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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香
韩振一看便是性格豪爽之人,一路走一路说,竹篓倒豆子般将家里情况说了个明明白白。原来,韩家现在只有他和哥哥两个人。他哥哥大他五岁,名叫韩估,是城里有名的品香师。蜀地盛产香料,制香发达,各类香料种类繁多,便需要经验丰富的人可以鉴赏优劣,评定价格。韩估虽然才二十六岁,却天生一个好鼻子,什么香味在他鼻前一过,他便能立刻分辨出种类、产地、年份、制作方法。这附近的三城五县,有什么难解的香料,都会送到楼铃城韩家一判,真假立辨。只可惜韩估身体不好,一个月有半个月不能出门,韩振为了照顾他,便把家里的小楼改为客栈,一来有点收入,二来也省事方便。
大概韩振是个堪比卓念的乖弟弟,言语间都是对韩估的赞扬,将他那哥哥说得此人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连陶槐也不禁好奇起来,想看看这韩估到底是何人物。
三人不急不缓走了一刻钟,就进了城。虽然夜已深了,但楼铃城里依旧灯火通明。街道两边皆是摆摊出售香料的店铺,不少来自边陲地区的走卒商贩来往其中,奇装异服,负箧曳屣,时不时将香料放在鼻子前细闻,以判定价格。三三两两的蜀地美女结伴而过,身上佩戴的香包香囊各式各样,散发出阵阵幽香。整个城镇都仿佛笼罩在一片香气袭人之中。
韩振领着二人走到一家装潢别致的客栈前,笑道:“这就是我家了。”
陶槐抬头看去,只见这二层小楼丹楹刻桷,檐角飞扬,一个木雕的牌子挂在中间,字迹疏狂地写道:千鸟飞尽,落款处印着韩估的名字。整个客栈显得格外典雅别致,独具匠心。
“哥!哥!我回来啦!”韩振把马拴在门口,兴致勃勃地朝屋里走去,边走边道:“哥!我今天带来了两个客人!”
“乱喊什么,乌鸦似得聒噪,什么客人值得如此大惊小怪。”楼上传来冷冷的声音,陶槐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人缓缓地从楼上走下,白衣白衫,长发如缎,宛若一个不食人间香火的孤僧。
卓念在一旁动了动鼻子,说道:“好香啊……”
楼梯上那人闻言,慢慢转过头来,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俊脸。陶槐不禁眯起眼睛,心中暗道:好一个冷面公子。
的确如韩振所说,韩估长得非常好看,而且是一种独特于常人的美。他的皮肤很白,眼睛却奇黑奇亮,看他的人第一眼也许不会注意到他相貌不凡的脸,但一定会被他那双黑眼睛吸引,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又清冷又孤傲。他紧抿着嘴唇站在那里,冷冰冰地看着几人,即使一句话不说,人们也会不由得被那股清高不俗的感觉所吸引,想慢慢离那个寡情凉薄的人更进一步。
那是一种又克制又妖娆的美。
卓念一时竟看呆了,拉了拉陶槐的袖子,低声道:“这个哥哥,好生漂亮。”
韩振几步小跑走上楼梯,停在他哥哥不远处,仰着头傻笑道:“哥,我回来了。”
韩估点点头,边下楼,边敷衍地打量了他几眼,问道:“怎么搞的这样脏,还不快洗洗。”
韩振憨憨一笑,跟在韩估身后,片刻不离,说道:“过河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沾了点泥,没啥事。”
韩估听到“过河”两字时,双眼微不可察地闪了闪,马上便移开目光,道:“嗯……下次小心点,不要再去河边逗留了。”
韩振在他身后狂点头,又几步快走到陶槐身前,笑着说道:“哥,我给你介绍下,这两位是我在山上碰到的,外地来的。我看他们没地方住,就领回了客栈。这位是陶公子,这位是卓小弟。”
“韩兄,幸会,在下陶槐,小弟卓念,叨扰了。”陶槐现出一个笑容,执手对韩估行了个礼。韩估却连礼也没有回,只是挑起眼角看了看他,便收回目光,径直转身上了楼,轻飘飘抛下一句“身体不适,恕不奉陪”,便消失在了二楼。
韩振连忙弯腰作揖,带着歉意解释道:“我哥哥身体不好,脾气也时好时坏的,两位恩公,一定不要生他气啊。”
陶槐收回看向韩估的目光,点点头,问道:“刚刚为什么不告诉他,你被困在河里的事?”
韩振闻言叹了口气,两条浓眉又皱了起来,道:“我小时候有一次在河边贪玩,不小心掉进水里,是我哥拼死拼活才把我救上来,还因此生了一场大病。自那之后,他身体便一直不好,也再也不让我靠近河边,一旦发现,必定会大发雷霆,狠狠训斥我一顿,所以我刚刚才撒谎骗他,还望两位恩公不要提这件事啊。”
“我明白了,自会帮你圆住这个事,只是恩公两个字别再叫了。”陶槐笑着说道,环视了客栈一圈,道:“你们家也做香料生意吗?”
