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第二十一章
顾赫平回到家中地库,将车子熄火后,他没有即刻上楼,而是坐在幽黑的车里,目光虚空地望着前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他才突然醒神,开门下了车。
进了家门,顾赫平换好拖鞋一路走进去,按下沿途所有电灯开关。
灯光快速席卷了整个屋子,照亮每一处精致角落。
美式复古装修风格,加上有家政每天打扫得纤尘不染,偌大的房子竟透出了莫名的冷寂,像个人烟罕至的幽谷。
喧嚣的烧烤店,江边的初雪,还有雪中与他争吵的方知语,仿佛变成了另一个次元的事。被全世界遗弃的伤感突然涌遍他全身。
顾赫平一边自觉矫情荒诞,一边又从横厅折回,将那些灯都关了,只留沙发旁一盏落地台灯散出昏黄幽微的光。
他吁出口气,这才舒坦,回房间洗漱。
从浴室出来后,顾赫平本想再看几封邮件,可不知为何,整个人都是颓的,索性放弃,躺到床上哄自己入睡。
哪成想梦里也不安宁,全被方知语占据。
是她在他身边的第三年初秋,他们一起去法国出差。
十小时的长途飞机到戴高乐机场,再一路奔波到下榻的酒店,已经临近深夜。无奈隔天行程紧,两人来不及休整,就先一道进了他房间,核对明天要处理的各项工作。
重头核对完毕,方知语神色微松,一边听他继续细抓剩下的琐碎,一边利落打开他行李箱,取出明天他要穿的衬衣西装,一手举高,另只手拿着便携熨斗,给他熨了起来。
顾赫平从书桌电脑后看见,也没多想,直接起身过去,接过她手中举着的衬衣。
方知语一怔,抬头讶然望向他。
顾赫平对上她视线,浓眉轻抬:“怎么,我举的高度不对?”
方知语摇了摇头,没说话,却在垂头的那一刻,嘴角弯起个小小的弧度。
顾赫平垂眼瞧见,也不由地展笑,又好奇道:“不是说从没做过家务,我看你现在做这些,倒是很顺手。”
“特意去学的,总得对得起您付给我的高薪。”
方知语说着,退开做最后检查,确认没落下一丝褶皱,才将他手中衬衣取走,挂进衣柜,又拿来西装,将衣架钩子往他手里一塞。
顾赫平自觉充当挂烫机。
片刻,他却又想起前段时间,她向他申请亲自负责他那两位叔伯手中各业务线扫尾的事——彼时两位叔伯在昊坤已是强弩之末。
他自然不能同意,那年她被供应商下药记忆犹新,昊坤权力中心的内斗只会比那更浑浊。
他便说:“他们的业务灰色地带太多,你不行。”
方知语当即据理力争:“陈总吴总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我跟在您身边这么久,您知道我能力的呀!”
顾赫平不容置喙道:“你别总想着他们可以你为什么不行,你跟他们本来就不一样。”
方知语唇角轻抿,反问:“哪里不一样?是我只能在您身边,做一些给您打下手的活,他们能出去独当一面大杀四方?”
顾赫平当时只觉烦躁气闷,却又不知道这些情绪从何而来。
顿了顿,他只说:“你能这么想最好。”
那天的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
眼下方知语一番“高薪论”,难免叫顾赫平联想起这些过往,于是忍不住意味深长道:
“既然你知道我付你的是高薪,那就安稳点,别总想一出是一出。”
方知语举熨斗的手一顿,抬眸看他,目光渐冷。
片刻,她又垂眼继续帮他熨西装,只是那衣摆快要被她熨得飞起来。
空气似在凝固。
顾赫平察觉,抿了抿唇,故作轻松地问她:“生气了?”
“不敢。”
顾赫平笃定:“我看你就是生气了。”
方知语渐渐停下动作。
他见她好一会没动,正想开口说些什么。
却不想,她忽然板着脸将熨斗往他另只手里一塞,躬身拉起自己的行李箱就往外走去。
顾赫平一愣,只觉她脾气越来越大,忙问:“去哪?”
方知语头也不回:“回房间熟悉明天客户的资料。”
顾赫平语气微沉:“我这里这么大书桌不够你用?”
方知语脚步一顿,却没停下,更没回头,直接开门出去了……
但梦毕竟是梦,各个画面出现得毫无逻辑。在梦的最后,方知语甩门离去的这一幕与今夜雪色中她决绝转身的背影竟交替出现。
顾赫平骤然从梦中惊醒。
他望着黢黑的天花板,抬手按在心口处。
梦里房门关上时那轻微的一声“嗒”,像是一粒尖锐石子,砸在了他心上,绵延出凹陷式的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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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到一月中旬。
上回方知语带赵楚珩去千江港见的那位货代殷经理恰好来宁城出差,顺道提着礼物到方知语工厂拜访。
方知语带他在自己工厂参观一圈,又回办公室聊了会,眨眼就到中午饭点。
殷经理是下午三点半返程的高铁,时间还宽裕,方知语便热情做东,带他去了市中心一间本帮菜馆。
菜上齐后,方知语笑道:“都是正宗的宁城地方菜,跟西省菜相比,可能有些清淡,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殷经理忙说:“方总客气了。”
顿了顿,又笑说,“其实上回方总来我办公室议价,提到你那些出货计划,我还有点不信。今天到你工厂一转,才知道你一点没有夸大。”
方知语表示理解:“做生意本来就是要相互信任为基础。今后我们家在昌衢的货就要拜托殷经理多照顾了。”
殷经理赶紧举起杯子,以茶代酒敬她:“哪里……”
又忍不住感慨道,“方总做事的魄力,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能有的。”
方知语也举了举杯:“过奖了,殷经理也很厉害。”
殷经理放下杯子摆摆手:“那还是不一样的……我们都知道,干运输贸易这行的,女人比男人难多了。”
方知语有些意外,不过,不管他是客气还是真心话,总归话是中听的。
两人正聊着,隔壁桌有服务员端来一碗特色酥鱼面。
对桌而坐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看样子应该是热恋中的小情侣。
那女生见服务员把酥鱼面放在了她跟前,奇怪道:“我们没点这个呀。”
服务员笑笑没说话,顾自去忙了。
坐女生对面的男生说道:“今天是你生日,你忘啦?”
