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京师闲谈
立夏的时候我在三牌楼旁的一户人家讨债,那天热得不行,偏偏欠债的不知躲哪去了,门口立着一堆人,也是要债的,“晦气”,我拿着把路上买的蒲扇直摇,“这个穷酸当自己是祝允明了,天天跑在外头躲债。”旁边一人听了我这话回道:“可惜只是个穷酸,若是跟祝枝山一样有才气,写幅字给我也就抵债了。”“哎,这日头,太阳晒得够厉害了。”我们堵在门口多时,他家里人只说不知道去哪了,因为家中多是女眷,不好进闺房里搜,只得在门口叫骂一顿,倒弄得嗓子又疼又干。恰好有个推着小车卖冰西瓜的人来,要债的人便一拥而上,抢了一空。
我也弄了块瓜吃,边吃着边东看西看,隔壁周侍郎家的大门突然开了,“看来周家今天有客啊。”旁边一人说,从里面陆续出来了些家仆跟婢女侍立两旁,最后出来一个贵妇人,该是周侍郎的浑家了,牵着一人的手,看不清那人的脸,后面跟着个乡下夫人牵着个女娃,“哟,这小娃娃长得够俊的。”一人道,另一人说:“周侍郎的夫人不是有封诰的?能让她送出门口也是不得了,这个人什么来路。”这时那人转过头来,我一看,如此花容月貌,不是我那冤家又是谁。“哟哟,这是谁家的小姐?好生漂亮!”吃着西瓜的讨债鬼们都在那边盯着我的媳妇啧啧赞叹,我注意到后面的那个小娃,不就是我送到周侍郎家当女仆的那个酒鬼的女儿嘛,那个乡下妇人,就是她娘啊。
周夫人牵着李容的手说了良久,李容又跟那妇人说了会,妇人这才抹了抹泪跟那小孩子告别,跟着李容走了,我想打探她到底是在干啥,就丢了西瓜偷偷摸摸跟了上去,旁边有人促狭道:“小哥,你这是想学猪八戒抢媳妇呢?”
她跟那乡下小脚妇人在道口道了别,便一路往街上走去,我自觉躲得很好她应该不会发现,越走人越多,竟是走到了扬州最繁华的一条街上,她走走停停,在两边的摊上看看,我不紧不慢地跟着,末了她总算在一家酒楼前停了下来,等了一会就进了去,我想她肯定是跟什么人碰面,就鬼鬼祟祟地在酒楼门口东张西望,她似乎被小二带去楼上了,这酒楼是扬州出了名的贵,我揣揣兜里的银子,左思右想,不知该进去还是省点钱,这时店里的小二突然朝我走来,我躲闪不及,被他一把扯住,“这位客官,刚才进来的那位女客请您进去。”“啊?”我吓了一跳,“刚才进来的那位女客说如果有位长得清秀的官人一直在酒楼门口站着张望就请他进去会一会。”小二如是说道。
我跟着店家到了楼上的隔间,“希声,你请。”她笑着对我说。“小店最近有上好的进贡的鲥鱼,两位客官不来一条?”“鲥鱼好久不吃了,是该来一条,蒸着吃吧。”她说,“再加个燕菜,冷盘弄几个,酒要好的。”“好嘞,客官您稍等。”
“你几时发现我在后头跟着的?”小二一走我就发问,“你在旁边那户贼头贼脑地望着我的时候就看见你了。”“你跟周侍郎家也有交情?”她笑着说:“家祖家父也好歹两任黄堂,同年之间少不得有些通家之好。”“你去他家看那个小孩子?”“是啊,孩子她妈怪可怜的,我也就领着去看看她女儿,在周侍郎家做陪读丫鬟,还有人伺候着,过得比家里好多了。”“那是”,说话间,酒菜陆续上来。她指着鲥鱼说:“时鲜的贡品,做得不错。”我不由地心疼起自己的荷包来。“我小时候因为父亲的事在京里呆过一阵子,住在一个叫李阁老的胡同里,那时听人说过京里的达官贵人才能吃到鲥鱼,我当时想这鱼在江南虽然不贱,但也不至于贵重到如此地步。后来才知道京里这鱼都是供在太庙里的,一般人还真吃不到。”她噗嗤一声笑了,“希声说的是李阁老胡同吧,那是弘治跟正德年间的阁老李东阳住的地方,所以就叫李阁老胡同。”“哦,原来如此,那胡同挺破烂的,居然有阁老住过。”“李东阳先生家无余财,住不起好地方。说起来,京里的鲥鱼,家祖曾经蒙圣上恩赐过。”“哦,圣上恩赐的鱼比起馆子里烧的鱼是不是更好吃些?”“不,希声你想,从江南到京师得花多长时间,鲥鱼在江南是时鲜的,到了太庙就发臭了,圣上赐的鱼,那还得臭上加臭,家祖吃了,上吐下泻了好一阵。可怜那些京官,一直以为鲥鱼就是这个臭味。”我倆大笑一阵,我又问道:“我在京师听人说京师有四样出名的东西,是什么翰林院的茶汤,还有哪里的刀枪……”她笑了笑说:“确实很出名,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对对,这四样,该是顶好的了。”“错了,这四样是出了名的名不副实,翰林院文章多是空话,武库司的刀枪都不能用,光禄寺的茶汤寡淡无味,太医院的药方救不了人。所以京里人都讥笑呢。”
我们笑谈很久最后把鱼骨头都带走了喂猫。晚上我倆少不得下了帐子胡闹一阵,末了她喘着气枕着我的肚子蹬开了被子,“最近都好热。”她说,我回道:“立夏了嘛。”“以前也没这么热过,最近几年老天也不帮忙,涝的涝,旱的旱。”“唉,莫谈国事,多伤心啊。”她蹭过来靠在我的肩上,我搂着她躺了一阵,她突然跟我耳语道:“我饿了。”“刚才那二两银子的晚饭跑哪去了?”“动了动就饿了嘛,你去厨下看看有什么剩下的。”我斜着眼看着她,她搂着我的脖子亲了下,撒娇说:“江湖救急,顾掌柜难道不饿吗?”边说边把我往外推,我笑着道:“三更半夜的还这么精神,看来还没折腾够。”她脸一红,连说:“快去快去。”厨房里有备着明日早上烧的馄饨,我便煮了两碗,那只逮不着耗子的蠢猫也睡在厨房里,被我惊醒了似乎很生气,喵喵叫着走开了。我进得房来的时候,果然那猫已在李容的臂弯里睡熟了,她小心翼翼地把猫放在空椅子上,还垫了厚厚的一层,我叹了一口气,自觉自己也就是半夜做宵夜的命。她吃完馄饨对我甜言蜜语了一阵,转过眼来就睡着了。
第二日我去酒楼看帐的时候还是迷迷糊糊的,直到听到酒客的谈话才清醒了过来,那人高谈阔论地说:“卫所总算干了件好事!这种不尊父母有悖纲常的人就该千刀万剐,若是学生在京师,定然要行刑的时候买一块肉来吃!”我的父执,郑鄤,三审之后被拟定了凌迟。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