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春风与君欢

　　第十四章

　　这些日子，我一直尽量回避着缪阮。我想及时挽回我的错误。缪阮还是回来常府，我却拿各种各样的理由不与他见面。他的贴身侍婢雪柳都看出我的逃避，那日，她站在锦园门边，行礼问道：“绊紫小姐，公子在正堂等着您呢。”
　　我招呼她进门：“进来坐坐。”
　　“不了，我就是把您请过去的，多谢小姐的美意了。”
　　我放下手中茶盏，叹了口气：“雪柳啊，你同你家公子说，我今日困倦了，不想见人，且让他回去吧。”
　　雪柳应了声：“是。”原本转身欲走，却又回头跟我说：“小姐，您若是得空，还是去看看公子吧，公子这几日想见您都没见得到，他……精神似乎不佳。”
　　我心下一痛，却淡笑回答：“知道了，有空我会去的。”
　　雪柳没再把话说透，我却意识到这事儿必须有一个了结了。
　　过了几日，哥哥从外面回来，见到了我，偷偷把我拉到一边儿，神秘兮兮：“你知道么？梁禹被皇上禁足了。”
　　“禁足？”我十分不解。他不是一向被皇上器重的么？
　　“禁足整整一个月，手上的权力也统统没了。听说他近日心情十分消沉，你若是闲着，哪日随我进宫瞧瞧他去。”
　　我应下了。第二日，哥哥就派人通知我，今儿带我进宫。我收拾好了出门，却听见墙根儿两个小丫头在嚼舌根：“姐姐，今日那缪公子还来不来啊？”
　　“前几日都没见到咱们三小姐，今日再来我看也是白费！”
　　“为什么呀，三小姐是跟缪公子闹矛盾了吗？”
　　“那谁知道？这些富家小姐脾气可怪着呢！昨日四小姐在她屋子里又摔又叫的，据说见了缪公子回来就那样了，搞不清楚……”
　　听了这些，心情格外沉重。但我还是默默地寻了另外的路走了。到了府门外，哥哥给我备好了马车。我刚坐下，放下了车帘，便听到哥哥同人说话的声音：“缪阮来了？”
　　“是。”是他的声音。
　　“今日绊紫不在府中，你不若去找流双，她应该是在的。”
　　“常青哥，不用担心我，我不是为了找绊紫才来的，我是来找常叔的。”
　　哥哥有了兴趣，扬声问：“哦？找我爹做什么？”
　　缪阮回答：“我爹打算同常叔商量一下我与绊紫的婚事婚期，于是先让我来拜访。”
　　哥哥惊讶地大声问道：“这样快？你没意见？”
　　缪阮依旧是淡然的：“我当然无甚意见，我与绊紫年岁都不小了，婚事也得尽快举行了。常青哥不觉得吗？”
　　我再也坐不住，掀起车帘跳下马车：“缪阮。”
　　缪阮不知车里是我，此刻见到，明显一惊：“绊紫，你怎么在外面？要去哪儿？”
　　我走过去：“缪阮，你可否先回缪府，我要进宫办点事，等我回来，我去缪府找你商量，行吗？”
　　缪阮不顾哥哥在场，握住我的手：“怎么了？前几日没见到你，我就来拜访常叔，这也不行吗？”
　　“不是的，”我抽回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要不你去陪陪流双吧？”
　　“绊紫……你不知道，我……”他欲言又止，最后点点头：“算了，那我先回去罢了，等你回来定要去找我，我有话对你说。”
　　“我知道了。”回头看看哥哥，他的表情令人捉摸不透。我重新上了马车。哥哥同缪阮道别了，才启程。
　　我呼出一口气，把缪阮的事情忘在脑后。
　　马车疾驰，很快就到了宫内。
　　哥哥去办他的事情，我则径自来到了梁禹那里。门外看守的侍卫也认得我，加上我又拿了些银锭过去，自然很轻松就见到了梁禹。
　　“你怎么来了？”梁禹面上又惊又喜。
　　面对梁禹，我此刻已经非常自然：“我哥哥进宫办事，顺带让我进来看看你。”
　　梁禹招呼我坐下：“真不想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
　　我莞尔：“世事难料，这副样子又如何？”
　　“不说这些了，你今日来看我，可真够义气。”梁禹换了话题。他从胡桃木的柜子中拿下一罐子酒，放在桌上：“我还存了这罐好酒，既然你来了，咱们共饮一杯如何？”
　　我笑而不语，接过他递来的酒杯。
　　他不客气，自己喝了三杯，再满上给我敬酒：“绊紫，这杯敬你，在我落难之时还来看望我。”
　　我喝光杯子里的酒：“人哪里会时时处处一帆风顺，你要想开一点。”
　　他已有几分醉意：“可在这深宫里，同手足相斗，我哪里还想过赢？一帆风顺？呵，不可能的。”
　　“这次的事，怎么回事？”
　　梁禹放下酒盏：“太子现在已经……变了。我不知道这样是不是他的本意。毕竟，过往他待我也不错，无论如何，不至于……”
　　“也许，他只是太紧张了。”
　　梁禹摇了摇头，面色没有改变，依旧喝着闷酒。
　　我试探着问：“那，你想过……夺去太子的位置么？”
　　梁禹盯着酒壶：“我往常只会想，若是父皇不顾及他的感受，突然把我提为太子，我将如何抗拒……我不会让自己沦为他人的狗腿，被人视如草芥，但我也不会要别人的东西。自小生在皇家，我知道我的想法或许偏激，也或许有皇家特有的不可一世，但我也明白些君子之道。可是梁荠，我以为他怀疑梁茗都不会怀疑我，可是我错了……”
　　我点头附和：“既然如此，问心无愧，你又何必担心，最后他能明白你是怎样想的。夺嫡这事儿，前朝也有许多，虽然只是在史书中见过，但也要好好面对，这不算什么，是吗？”
　　梁禹未置可否：“我却不如从前了。这宫内险恶，尝过一遍就够。你知道吗？若昭她…因为我的事儿…同样被罚闭门，每日必须抄写女训女则，数量之大，一日没有四五个时辰是抄不完的。我听下人说我这里近日的膳食不好，她吃不下，生了病……”
　　没有说话，听着他说着他的王妃的遭遇。
　　梁禹踌躇了一会儿，叹息着：“其实我娶她真的只是父皇的命令，并无感情。她也一度成为梁荠怀疑我夺嫡的理由。但既然成了我的王妃，我就得保护好她。更何况，她……还怀了孩子。”
　　秦若昭有身孕了？我吃惊不已。梁荠芥蒂梁禹的原因，怕也有这个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梁禹已经快了梁茗梁荠一步，马上就要当父亲了，他成为储君的筹码，又重了一分，何尝不会让太子梁荠着急上火？
　　我接口道：“那么，呆会儿我去看看若昭。我会想点办法让底下的人老实一点。”我知道他关着禁闭无法出门，想要呵护秦若昭也是有心无力。
　　梁禹没有料到我会这么说，握了握我的手：“没成想，你倒成了我认识的最好的朋友。”
　　我端起酒杯：“干杯！”

