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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音歌
20，音歌
正旦过后，国老的病愈加严重，武皇亲临榻前探视后，秋官侍郎张柬之，终升为庭前宰相。
“那老狐狸！”五哥捏碎了手中的糕沫丢倾，引来池中春鱼争食。
五哥望着又笑，说：“都饿了吧，争吧，有人得志，有人头破血流。”
我笑说：“是啊。张柬之虽终能当庭为相，不过，即便他坐上了这头把交椅恐怕心中也不能就此松坦。不说武氏，光梁王就不能容他。如今梁王与国老虽说都在为太子谋划，但相位不为武氏，却为国老弟子，这同道不同谋的两位，只怕嫌隙更大了！”
五哥笑，说：“本不同谋，奈何同道？这样也好，如今狄仁杰举荐的人才占了头一位，看不顺眼的人自去找那锋芒毕露的麻烦，倒保了我们荐的那几位太平！”又说，“哦，倒是那老儿几番暗示你我前去，终是托不过了，不如六弟去一回吧！”
我说：“五哥不去？”
五哥笑撒一把糕沫，说：“对女子若即若离，予男子若敬若疏。”
我看一眼五哥，融冰才过，他雪绒广袍，玉面迎风，映掩着那满池的普春之水，因他激浪，挑逗着那群哺的金红之鱼，为他聚离。而他，只是倚立在白玉桥上，那个淡淡微笑，观看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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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进国老房间的时候，一股沉郁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我顿了脚步，我知道，那是死亡将临的气息。
国老倚在床头，油光着面目，静静等着我好像已经很久。
我对着他笑，说：“老大人似好多了！”
国老也笑，说：“是啊，我本想趁此机会多歇几日，不想生来就是个闲不住的命数！”
我说：“国老若能早日康健是朝廷之福，百姓之福，陛下一直记挂着老大人，我此去回了陛下，她也该安心了！”
国老抱拳抖声道：“吾皇体恤！臣死难报！”
朗表忠心之后，是一瞬的平静。
国老只望着我，我只望着屋中香炉中淡淡燃起的那缕青烟。
然后，国老先开口，国老说：“六公子！我薄待了你们么？”
我低笑，先头那一番探病的客套敷语终于结束，终于，进入了正题。
我还记得国老第一次见我，惊呼一声：“正是这六公子！”
第一次相逢，他不是说“这就是六公子？”而是说的“正是！”那么肯定的语气，好像找了我许久，那么震撼的表情，让人乍惊却尤带感动，那一瞬间，仿佛自己真的就成为了他的期待，他的希望！
他说：“惊为天人啊！”
他说：“这个天下，陛下的身边，舍六公子其谁！”
六公子，当初他那么叫我，带着伯乐终得汗血马的敬与怜。后来，他叫我六郎，更亲近了，却也分清了上与下。现在，他又叫我六公子，一如当初的语气，仿佛从心肺中喊出，带着一缕熬透了真心，拼尽了真情却罔顾了的委屈。
我还是笑，女人们都爱听我说话，因为我知道如何赞美她们而不露声痕，不说出爱却让那爱如痴如醉，但我的嘴巴比之国老，却只是皮毛。我只用嘴巴说话，他是用心，真心假心，都费尽了全心！
我说：“国老待我和哥哥，恩重如山！”
国老叹息，说：“我知道六郎是好的，五郎却是浪心，我给他铺了来路，他走过去，就不记得我了，忘记了我为铺这条路，还站在这一头，就连我病成这样，他也不来看我一眼！”
他单刀直入，说：“六郎，我知道，张柬之的事是你哥哥的主意，不是你的，否则你也不会为他说话。如今你哥哥翅膀硬了，初识他时，我就看清了他胸怀大志，那是好的！只是，六郎你剔透人才，也应明白眼前局势，虽然如今是武氏陛下当朝，但陛下英明，深知从子立于祠堂，立侄从无往例（注）！心已确属太子！武家，无望了！”
我躬身附合，说：“国老说的是！”他说的不错，武家，无望了。但当朝的还是陛下！就如五哥所说：“什么太子王侯！我们无须跟随任何人，我们只赌陛下，因为从一开始，我们的筹码就是皇帝！”