话落,又拿出一个精致首饰盒,推到女生手边。
女生先是一愣,随后惊喜捂唇。
方知语从两人身上收回目光时,刚好看见女生眼里湿漉漉的,明显是喜极而泣的泪水。
她弯了弯唇,心说恋爱还真是看别人谈才有意思。
片晌,她却蓦地一顿,想到些什么,下意识点亮手机屏幕看了眼日期。
对面殷经理见状,关心道:“怎么了方总,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方知语回神看向殷经理,摇了摇头:“没,是我记岔日子了,以为有批货是今天截数据,我这数据还在工人手上赶呢。”
殷经理满脸理解地点点头:“还好,虚惊一场。”
方知语朝他一笑,垂头时,神色却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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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天黑得早,不到六点,墨色便已布满苍穹,整个宁城华灯初上。
同一天,城市另一边的昊坤总裁办。
顾赫平开完会,刚踏入外面的大办公区,左右耳畔忽然接连“砰”“砰”两声,紧接着,无数五颜六色的彩带彩纸就从头顶飘下。
不等他反应过来,早已躲在两侧门边的总裁办众人就冲出来,围着他齐声欢呼:“顾总!生日快乐!”
顾赫平怔了怔,才想起今天是他生日。
同他一起开会回来的郑铭笑着在一旁解释:“顾总,我们一起为您准备的生日惊喜。”
话落,他又回头打个响指,很快便有同事推着蛋糕车从人群后出来。
随着蛋糕车走向顾赫平,众人又齐声唱起生日歌。
顾赫平挽笑等他们唱完,摘掉头顶彩带,淡声道:“谢谢各位。今天大家就准时下班,晚上随意聚餐唱歌,记我的账。”
“喔~!”
一群人兴奋狼嚎起来,“谢谢顾总!”
顾赫平看向郑铭,又吩咐:“蛋糕你们也分了吧。”
说完,他便顾自走进了里间办公室。
尹秘书见他办公室门关上,走到郑铭身边,小声笑道:“你个花头精,以前方特助就不会搞这么大阵仗,每次就只是为老板做一碗黄酒炖蛋。”
郑铭一面切蛋糕,一面说道:“我还不是为大家谋福利,以前方特助能在老板生日当天,让老板请大家吃喝玩乐?”
说着,他忽又看向尹秘书,“你刚刚说什么黄酒炖蛋?”
尹秘书被他问得一愣:“怎么,方特助留给你的攻略宝典里,没写怎么帮老板庆生啊?”
郑铭说:“只写了老板喜静,生日可适当庆祝。”
尹秘书嘶一声,怪不得这些年每次老板生日,郑铭都只准备生日蛋糕。
她接过郑铭递过来的蛋糕挖了一口,又说:“不应该啊,这么重要的事,方特助怎么可能落下不写。”
郑铭将切好的蛋糕分给其他同事,回来笑说:“管他呢,反正咱们趁老板生日,每年都能蹭上一顿免费大餐就好了。”
尹秘书啧声上下打量他:“好啊,原来你每年这么殷勤给老板庆生,就为了那顿大餐。”
“不然呢,我一个打工的,把我本职工作做好就差不多了,还指望我真情实感?”
尹秘书噗嗤笑出声。
郑铭见时间差不多,就去招呼大家下楼集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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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内,顾赫平在窗前站了会,不知怎的,忽然想吃碗黄酒炖蛋。
可是这黄酒炖蛋,也只是方知语在他身边那几年里的习惯。
在方知语为他做第一碗黄酒炖蛋,并告诉他,这是她老家生日习俗之前,他压根都不知道那是什么,甚至也不常过生日。
而自从方知语离职,他也就没再吃过黄酒炖蛋了,更一度回到了以前总记不得自己生日的状态。
但今天很奇怪。
或许是最近跟方知语接触过多了,又或许是初雪那晚,她独自走在雪中的倔强背影始终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当然,也可能是他近来事情太多,本就有点累,以至于刚才外间员工们走形式般的庆生仪式一度叫他心生厌烦,疲于应付,因而更怀念那一碗质朴的黄酒炖蛋。
顾赫平转身往外走,准备去超市买食材自己做。
可走到门口,忽又想起这会外面还有人。
他现在出去,难免又要听几句不知有几分真心的“生日快乐”。
但他今天偏就不想听。
顿了片刻,他返身折回,坐到办公桌后,静下心处理手头工作。
不过,等手上今天的工作都收尾,他莫名又将黄酒炖蛋抛至了脑后。
顾赫平捞过手机,点进了方知语的聊天框,他们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她寄出SUMMER样品那天。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或者没期待。
可他最终还是点进了方知语朋友圈,像是变相地弥补挂记——虽然他一点都不想承认。
但她的朋友圈也许久没更新了,最新一条仍是她表弟婚礼。
顾赫平沉出口气,合起手机丢到一边,靠进椅背,无声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
他身后的落地窗外,是漫无边际的高层夜色,璀璨陆离。
渐渐地,他好像也变成了其中的某颗光粒,在毫无归属感的无边夜色中孑然浮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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