　　喝酒喝到天色已晚，我已经半醉，跟梁禹告别后，就朝门外走。此次贴身侍□□素没有跟在我身边，我只能一个人摸索前行。
　　模糊中走到了梁禹的宫殿门口，见一个男子站在我面前不远处，似乎在侧身等我。我当是哥哥派来接我的人，便走近了。这才发现，原来是缪阮。
　　“喝酒了？”缪阮扶着稍有踉跄的我。
　　我心知跟他应该划清界限了，虽然心下不忍，但还是尽量冷漠：“嗯。你怎么来了？”
　　“我……宫内突然有急诊，我爹派人把我叫了去。”
　　“我哥哥呢？”
　　“他叫我把你送回常府。”
　　“那，走吧。”
　　也许昏醉了，没意识到，他是如何知道我在梁禹这里的？
　　归途的马车上，气氛沉闷安静。原本同他在一起，我是有许多话想说的，可是如今，我刻意冷漠，他也不擅主动开口逗乐，于是，我们都沉默着。
　　直到——“婚事的事你考虑好了吗？”缪阮先开口了。
　　我却不知如何作答。良久，才说：“先缓一缓吧。”
　　他也是停了许久，没有问明原因，直说：“好。”
　　到常府了，他把我送到府门外，说了句：“早点休息。”便转身离开了。
　　他是猜到我的意思了吗？背影看去，带着些许的落寞。
　　对不起，这也是我不够爱他的证据之一吧。倘若流双面临着我当下的状况，她一定不会这样可以冷淡缪阮，而是会同他一起想办法。
　　我不能伤害流双。不能因为这件事情，让我跟流双还有哥哥的关系，变得不复从前。
　　缪阮没有再来找我。流双虽然比以前安静，但是据说没再出什么乱子，我放下心来。
　　对缪阮的想念和愧疚却是十分煎熬的。
　　这种平静但煎熬日子过了没有半个月，宫中传出了一个重大的消息，秦若昭，小产了。据说是连日抄写女训，身子弱得不行，加之风寒严重，头疼脑热，下人们不给通报太医院，她又在当日吃了碗冷糖水，闹肚子，流产是自然而然的事。

　　禁闭结束了。梁禹也终于能够出来了，他迫不及待地冲到秦若昭的房间，看到的却是面色惨白地躺在床上的她。身边只有一个秦若昭从秦府带来的婆子在照顾。这是秦若昭小产后的第三天。
　　得知王妃小产，梁禹当即愤怒道：“为什么太医到现在都没有来？！”
　　下人们自然无法言说。保不准这里的人都是梁荠身边的。梁禹扔下他们，径自冲向皇上的寝宫。
　　秦若昭有孕一事，在宫内也没有几个人知道，梁禹还未来得及向皇上报喜，就被关了禁闭，受了处罚，万万没有预料到下人会这样苛待秦若昭。
　　那一瞬间，他经历了人生第一次生离死别——虽然那个未成形的孩子没有出生，但本来可以做父亲的他无端丧子，这种感受何尝不是痛彻心扉？他默默地，把这份罪孽加到了梁荠的身上。

