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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楼
月光如炼,照得屋里屋外一片敞亮。
林染翻来覆去,吵醒了岳泽,岳泽揉着眼睛,半梦半醒:“怎么了?”
“无事,只是睡不着。我去院里逛逛,你安心睡吧。”
岳泽点头:“若有事就与我说,莫憋着。”
林染应了声,出了房门。
明日是木府六十余口人的忌日。
林染心里堵得慌,忽然想起朱砂提到的那间书房,迟疑许久,还是去了。
屋子里亮着灯,此时会在此处的,只有一个人。
林染犹豫着要不要去招呼一声,却见莫离熄灭烛火,独自出了门,没有用轻功,只点了一豆飘飘摇摇的灯火。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林染悄悄缀在他身后,跟到一半就后悔了,回头看看路旁漆黑的树林,又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一直跟到片乱葬岗。
莫离找到一处坟头,清了杂草,盘膝坐在坟前,抬起手中的酒壶往碑上轻轻一磕,自己喝了一口,长出口气,开始对着坟头说话。
“已经一年了。
“小染过得很好。我知你不愿他介入江湖纷争,不过我还是教了他武功,毕竟我自身难保,总要给他留些防身的技艺。
“他长高了许多,愈发像你了,不止长得像,性格也像,成天温温吞吞的,也不知在想什么,不过武功学的当真快。
“是非迁到了木府旧址,我打算暗中查找,看看还有没有以前木府的人,若是找到了,就给你上柱香,若是没找到,就不上了。
“皇上找过来了,最近不太平,我会先查好你这边的事,若有变故再说。你若泉下有知一定要保佑小染平平安安的……”
林染在是非住了一年,莫离说过的所有话加起来都没有今晚多,也没有那么琐碎。
莫离起先讲了大变故,然后到诸如“新买的茶杯上描了七夜火”一类鸡毛蒜皮的小事,一直到天已破晓,才终于无话可说,把残酒往碑前一浇,起身回了。
林染又站了好一会儿,等他远去了,才慢慢走到酒香四溢的坟前,看着碑上飘逸的林曦二字,恭恭敬敬磕了个头,声音带着哽咽,愣是没有流泪。
“爹,我来看你了。
“莫离当真同您以前说的那样,为人处事跟小孩似的。当年您时时拿我同他比,我也不喜他,不过如今他教了我武功,我还该唤他声师父。
“日后我可能还是无法常来,下次来时我也敬您壶酒吧。”
回去被莫离逮个正着:“你跑哪儿去了?二狗说你一夜未归,大伙到处找你。”
林染打了个幌子:“我睡不着,就去河边走走,困意上头,就地睡了。”
莫离没多想,只数落他:“这大冷天的睡外面,不知道的还当我虐待你。一会儿喝碗姜汤,病了莫烦我照顾。”
林染同他一道把出去找的人叫回来,喝了碗姜汤就去补眠。醒来时见莫离忙上忙下地收拾,忽然想起来没人知道莫离一宿未睡,自己也不好明说,只能去帮忙。
摏花生,磨芝麻,扮馅和面包元宵,全部忙完天色已经擦黑,林染见莫离还在楼下晃荡,忍不住提醒:“你快去睡会儿吧。”
莫离瞟他一眼:“你看到我昨晚出去了吧。”
林染一愣,点头又摇头。莫离挑眉:“其实也没必要瞒着你,我去看你爹了,改日你有时间,我带你去给他上香。”
“哦。”林染点点头,再提醒他:“你去补补眠吧。”
莫离伸个懒腰:“算了,少睡一晚也没什么。晚上是非开张,白晨好像有些揽客的主意,我去问问。”
“揽客?不会太招摇了吗?”林染提出质疑。
“会啊。”莫离打了个哈欠,抹抹眼角:“不揽客怎么养得起那么多人。”
“是非那么大势力,还养不起一个茶楼?”
“哦?是非多大势力?”
“听街坊说,是非的产业遍布天下,甚至皇宫都有是非的人。”
“这倒是真的。”莫离点点头:“不过不全面。我还未同你说过是非的运作机制吧,这茶楼是是非一处重要分部,是非总部在万骨渊下。平时各个分部没有交集,只是四处寻找人才,无论正邪善恶,甚至是门派争斗的遗孤,只要能为我所用,一律收到门中,放到不同部门学习,想要离开的自行离开,之后去向如何是非概不干涉,不过一旦是非向他们寻求帮助,就要在对生活没有太大影响的前提下尽最大努力帮忙。所以说是非虽然有广大的人脉和情报网,但其实还是很穷。”
“但是非也才建起不久吧?已经培养出如此多的人了?”
