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水长流

　　尤易北不知道忽然怎么了，想起来要运动一下，换了身通黑的运动服，裹了件棉袄下楼夜跑，本想围着小区跑，结果跑着跑着就跑远了，一路跑到了附近的公园，因为是冬天，天色又晚了，公园里没几个人，他呼哧呼哧的跑了一圈就跑不动了，沿着小路慢腾腾的走着，他忽然觉得，这周围的景色都特别安宁，由着这种安宁生出一种奇异的美感，他抬起头，乌云笼罩着月亮，整个城市高低的楼鳞次栉比的像是一幅剪影，他掏出手机，给眼前所见的景色拍了张照，美其实从来都不用可以去发掘的，只要你留心，处处都是风景。
　　他走了一圈，本来晚上就没吃饱，路过那家熟悉的炒面店，他才意识到，从周向南走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他推开门走进去，身上带着一股子凉气，这个店基本也没有人来吃炒面了，老板看他是认识的，便寒暄的问他怎么这么久没过来了。
　　“出了挺久的远门的。”尤易北笑着解释道，“这么晚还做生意？”
　　老板的笑容带着无奈而落寞，“吃点什么？”
　　“来一份鱼香炒面。”这是周向南最喜欢吃的味道，她说她初中时候学校门口有一家不正规的小店面，特别不卫生，但是做的东西特别好吃，尤其是鱼香炒面，所以她就算拉肚子也一定要吃。
　　他感觉周向南好像都离开了有十年了，十年其实没有多长，他回想起来，认识周向南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那些往事从眼前打马而过又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好几辈子，周向南多久以后才会回来呢？他算了算，竟然还有半年，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么希望让时间快点流逝。
　　鱼香炒面端了上来，比预想中的要香了许多，他吃了第一口还没咽下去就觉得鼻头发酸，原来周向南吃这个炒面吃哭了是这种心境，就像有的人会听着街角一家小咖啡店破旧的播放播放的一首老歌而泪流满面，有人会因为在路上看见一副相似的嘴脸而展露笑颜，每个人都承载着许多故事，尤易北恍然发现，他的故事中总是有周向南这个人物的出现。
　　老板因为没有别的生意也坐到了一边，他嘴里衔着烟，递给了尤易北一支，尤易北摇摇头，说我不抽烟。
　　老板点了点头，把烟盒收进了口袋里，他今天似乎心情不是很好，径自的开了瓶啤酒。
　　尤易北看他一眼。
　　“喝么？”老板邀他。
　　“我戒酒了。”尤易北答道，他加了勺辣椒。
　　“为什么戒酒？老婆不让喝。”老板笑笑。
　　尤易北吐了口气，他回答的也挺诚恳，“老婆不在家，怕喝酒误事。”
　　“这样挺好。”老板操着口东北口音，尤易北听着特别亲切，“喝酒的确误事儿。”老板感叹道。
　　“那您还喝。”尤易北笑道。
　　“事儿都误了，就这样吧。”老板手上尽是油渍，他随意的往围裙上一抹，把围裙丢到一边。
　　“听你说话，让我想起我老婆，她也是东北人。”尤易北继续低头吃着面。
　　“我见过你老婆，挺可爱的小姑娘，看着不像北方人，长得小小的。”老板喝了口酒，“多好，我女儿跟她差不多的年纪。”
　　尤易北上下打量他一眼，看着挺年轻的，“我老婆过年可三十四了，大哥，您多大。”
　　“五十出头，我结婚早，十八岁就有孩子了。”他想起自家女儿，笑的一派温柔的模样，“现在都当姥爷了，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尤易北想着自己爹妈都六十了。
　　“要我外孙子都读小学了，成绩特别好，长得像我闺女，可精神一小伙子。”他把烟头掐灭，又抽了一支。
　　尤易北也是好事儿的问了句，“我看您经常是一个人在这儿。”
　　老板看他一眼，咂了咂起皮的嘴唇，“我当年自己作，把家作散了。”
　　尤易北这么一听，便不再问下去了，他吃的太辣，要了瓶红茶，老板问他要冰的还是常温的，这话问的很是多此一举，尤易北抬头看了他一眼，说要常温的。
　　老板把冰红茶放到他面前，回了自己的位置又闷头喝了口酒。
　　尤易北拧开瓶盖，看着瓶盖上有“再来一瓶”的字样，他头歪了一下，喝了几口，又把瓶盖盖上了。