　　“他去找皇上了？然后呢？皇上什么态度？”我紧张地问着潇仙。这些事情都是潇仙从哥哥那里听到的，她又转述给我听。
　　“皇上不知道秦若昭怀孕，一听小产，也震怒了，赶紧叫来太医给秦若昭诊治，又把下人仗毙了几个。据说若是再不请太医，秦若昭可就落下不轻的病了。”潇仙简单说了事情结果。
　　我点点头：“也难怪。堂堂平佳王妃，就算被处罚了，下人如此怠慢，不但小产，小产了之后还没有请太医，是太过了。这些人都是怎么办事的？！”
　　潇仙端起茶水来饮着：“他们怎么办事的？梁禹怎么知道。要问底细，估计都能扯到太子身上去。秦若昭这孩子一生，女孩儿也就罢了，若是个男孩儿，梁禹的地位一下子就能上好几个阶。梁荠真的就危险了。”
　　潇仙竟然看得透如此复杂的局势。虽说女儿家不好议论这些，但我与潇仙是闺中密友，午后在锦园中坐着聊聊，没有旁人，自然没有了顾忌。
　　我与潇仙在阳光下学着绣襟带。我手艺自然不如她好，不过练习了几日也有了长进。我绣了个青松巍峨的样子，看着生动苍翠，很是满意。潇仙则绣了华美秀致的牡丹。我们打算把襟带送给爹娘，好歹是女儿和儿媳手工缝制的，也是一番心意。
　　跟潇仙踏进爹的书房，便看到多时不见的流双也在。连娘都在书房坐着。
　　流双瞥了我一眼，迅速转移了目光。我知道，她对我与之前终究有了不同。
　　爹见我跟潇仙进来，让我们坐下：“流双这来了没多久，你们就来了，一起坐下吧。流双先说，有什么事要跟爹说啊？”
　　爹手中的笔没有停，一直在书写着什么东西。娘在一旁绣着锦缎。流双从座上站起：“三姐和嫂嫂来了，也不影响。”说罢，走到中央，十分恭敬地跪下：“请爹做主，请把我嫁给缪阮哥哥。”
　　爹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娘也从手中的活儿里抬起头来。
　　我的心扑通一下坠落，又快速扬起，仿佛在荡秋千。
　　娘的脸上有些不可置信：“流双，你在说什么啊？”
　　流双转而跟娘说：“娘，流双喜欢缪阮哥哥，请娘做主，帮帮女儿。”
　　娘笑了笑：“流双啊，这种事情，娘怎么帮你？你缪阮哥哥是有婚约的，从小就有。”
　　流双不死心地问：“谁？是谁？”
　　爹咳嗽了一声，威严的声音：“不管是谁，婚姻之事岂容一人之想。流双，爹娘不能帮你这个忙了。”
　　“是不是三姐？”流双冷冷地问。
　　娘见气氛不对，打圆场：“不管是不是你三姐，总之是有了婚约的。我们以后给流双找更好的，你的阮哥哥就算了……”
　　“别绕弯子了，到底是不是三姐！”流双已经有些愠怒了。
　　“放肆！怎么跟爹娘说话的？好端端的女孩儿家，说什么成亲不成亲的？只见过男子上门提亲，没见过女子主动求亲的，流双，你虽然年纪小，但也不能太过放肆任性！老老实实练琴学艺，读书下棋，你该嫁什么人，爹娘自有打算。你三姐就是要跟缪阮成亲的，这是他们出生就定下来的事！”
　　爹这一席话说得很严格，流双当即便哭了出来。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娘责怪着爹：“你说这些做什么！”起身走到流双身边，要给她擦眼泪。流双却迅速跳开，拖着哭腔大喊：“凭什么我不能嫁给缪阮哥哥！你们太过分了！”说完回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跑出了房间。任娘在后面喊她，她也没有回头。
　　爹似乎很疲倦，冲我和潇仙摆了摆手：“你们若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暂且回去吧。爹想静一静。”
　　娘走到爹身边：“是不是头又疼了？我叫人给你熬药去……”
　　我和潇仙对视一眼，只得离去。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潇仙在路上问我。
　　“我……我也乱得很。”
　　“去找缪阮谈谈吧，你一个人在这里空想，怎么会有办法？”
　　我正有这个意思。不论我与流双做什么决定，接受怎么样的命令，缪阮心里的想法，也是很重要的。虽然他之前也说过想和我在一起，但是……我还是要见他。或许，也是我最后一次去缪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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