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唐夜游

作者:乾凌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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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1 章


      刑部司连同大理寺指派去蜀中的禁军还未传来消息时,金吾卫已经从城南押回了一个人。

      金吾卫搜寻了所有养过牛的脚夫更夫,先是逮了数十个男子,细细审问放了一半,最后才抓到了这个被称作“六儿”的人。

      这人被抓时蓬头垢面,粗布短袄,龟缩在安化门的一处窝棚里,他身边放着一个收拾好的小包裹,金吾卫另从窝棚的角落抱出几只碎裂的烧焦的木板和半麻袋细密的白米。

      关键是还有一柄张薷儿生前戴过,熠熠生光的红雀金钗。

      紫宸殿内侍窦大监立即传圣旨,命大理寺,刑部司二部同审,杜秋庭脾气虽好,断案却从来不含糊,即刻命人将案犯带上镣铐关押进了大理寺铜墙铁壁的死牢。

      因此案姬云崖是主审,那些证据则被送交刑部司。

      等散了给官差的赏银,姬云崖才一人拎着包裹,木板红雀钗到后堂寻那个正在打瞌睡的人。

      唐恣不知怎的,不愿回潺潺书院,也不去尚书府,莫名地赖上了刑部公堂,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张木塌,就搁置在暗室老虎凳边上。

      他难得解了发带随意披散着头发,没了平日的少年气,看上去年纪大了些许,点漆明眸,眼角红燕,身上随意挂着不菲的白氅,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一本书。

      外加唐恣长得带了些女气,和阴气森森的烧火棍,审案台相得益彰。

      姬云崖忍不住在门口脊背发凉了一下,才慢吞吞地走进去,将一杆红雀钗送到他眼底。

      唐恣翻书的手一顿,看着那只钗子笑道,“怎么?姬大人这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要鄙人帮忙传个信物?”

      姬云崖没理会他的玩笑,正经道,“这是那日我们赴宴,张薷儿的发钗。”

      唐恣没去接那支发钗,他的眼睛又挪到了书上,“呲啦”一声,刚翻过的一页就被送到蜡烛上点燃,飘飘化作灰烬。

      他的眸子被燃起来的火光照得晶亮,幽幽道,“这么说,那个人,真的是杀张薷儿的人?”

      “十之八九。”姬云崖叹气,他蹙眉看着灯台旁一抔灰和只剩半本的小册,疑道,“你在看什么?”

      唐恣揉揉眉心,懒懒道,“三皇经。”

      姬云崖哑然失笑,“在刑部司看这种禁忌,你怕是第一人。”

      “睡在老虎凳边上我怕也是第一人。”唐恣“呲啦”又撕下一张点燃,“放心,我有分寸,我不过想看看,一个以理名世,惊才绝艳的先生,在翻这本书时,心情如何。”

      姬云崖摇摇头,“若真是以理名世的人,多半觉得这是一堆废纸。”

      “凡事皆有例外。”唐恣看着他灯下无欲无求的寡淡表情,手指在书页上敲了敲,“除非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一天一天慢慢等着阎王来收他,这堆废纸于他而言,或许就是救命稻草。”

      姬云崖道,“你是说,潺潺书院有人因深知自己命不久矣,才托念于三皇经?”

      “那个树洞是官家女子传物所用,十分隐蔽,除了她们,书院的先生也可能知道,后来城内动乱,众人无暇顾及那些书册,那本三皇经便和其他传奇一起留在了那里。”

      唐恣耐心解释,又叹气,“黄德先应该是个笃信三皇经的人,他身患重症,又逢叛军攻城,故土沦陷,绝望之下,他带着中宗恩赐的青雀鸣沙自焚于延秋门。”

      天宝十四年冬载,玄宗出逃东都,四散的宗室显贵,奔逃的商客百姓,长安城一夜之间变为人间炼狱。

      黄德先背着谱满了家族荣光的御赐琵琶,颤着花白的胡须一头扎进了叛军烧起的火海。

      “那只螺钿鸟,是有人故意为之。”姬云崖从他手中抽出《三皇经》,翻了两页,淡淡道,“不过为了让人将这件事联系到黄德先身上去,可惜,刑部大牢比不上大理寺,我不能亲自问一问他到底是如何想的。”

      唐恣打量着姬云崖的模样,苦笑,“因为他希望刑部有人去查黄维安这件事。”