国老仍在说，说一个典故，他慢吐着：“女娲曾令狐妖化生妲己，魅惑纣王，谁知狐妖竟逞神祗，胡作非为，最终身首分离。她本可得道成仙，只因被蒙蔽了双眼，忘记了最初的根本！”
我半笑静听，想起五哥说的：“那老儿一生聪颖，却没看透我们，因为从一开始，他就从未看得起我们！”
我嗤笑，答说：“恕我愚钝，国老说这个典故，是想说我像女人，还是妖怪？还是想说，我在陛下身边是魅惑之举？”
国老大笑：“六郎不是愚钝，是太明白！”
我说：“六郎不是太明白，正如国老所说，我不想当那祸国殃民的罪人！”
国老说：“那六郎想做什么样的人？”
我沉默，又笑，我说：“国老难道不知，我这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人是不由自己做主的吗？”
国老说：“那谁是能为六郎做主的人？”
我淡笑：“国老还能不清楚，是谁让我身在此位的？”
他看着我。
我的答案似是而非。
让我身处此位，是他助力，却是武皇立旨。
这个答案，不可说。
最终，国老笑，说：“我就知道，六郎是念旧的。”
我拾阶而下，说：“我一直可惜那历来所说的衣不如新，人若能如故，当然最好不过。”
国老说：“六郎历来是重情之人！”
我说：“五哥也与六郎一样。怕只怕上回那事惹国老误会，国老如何又在病体，五哥他不敢登门叨扰呢。”
国老笑说：“那又何必，我等忘年知交，短了相近，不是断了心交？我老了，人老心短，你们若不说清心思，倒涂添老儿我胡思乱想！”
我笑，说：“那倒是五哥的罪过！”
国老说：“罪无不可恕！”
我应笑。
罪无不可恕，可见，这罪，还是定下了。
告辞出屋时，我看见侍从正端药进去，黑乎乎的药汁在碗中燃生滚烫的燎烟。
我皱了下眉，说：“此药看起来颇苦。”
那侍从躬立。
我说：“为何不取两粒梅子药后去苦？”
“是！”那侍从应声而去。
“六郎劳心！”国老在内室听见，作应说：“我历来甜苦遍尝，不讲究那些！反正那药也喝不了几日！无碍！”
我笑，说：“若能轻减国老一丝苦痛，也是好的！”
他说的不错，反正，这药也喝不了几日了。
因为，药中有毒。
瞧不出端倪的正方辅方，煎制的时候搁进相冲药材，短时无碍，日久蚀命！
这是五哥熬了几夜，拼排数方，特地为我们的恩人而制！
这一次的病榻相见，我一直在观察他，他虽面色还润，却话音略喘，而且往日一双清眼，混带滞光——他在濒死强撑！
出廊庭的时候，我又遇见那侍从，他端药从我身边过，略微躬身，四十多岁的年纪，满面的朴厚忠诚，他是狄家故友之子，父亲因救国老而亡，他少年时便跟随国老身侧，是国老最亲信之人。恐怕，国老到死也想不到，辗转如轮回，自己的命最终还是还给了恩人之子，葬送他手！
五哥这么说：“他当他是恩人之子，他却当他杀父仇人。人和人之间，就是这么奇怪。”
我说：“那是因为一个先生有愧，另一个就觉得理所当然。”
五哥说：“还有身份。那老儿施恩之时总喜欢临高在上，他恩养那人，却将他为仆！他笃定认为的报恩，别人只当是屈辱！”
我说：“这也并不怪他，他生来，就是世家子！”
五哥说：“是啊！虽一生机关算尽，只怪小瞧了世间！”
我笑：“的确以为戒！”
又说，“那老儿这一遭，算不算一子错满盘皆输？当日为张柬之求职赖病在床，如今搏到了相位也搏去了命！值不值呢？”
五哥说：“说不定，在他弥留，还真会觉得在生命的最终保住了一个张柬之，是值得的。”
五哥说：“有的人，不看重今生，看重的，是千古流芳。”
“六郎，我们不同。”五哥说，“我们拥有的，只有这一生！所以，倘不肆意纵享，便是亵渎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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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秋，国老狄仁杰病亡。
武皇哀恸，举国追思。
午夜的深宫，武皇睡不着，她命人把记忆中国老的折子都找出来，有烧了的找不到，她鞭挞去寻找的人。
“都是废物！”武皇怒极，最后竟落下眼泪。