韩振摇摇头,答道:“虽然我哥是品香师,但是我家从来不做香料生意,店里也不点香。我哥身子弱,闻不得那些味道,家里一向是怎么干净怎么来。”
“噢……”陶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问了。
夜已深了,韩振将两人安排在客房后,便急慌慌地走了。韩估夜里要起床吃药,他要赶在子时前把药熬好,用小火煨着,等韩估一咳嗽,就要立马把药递上去。
卓念手脚伶俐地把东西收拾好,又从后院打来水供两人洗漱。陶槐虽然在外装得足足的公子气派,在家却是懒得连茶也不泡。身边有了卓念之后,更是大事小事全撒手,只是坐在床边,看着他来来往往,有条不紊地收拾屋子。
这时,卓念已泡好了茶,递给了他一杯。陶槐拿在手里,并没有喝,而是放在鼻前闻了一闻,道:“连茶杯都是香的。”
卓念也拿起茶壶嗅了嗅,道:“茶壶,茶杯,都很香!”
陶槐挑挑眉,一口将水饮尽,把杯子随手扔到桌上,道:“这个客栈四处都弥漫着一股香气,不似平常的熏香,反而有点腻腻的。只可惜我对香料不太懂,要是萧还在这里,应该能闻出来是什么香。”陶槐掸了掸床上的床幔,疑惑道:“只是这香味这么明显,韩振偏偏表现出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真是奇怪,难道他和他哥哥恰好相反,鼻子闻不到味道?”
卓念闻言,扭头说了句:“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孔夫子说的。”
陶槐不由乐了,往后一仰躺在床上,笑道:“之前什么都不肯说,现在一张口就是名人古言,你这书读得,一日千里啊……”
卓念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本快被翻散架的《论语》,炫耀似的摇了摇。陶槐支起胳膊看他,想起来数月前那个又黑又傻的孩子,转眼已经像个小大人一样,能读书能写字,不禁满心欢喜,一股“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满足感瞬间让他洋洋得意起来。
人一得意就会想做点什么,陶槐更是不例外。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把脚上鞋一甩,站在床上冲着卓念招手,道:“快过来,上床!咱们比比个!”
卓念向来是有要求必照做,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脱了鞋跳上床。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陶槐用手一比,惊奇地发现,之前只到他鼻子的小孩已经长到他眉毛处,而且势头不减,目测还要再蹿一蹿。
陶槐笑着摇摇头,想伸手揉揉他毛茸茸的脑袋,却猛然意识到这个动作可能不太合适,便收回手,转为搭在他肩上,笑道:“半大孩子吃穷老子,你这几个月可没白吃,个子蹿得比竹子还快。”
卓念也拿手比了比,把手指横在陶槐眉毛处,又往上挪了挪,突然将手轻轻覆在陶槐头上,说道:“要长到比槐哥哥高!”
“哈?”陶槐一巴掌拍下那个犯上作乱的手,佯怒道:“好小子,敢打趣你哥哥!不想活了吧!”伸手向着卓念腋下袭去,边呵痒边道:“让你看看哥哥的厉害!”
卓念最是怕痒,被陶槐一弄马上战斗力清零,缩着身子往后躲。陶槐哪里肯罢休,追着他挠痒。两人都是人高马大,在床上你来我往地闹腾,一时间枕头被子齐飞,乱成一团。
两人正闹得起劲,突然脚下床板传来“咯吱——”一声。陶槐一惊,手下动作不由慢了,被卓念趁机抓住手,向着他肚子上的痒痒肉袭去。陶槐“哎呦”一声,正欲向后躲,却被脚下团成一团的床单绊住了脚,整个人连带着卓念,“咣当”便向床上摔去。
床板被他俩这样一砸,不堪重负地发出一连串“咔嚓”声。两人心惊肉跳地躺在床上听着,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把这床板压折了。
过了一会儿,身下的木板终于消停了。陶槐松了口气,这才发现卓念紧紧挨着他,倒在他身上。卓念的右手伸到自己身后,护住后脑,左手微微扶着他的腰,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极尽温柔的拥抱。
陶槐这一刻突然意识到,这孩子真得长大了,压在自己身上也不再是之前的瘦骨嶙峋,而是一副充满力量和年轻活力的身体。他的脸就在自己面前,正逐步褪去青涩,慢慢长成男人的模样。星目剑眉,鼻梁高挺,呼出的温热气息打在陶槐脸上,让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卓念突然把头垂了下来,在陶槐脖子处蹭了蹭,低声叫道:“槐哥哥。”
明明一样的举动,这孩子之前也做过,陶槐此时却感到一百个不舒服一万个不自在。少年微微发汗的身体,带着鼻音的声音,和他头顶上细绒绒的头发,都无数倍放大陶槐的感受。
陶槐突然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他一把推开卓念,坐起身来,感到自己的脸上正火烧火燎地烫。卓念猝不及防,一下被推倒在床上。陶槐急急忙忙踩上鞋,走到桌边坐下来,拿起茶壶“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凉茶。
“槐哥哥?”卓念在床上疑惑问道。
“没事,只是突然有点热……”陶槐摆摆手,没敢看他的脸,说道:“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卓念有些失望地“哦”了声,略犹疑了下,收拾收拾床铺躺下睡了。一时间,夜色深沉,周边寂静,只有陶槐心脏还在“扑通扑通”紧密锣鼓地狂跳着,在他耳边显得尤为喧嚣。
陶槐不禁扶额。难道是自己一个人孤单太久了?漂泊流浪在外,从未有过一个人像卓念这样陪伴过他,他也不由得将这个人放在了心里最深的地方,难免会对他的举动格外注意。陶槐只能这样想,开解自己,慢慢地心里也平静下来。
夜色渐浓,空气中淡淡的香气逐渐芬芳起来。陶槐站起身,隔着小轩雕窗向外看去,只见一片灯火闪烁,热闹繁荣,恰似开在蜀地的一朵不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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