转过来。虽仍有些头痛体酸，眼前发花，说话亦不免瓮声瓮气，偶而伴着轻咳，好歹身上松快许多，烧也退了不少。众人见她有所好转，均觉落下了心头大石，不绝口地赞那大夫医术了得。
　　琼花见她身上已湿透了，恐怕她再次受凉，忙去厨房烧了些热水，同翠枝一道与她擦过了身子，将身上的衣裳尽数换过了。因想着她病未脱体，大抵没多少胃口，又特意在厨房里用小火煨着小米粥。如今见她醒了来，便叫翠枝端了过来喂她吃些儿。
　　那鸢罗本就善感，今又在病中，不免更添了几分愁绪，再叫这热粥一暖，禁不住簌簌掉下泪来。翠枝只道她身体不适，所以如此，少不了软语安慰她几句。
　　鸢罗却摇头说道：“似我这般百无一用的废人，还不如死了的干净，没的还要害你们受累。”说着，不免哭得益发伤心，一抽一搭的气儿都要喘不过来了，时而又要咳嗽两声，那形状任谁见了都不免心疼。
　　此时若是琼花在场，定会赶紧制止她再说下去：“呸呸呸，快别说那丧气的话。什么死不死的？不过一场风寒，偏你想得忒多！纵是你真个想死，那阎王老爷可忙得紧，哪里有闲工夫搭理你这命不该绝的？你呀，还是好生在这阳世间安心度日的好，往后说不得还有几十年的好光景哩。待到你儿孙满堂享清福的那天，只怕是阎王老爷亲自来请，你也未见得乐意随他去哩。”这话听着硬邦邦的，却另有一番宽解人心的味道，没准儿真就能叫鸢罗破涕为笑。
　　现今唯剩一个笨嘴拙舌的翠枝在这儿，见到鸢罗伤感垂泪，早已慌了手脚，偏又想不出劝慰的话来，只好忙慌慌掏出手帕替她将泪擦了，边擦边讷讷地说着：“鸢罗姐姐快别哭了，仔细哭坏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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