武皇说：“这世上，再无狄仁杰！这朝堂，再没有一个能和我说说家乡话的人。空空朝堂，徒留寡人！”
我和五哥垂目跪下，面对天子的悲哀，我们没有办法安抚，只能一同凄凉。
五哥重叩，说：“陛下对国老如此，他虽死尤安！只望陛下念及天下百姓，保重龙体！”
五哥说：“陛下如此哀伤，我与六郎，心如刀绞！”
“起来吧。”武皇高坐皇台，深夜晕黄的烛光似溶了她凤袍的颜色，暗了她白日的光辉，她的面目在这昏明中尤显老态，像一个我从不认识的陌生老妪。她说：“我早已白发丛生，心生负重。这天下人皆跪我，其实，我是见不得人跪的。我知道跪着的滋味，膝盖生疼。年轻时，有一次太宗皇帝罚我长跪一天一夜，第二天我几乎不能行走。当时我想着，如果有一天，能再不用跪该多好！其实，我盼望的，只是再不用跪，而不是高高在上，所有的人对我匍匐。人人皆匍匐，那我的身边，还能有谁呢？”
我们俯首在武皇的膝上。
她的手掌撸着我们的面颊，我们的肩膀，承受着她全部的份量。
武皇说：“有些累了。”
五哥抬头，轻轻说：“陛下，我和六郎，为您唱支曲吧。”
五哥启唱，我击掌和音，我们唱：“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注）”
五哥一遍遍唱，我一遍遍和，我的掌声空脆，五哥的嗓音一如他的箫声，带着低颤，彷如呜咽，整座辽阔的宫殿中回荡着我们的断续音歌，武皇愁眉紧蹙，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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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夜，我们兄弟喝酒。
席上，胡姬们只轻纱裹身，赤着足，围绕着我们倾姿尽展，体香喷鼻，七郎笑说：“有一阵没与兄长们相聚！今日难得，必要相逢尽欢！”
五哥拥搂怀中脂粉香堆的红妓，一只手在她普露的那一点娇红上揉捏，笑说：“确是！我们能到今日，实为难得！不痛快一场，实在对不起自己！”
(锁一段）
这一夜，彷如各色落花落入眼帘，在我的记忆中融成了各种颜色，混做了一团，什么都没记住，只记住了那笑声，那有如撩烙皆抛的囚犯终得自由的——五哥的、我的笑声！
还有歌声！我记得我们唱歌，在情#欲之息与酒气一同混合着的时空里，（锁）放嗓：“骏马娇仍稳，春风灞岸晴。促来金镫短，扶上玉人轻。帽束云鬓乱，鞭笼翠袖明。不知从此去，何处更倾城？（注）”
注：深知从子立于祠堂，立侄从无往例：武氏族人希望武则天立武家人为继承人，武则天在立侄和立子间踌躇，狄仁杰对她说：“自古儿子做皇帝母亲死后是可以进宗庙祠堂的，却没听说过侄子当了皇帝让姑母进祠堂受拜的道理呢。”于是武则天听从他的建议，立子不立侄。
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这是《乐府》中的《伤歌行》，指思念一个人。
骏马娇仍稳，春风灞岸晴。促来金镫短，扶上玉人轻。帽束云鬓乱，鞭笼翠袖明。不知从此去，何处更倾城？：这是唐无名氏所做《咏美人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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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唱《伤歌》，继享《美人》，哀痛与畅乐，就像轮转的面具，六郎与五郎，仿若优伶，永远只在戏台之上。
另：亲爱的姑娘们，请念在我每天凌晨三点睡日更的份上，若您能留下只字片语的芳迹，给我一丝鼓励，我将感激不尽！不尽感激！感激不尽！不尽感激！啊啊啊啊啊~嗷嗷嗷嗷嗷~爱你们啊~——————————阿苏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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