“当然没有,现在是非里主要还是阑珊宫宫众,不过最近已经分配出去一批人了,到现在为止收效不错,等过几日再去找些新人。而且去年我也开设了些副产业,按白晨的构思经营的。你还别说,虽然白晨患了癔症,这些方面还当真是天才。”
“掌柜!掌柜!我听见你夸我了!”白晨兴高采烈的冲过来,一脸招牌大板牙笑:“企划书我给朱砂看了,他让我来同你说开业的安排。”
按白晨的想法,此时最重要的就是招揽顾客,等有了固定客源,再偶尔办些活动,不愁赚不到盆满钵满。至于怎么揽客嘛……白晨完全是站在无数个巨人的脑门顶上,随便从哪家小店抄袭……不不不,是借鉴一下都够这些古人惊奇了,简直毫无压力啊~
不出半月,景阳城的人都知道景阳城边上开了间茶楼。
这茶楼开在个人迹罕至的地方,集吃喝住宿一体,红色牌匾上两个烫金大字:茶楼。
这间叫茶楼的茶楼是在元宵节当天开的,街头巷尾贴满红纸,慢篇文绉绉的话,最吸引人的就一句:“开业首日,酒水免费,素食半价。”于是茶楼人满为患。后来传出说茶楼的厨娘貌美如花,于是来了群大老爷们,看见朱砂就直吹口哨;然后又传出说茶楼有一贵公子风流倜傥,于是来了群八姑六婆,拉着沈穆清问东问西……
如是几日,大家与茶楼伙计也渐渐熟络起来:伙计老熊相貌平平老实憨厚,厨娘朱砂貌美如花手艺甚佳,岳泽和木头是堂兄弟,都眉清目秀乖巧懂事,猫儿是收养的乞儿,聪明可爱古怪机灵,书生虽古板木讷了些,帮大家写家书却是分文不收,管家常常坐在店口晒太阳,给孩子送些贻糖,管账的小白随时笑得阳光灿烂,有时还会说书,讲的都是未曾听过的故事,值得一提的是茶楼掌柜,看模样还未及冠,唇红齿白风神俊朗,往门口一站,不知教多少妙龄少女红了面颊,只可惜是个哑巴,令许多人扼腕叹息。
莫离当然不是哑巴,只是不愿说话了。
也就开张那天,莫离嗓子莫名哑了,起先只当是着凉,反正莫离只在幕后主持大局,不见外人,也就没有在意。谁知一哑就是许多天,还愈发严重了,迫不得已去找了柏仁,黑心医生漫不经心地帮他瞧:“今年多大年纪?”
莫离尽量压抑着公鸭嗓:“十六。”
柏仁一乐:“别怕,不是病。”又拍拍他的肩,意味深长:“长大了啊。”
莫离一头雾水,倒是白晨懂了:“噢——掌柜这是变声期那。哎?这么一算掌柜还没我弟弟大,怎么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白晨还没说完就被莫离瞪了一眼,瘪瘪嘴消声了。等莫离走了,林染问他:“变声期是什么意思?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变声期嘛,一般人都有的,男的比较明显,就是说话声音会变得很奇怪的一段时间,是成长的标志,不是坏事。我也不清楚应该注意什么,大概就是防寒保暖一类的,好像还不能唱歌。”
“既然没有坏处,掌柜怎么还是很不高兴的样子?”
“呃,大概是因为这个时候说话声音确实很难听吧。”
林染暗暗思忖,防寒保暖要叫莫离注意着些,一会儿还要去找柏仁,最好是开副药调养着,至于唱歌……这个大概是不用提醒他了。
到了春耕的时候,来店里的人少了许多,茶楼推出政策:每日酉时,只需点份两文钱的大碗茶,就可以免费听一个时辰的说书,讲书的当然是伙计小白,讲的故事万分精彩,据说比孔雀楼的还好听。
传言吸引来了一群爱听书的公子,其中就有志存高远的杨尧小少爷。
杨小少爷同杨老爷磨了许久,才终于获批出了府邸,即便是一路飞奔,到达时说书还是已经开始了,穿华服的买了好茶坐在高椅上品,着短衫的抱着海碗坐在地板上灌,都相互嫌弃着,又偏偏相安无事。一红衣女子注意到门口的杨尧,差着身边的小斯把他引到后门边坐了,道是此处视野不佳,茶楼又没有其他空处,表了歉意,减了二成茶钱。
“话说那武松走了不多时候,草丛中忽然跳出一庞然大物,定睛一看竟是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
通常情况下,杨小少爷听书可谓是雷打不动,听到高兴处打翻了热茶都不自知,不过凡事总有例外,比如此时他随着说书人目光一转,恰巧同刚刚掀帘进屋的小伙计对上眼,两人同时愣住,相顾无言半晌,杨小少爷终于找回了语言能力:“林、林、林唔……”
不等他叫唤,见势不妙的莫离捂住他的嘴直接把他提上三楼的会议室,自己转身走了,林染随后上来,正想着该说些什么,杨小少爷就先开了口:“你怎么流落到这里来了?”