　　“你刚才跑步去了？”老板有意和他寒暄两句。
　　“嗯，今晚的月亮，特别圆。”尤易北弓着腰，搅拌着盘子里的面条，一根一根的挑进嘴里。
　　“我姑娘就叫圆圆，就是因为她生在夜里，那夜的月亮特别圆。”这老板手中的烟一直烧到了手才摁灭，他眼中的光随着烟火明明灭灭。
　　尤易北知道他心里有事儿，他却没有问。
　　反倒是老板自己开了口，“我当年在东北，也有干劲儿，好交朋友，做赶着下海潮那阵做生意，饭店生意做得特别好，连开了三四家店面，有车有房过得特别好，年轻时候浑，就觉得这样不错了，成天开始跟朋友们到处喝酒到处玩，生意一直就那么挂着，三十多岁的时候呢，我在洗脚城认识了个女孩儿，南方这边过去打工的，长得特别清秀，才十九岁，那时候就觉得自己媳妇老了糙了全是毛病，就背地里养着这个小姑娘，几年后这小姑娘怀孕了，到我家里闹，我媳妇一气之下跟我离婚了，后来那小姑娘流产了，我给她一笔钱让她走了，我后悔了就去找我媳妇，她也念在我们十几年夫妻情分，孩子也大的面子上跟我复婚了。”他说到这里，使劲的叹了口气，面上尽是懊悔之意，“复婚之后没几年，我闺女读大学的时候，我又看上个女人，打扮的妖艳，当时就鬼迷心窍了又跟她在一起了，她带着我出去赌钱，人只要一沾了赌博和毒品，这人就完了，彻底废了，我一开始只是输存款，后来开始把饭店都赔进去了，我媳妇怎么拉都拉不住我，硬是把家产都给败光了，高利贷天天到处堵我，我媳妇跟我离婚了，女儿也跟我断绝父女关系了，那女人见我没钱了就跑了，我带着一点钱来这边投靠了个故友，帮我开了这么个小店面。”他说着说着眼里就噙着浑浊的泪，脸上最初挂着的那副笑也全然不见，他放下酒瓶，双手捂着脸，手指间还夹着燃了一半的香烟，声音中带了哽咽，“今天就是我姑娘生日，我都没法给她打个电话。”
　　尤易北想安慰安慰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又收了回来。
　　“曾经我老婆跟我说，当然那时候她还不是我老婆，她说，数五百架飞机就可以许一个愿望。”尤易北转过身子来，他认真时候说话的声音特别有磁性。
　　“那一定是骗人的。”老板仍旧捂着脸，声音都闷在手心里。
　　尤易北抽了纸擦净了嘴唇上的油渍，“我真的去数了，只要听见飞机声儿我就趴在窗户上看，然后在心里默默的记着这是第几架，其实数五百架飞机真的很费劲，当你数到二百多架的时候经常会忘记你数到多少，于是我在口袋里放了张便利贴，只要看见一架我就画一横，后来我真的数到了五百架，我去跟她说我真的数到了五百架，那时候我们结婚了，她当时都忘了，我一提她才想起来，她说数五百架飞机去许的那个愿望，一定是你非常渴望想要做到的事情，所以当你在数的过程中，你就会一直努力，然后她问我愿望是什么，我说我想要摸到星星，然后她带我去了天文馆摸了陨石。”尤易北现在想起来还是一脸黑线，“我问她能不能重新许一个愿，她说你可以再数五百架，大哥，人生虽然不能回头，至少还能继续向前走。”
　　“你还在数么？”老板问他。
　　“我在数。”尤易北低首笑着从钱包里拿出零钱，“因为我现在真的有一个愿望。”
　　“你觉得我能给我女儿打电话么？”老板看着他，带着种求助的目光。
　　“因缘定数。”尤易北收起了钱包，“大哥，我先走了。”
　　尤易北往家里慢悠悠的走着，看着万家灯火通明，他长叹了一口气，好在他清楚，那万家灯火中，会有一盏是点给自己的。
　　友情，爱情，婚姻的差别到底在哪儿呢？尤易北反复的思考着这个问题，做朋友，希望她幸福，爱情中，希望彼此幸福，而在婚姻中，幸福举足轻重，却是个非必要前提。
　　他吃了碗面又觉得胃胀，跑了两三圈，大概是跑累了，回了家连文件都没看完累的倒头就睡了。
　　尤易北不知道那个老板最后有没有得到家里人的原谅，他那家店没多久就转让了，或许他的家人原谅他了，或许他去做别的生意了，尤易北想，如果是他的话，他不会原谅那个老板，你把人家的心狠狠的摔在地上了，碎的一片一片的还怎么叫人家再用心来爱你，尤易北清楚，有些原则性的错误是不能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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