      姬云崖翻书的手有一丝轻颤,他抬眼,静静地看着唐恣。

      唐恣接着道,“而黄维安极有可能是因为卷进了科考舞弊,和他父亲一样,自尽的。”

      数月前的那个雨天,黄维安在后院瞧见了被病痛苦苦折磨的儿女,文人傲骨了一辈子的他,突然顿悟了。

      明经武科文式素来比进士科宽松,由礼部司单独出题,进士科则由国子监,礼部及鸿胪寺出卷,在国子监呆了一辈子的他,自然有自己的门道,虽探听不到试卷全貌,却得知了礼部侍郎冯翊“渭水之盟”四个字。

      所以他去见了李策,顾成业和那个还未找到的赵括。

      “我想其中筹码,不过是希望这三人加官晋爵之后,可以医治他的儿女,让他们不用挤在穷酸的小院子里度日如年。”

      唐恣叹了口气,不知是同情还是可惜,他有些感叹,叹黄维安一生清贫,不受嗟来之食,傲然如松的国子监监丞靠六品俸禄豢养着一双天生带有顽疾的儿女,最终一身气节还是败给了一颗慈父的爱子之心。

      “他应该早些向我开口。”姬云崖攥着那本《三皇经》,静静听完。

      他突然将其掷入炭火盆,书页瞬间被点燃,窜起一团灼眼的火光,他低低骂道,“非得事到临头做这等龌龊事,殊不知人命面前,气节,傲骨,统统都是狗屁!”

      “想不到姬大人端方君子也会骂人啊?”唐恣瞪圆了眼睛,满面震惊,“我还以为你只会念叨儒学史书呢。”

      姬云崖微恼,被他闹了个大红脸。

      唐恣忍不住逗他,“没事没事,刑部司这个时辰也没有人,姬大人继续骂,权当我是个老虎凳罢了。”

      姬云崖低头道,“我只是替他不甘,可是......李策和张薷儿又为何......”

      “因为黄大人一早就决定了自裁。”唐恣斜斜地倚着木塌,“在他死之前,如何保证那三人会履行诺言,保他儿女平安?”

      姬云崖怔然,他想起了长安坊间盛传灭蒙鸟之说。海外经中的怪鸟喜食恶人之眼,让其永堕地狱,不得轮回。”

      “诅咒,恫吓。”唐恣看着跳脱的烛火,垂眸道,“又或者是......摄虫病。”

      黄维安已有事了轻生之念,他愧对朝廷与圣人教诲,所以将妻女托孤于挚友华射。

      而华射曾是郭令公麾下老兵,镇守关塞多年,高昌焉耆之战,寻常中原人虽不知,但安西胡人却有不少人听闻过,并告诉了身在关塞的华射,许是哪一次酒后闲谈,又或是席间吹牛,华射将此典故告诉了黄维安。

      “他一双儿女因顽疾不见天日,若说是摄虫,这等奇闻也无从查起。”

      姬云崖垂着头,眼睫是一片淡淡的鸦色,“所以他或许和那三人说,若不履行,就会遭报应。”

      唐恣苦笑了一下,“这番话其实就跟‘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是一个意思,千百年来无数人说过,应验者能有几何?那三人当然不会信,除非......”

      他一笑,抬手去剪蜡烛烧干的灯芯,那一小截烧干的灯芯落在灰烬里,最后一点亮光湮灭了。

      姬云崖知道他何意,铁青着脸色,“除非真的应验了。”

      李策死在了青云巷,被人挖脸去眼,甚至掏坏了颅脑。

      唐恣放下剪刀,重新缩回白氅,“至于为什么会应验,姬大人也该想的到。”

      姬云崖冷冷道,“因为黄维安的女儿死了,他们并没有履行诺言,所以黄松杀了他。”

      “李策算是三人中难得有良心的人,他也许是愧疚,才会到潺潺书院说出那番话,潺潺书院一个前朝废屋,周围又都是耳聋眼瞎的阿翁阿婆,确实是会面的好地方。”唐恣道,“他也许想补偿黄松,就约了黄松宵禁后去胜业坊碰头,顺道赶走了两个侍卫,谁知黄松是来杀他的。”

      杀完人后,他翻身跃进了那株空心柳树,任凭外面喧闹一片,就这么枯站了一宿。

      一个祖父担任教习多年的地方,从小住在胜业坊的他不会不熟悉,也极有可能早就知道这处禁地。

      “他也因为自己这点良心而死,至于顾成业,一个长袖善舞又警惕性极高的人,他虽对李策之死感到惊恐异常,甚至不知从哪里找来鹤草芽带在身上,但凶手依旧很难碰到他。”唐恣转着那根发簪,“所以他只能杀了张薷儿。”

      姬云崖也看着那支流光溢彩的红雀钗,“那他是如何杀了张薷儿的?”