林染苦笑:“那时只有我逃出来了,是掌柜收留的我。”
杨尧自然知道那时是指什么,沉默一会儿,道了声节哀,又说:“我爹追着此事往后查过,似乎是和什么北桀帮有关,但是再之后就查不下去了,以后若有消息我再来告诉你。”
“谢谢。”林染十分真诚:“掌柜与我爹是故交,我们会为爹报仇的,但现在还不是好时机。目前我叫木头,是茶楼的伙计,往后你还是当不认识我才好。”
林染此话说得浅显,杨尧自然是明白他的意思,也清楚此事自己管不了,但还是很沮丧:“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但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林染开导他:“这不是你的错,你做的已经够多了。现在你应该交些别的朋友,别教伯父担心。”
杨尧拧拧袖子,颇为哀怨地瞟他一眼:“你跟以前不一样了,说话同我爹一个调调。”
林染装模作样地摸摸下巴:“没办法,老了啊。”
“去你的,我说正经的呢。”杨尧拍他一巴掌:“私塾里那些人都老没意思,要么看我家有钱就觉得我不学无术不愿理我,要么就光看着我家的钱了,成天苍蝇似的围着,看着都烦。”
“那你请伯父给聘个夫子呗。”
“他不愿啊,说是让我学习与人相处,好继承家业。”
“伯父对你可真是托付了厚望的,要么你就顺着他的意思,好好经营家产吧。”
“那怎么成?!”杨小少爷瞪圆了一双桃花眼:“我可是有大志向的!我将来要劫富济贫英雄救美的!”
以前一同上私塾的时候,杨小少爷时常会到木府一起做功课,若是做得晚了,就会让小斯托口信回去,自己直接在木府住下,每每半夜从客房摸进林染卧房,俩小孩就点起如豆的灯火,一直聊到杨嫂来敲窗户提醒他们早些睡。
林染有种回到过去的恍惚感,而此时也的确有人敲窗户,是莫离来提醒他们楼下散场了。
看到是莫离的那一刻,林染有种美梦初醒的惆怅,又有种回归真实的释然。
“你快些会去吧,别让伯父担心。”林染把杨尧送到楼下。
“那我明日再来。”
林染看了莫离一眼,莫离没有理会他们,抱着手臂站在一边,面无表情。
“还是就此别过吧。”林染笑笑:“等哪日杨小少爷修成正果成了杨大侠,在下定当登门道贺,只是还望杨大侠顾念今日情分,就莫收礼金了。”
天已黑尽,林染站在窗口练字。
门忽然被推开,夜风把纸张一角撩进了砚台里,裹得乌黑。
莫离大步进来,二话不说把他提溜上了楼顶,然后还是不说话,只死命盯着他看。
最后还是林染先开的口:“那个是杨尧,我上私塾时的好友。刚刚他告诉我北桀帮与此事有关,但之后还没有头绪。”
莫离拉住他。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让杨尧过来么?他是我朋友,在这个时候他还能认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我不想给他添麻烦。”
莫离点头,还是拉着他。
“没什么事的话,我要回去睡了。”
莫离摇头,依然拉着他。
“你到底要说什么?你不说我怎么猜得到?”
莫离又沉默半晌才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此事你做得很好。”
林染静候下文。
其实莫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没想到那个沉默而苦大仇深的孩子怎么才一年就会了隐忍,懂了担当。而他还未到应该担当的年龄。
莫离自己懂事也早,不过当时没心没肺也不觉得有问题,现在亲眼看着别人早熟了,忽然就有点害怕,不知是好是坏,也不知该不该阻止 。
最后,他只是轻轻松了手,帮林染把鬓发别到耳后:“好好休息,明日我带你去看你爹。”
顿一顿,又提醒他:“近日小心些,如果觉得不对就过来我屋住吧。”
林染不知道他指什么,只顺着话头应了。
回去时莫离同林染一起走了一段,去院中找朱砂,林染远远看两道白影并排伫立在黑暗里,忽然觉得他们有一样的悲伤,也一样的孤独。
会来是非的人大概都是孤独的吧,就算是沈穆清也一样,挂着笑容称着兄弟,在人群里一派如鱼得水的潇洒样子,在人世间却依然形单影只,禹禹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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