      “很简单,你还记那天我回到宴席上你问我为什么衣角那样脏么?”

      姬云崖点头,“你说那是青苔。”

      “的确是青苔,却不是普通青苔。”唐恣道,“张薷儿随外祖在江南呆过,江南那边的权贵喜好米汤养苔,常让家仆浇米汤于奇石小径上,养出文字山水,堪称一绝,包括那日在顾宅厨房,米汤流过的地方,青苔都分外翠艳,张薷儿应该很喜欢这样的温山软水吧。”

      “可惜顾成业不喜欢,他喜好长安的花团锦簇,牡丹斗艳,所以张薷儿不敢违逆丈夫,只能偷偷的找人运米汤进来,好暗地里养那些不起眼的青苔,谁知家宴那日,那个人却将她绑走了。”

      唐恣指指地上姬云崖带来的碎木板,“就装在盛放米汤的木桶车里,堂而皇之地将人带出了昌荣巷。”

      姬云崖皱眉道,“这不可能,昌荣巷的府兵你也见过,木箱车,食盒,都得勘探,如何将人带出去?”

      唐恣却从衣襟里掏出了一只忍冬花纹的盒子,笑道,“姬大人吃不吃糖?”

      姬云崖被他突如其来的话题弄的愣住了。

      唐恣却不管不顾的拉开了那只盒子,给他看空空的内里,旋即,他又将盒子推回去转了两下,再打开,里面竟躺着一颗松子糖。

      他将松子糖塞到姬云崖手中,挑眉道,“吃了罢,白白净净一张脸老是耷拉着,看的人难受。”

      姬云崖怔然看着那颗糖,“这是如何变出来的?”

      “不是变出来的。”唐恣晃了晃盒子,将其拆开,“是我早上去西市买的,它一开始就在盒子里,只是你看不到而已。”

      白氅上放着三件东西,两个抽屉似的匣子,一个外壳,唐恣抬手将两个匣子合在一起,一个严丝合缝地装着另一个,变成了一个匣子,再套入外壳,变成了一个盒子。

      唐恣见他目瞪口呆,觉得有趣,解释道,“上面那一层装着糖果,下面那一层装着上面那一层和糖果,我开始给你看的是下面那层。”

      姬云崖捏着松子糖,喃喃道,“装她的木桶车有两层?可是......若揭盖查验,上面那层定然浅跟多,府兵怎么会看不出?”

      “因为米汤啊。”唐恣看着他,“或者是泔水,总之浑浊即可,如果是我,我会用泔水,臭烘烘的,加之那天家宴往来商贩极多,府兵更不愿详查了,另外,张薷儿死于离开顾宅之后,因为凶手害怕被发现,所以只能先迷晕或者绑起她,等离了顾宅才往下层注入清水,将她溺死,这就是为何陆大人说她身上有米汤,而肺中为清水的原因。”

      姬云崖恍然看着墙角的碎木板,面色又沉了下去,他似乎可以想见黄松牵着她走过长安大街小巷,在人潮人往中没有人会注意一个女子的性命就这样在缓缓流逝。

      他淡淡道,“所以你才让我去城西找脚夫,一个能利用识途青牛驮人的人,外加一个能运米汤进顾宅的人,只能是走街串巷卖力气的人。”

      “其实我一开始觉得是更夫。”唐恣裹紧了白氅,“李策约黄松是在宵禁之后,只有更夫能随意出入,但更夫名帖都在武侯铺,这样做未免风险太大,但不论是更夫还是脚夫,都是安化门下讨生活的奴籍。”

      姬云崖释然般长叹一气,仰面躺在木塌上另一半,捂住了脸,闷声道,“明日庭审,这一番话足以让黄松腰斩。”

      “怎么?”唐恣把白氅分给他一点,“念着黄大人的好,心有愧疚?”

      姬云崖诚然点头,“他该死,我却不忍。”

      “是啊。”唐恣抓起那支金钗,骤然捏在手心,嘴角弯起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他低声道,“如果明日庭审真这么说,岂不遂了真凶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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