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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隔岸浮云
许多人,与你无关。却在记忆中愈加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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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的秋天,来得快去得快。很快入冬,又是一年。
台里人员重组,新人挤进来,老人自危,这个秋天裁掉了三分之一的人。幸好我还保住了饭碗。日子庸庸碌碌地过,没有期盼没有起伏,每一天都像缺乏表情的水:上班下班,然后便是赶稿。
巧姐偶尔给我打一个长途电话,言语之间依然是淡淡的强笑,我知道她的婚姻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幸福。但她也不愿多讲,只说人一旦结婚,都这样。寥寥数句,便挂了电话。曾经铁娘子的巧姐,现在比任何人都寂寞。
已经很久都没有徐衍之的消息,我也没和他联系。我本该远离他的生活。人与人之间,往往都如同过客匆匆,再深刻的往事,也只能剩下轻飘飘的记忆。我常常会想,这一刻他是在法国?还是英国?单身一人?或是与他的太太一起?然而这些全部与我无关。
傍晚时分,气温骤降。
下班时又看到等在楼下的何白。他时常开车过来接送我。我丝毫不怀疑何白的心意。但我怀疑任何长久的东西。况且我的心里已经装不下其余任何的男人。我与何白,恐怕d只能做朋友。单伊实在太过刻板。
“你总是这样加班,当心提前衰老。”他边揶揄我边帮我打开车门。
“我无所谓。呵呵,既不等着嫁人,又不靠一张面皮吃饭。”我并没有进他的车子。
“你早就习惯破罐子破摔,”他笑,“可是总有一些愚笨的人喜欢破铜烂瓦。”
我已经习惯他这样的讲话方式,于是只一笑,“你见识的精致烤瓷花瓶太多,所以破铜烂瓦对于你偶尔也算新鲜。”
他叹气,“但是古董文物的破铜烂瓦,我却买不起。太贵了。我送你回去?”
他的话总能叫人尴尬。
“谢谢你,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吧。”我说。对于那些受不起的恩惠,最好不受,否则会徒增愧疚。
“我载你吧,反正是顺路。”他很坚持。
“恐怕是十分不顺路。”
“我们是朋友。”他补一句。
我没有办法,只好坐了进去。他悠悠地发动车子。
我欠了欠身,对他说,“何白,能不能送我回我父母家?”
“没问题。”他拨转了方向盘。
何白把我送到浦街的家,我请他进去坐坐,他却说,“有你父母在,我这样进去未免显得冒昧,况且我没有带任何礼物。”他做人向来非要做到最周到不可。
我并不勉强。他送我到楼下,就开着车子走了。
自从家搬到浦街以后,父亲的身体不像从前那样硬朗,但生活却轻松了许多。在这家道中落之时,母亲终于等到了父亲每天在家吃晚饭的日子。世事从来都很无奈。
母亲给我开门的时候,父亲正在喝茶看电视。难得他终于有这样悠闲的时光。
“回来了。”母亲用围裙擦擦手,笑盈盈。
我脱下外套,吸一口气,“闻到番茄炒鸡蛋了。”
父亲走过来埋怨我,“这么冷的天气,你还穿秋装外套?仗着年轻,完全不把身体当回事!”
我挤挤眼睛,“趁年轻,我还能美丽冻人。”
他们笑起来。母亲却随后叹了一口气,“可惜了建峰,这么好的孩子……”然后走进厨房去看她的电磁炉。
父亲不响,但仍然看得出他有一丝惋惜。他从来都是欣赏建峰的,巴望着为女儿谋个好依靠,却总是落空。
是我不孝。
客厅的电视里,正在播放一堆男女在综艺节目里夸张搞怪。父亲如今再也不做生意人,闲下来居然也开始看娱乐节目,也能呵呵大笑。
“喝点热的吧。”他给我递过来一杯咖啡。
我接过来,忽然觉得心里又酸又热。以前,父亲几时帮我冲过咖啡?我只记得幼年时,他每晚帮我冲一杯牛奶,看着我喝下。那已经是住在浦街时候的事了。那个时候,我们一家人常常在周末去看电影或是听音乐会。
我进厨房帮母亲做菜,却被她硬推出来,“油烟伤皮肤。我已经老脸皮厚,你不同。”
还是担心我变老姑娘。我失笑。
“你妈妈在隐射我。如今我才真正老脸皮厚。”父亲在一旁笑。他笑起来已经有深深的眼纹,脸部的肌肉下垂,不复年轻时的英武。以前忙生意脸色紧绷尚不觉得,如今终于显现老态。但却是悠闲的。如今他的神态连同心境,都属于他那个年纪应该有的悠闲,叫人欣慰。
母亲似乎想起什么,“伊宝,上次送你回来的那孩子,我看好像不错。”
我一怔,立刻明白她说的是何白。“妈妈,人家早就不是‘孩子’了。我和他是朋友。”
“朋友?”她不信似的。
“当然。”
“但我看他对你很照顾。不知有没有意思。”母亲不肯罢休。
“你通共就见过他一次,怎么知道他对我很照顾?”
母亲叹了一声,又说,“你从来不肯开窍,只怕到手的缘分也飞掉。”
父亲笑道,“你妈妈前天还去过归元寺,上了一炷666元的香,求乘龙快婿。”
“早知道缘分难求,我该上一千元的香。”母亲说,“烧香这种事最要心诚。”
我愕然,“我的天,妈妈,你真迷信,完全像个老人了。”
父亲笑起来,低头去喝茶。
“还不是怕你今后苦。”母亲又开始忧心,“女人嫁得晚,容易受苦。”
我最怕她来这一套,所有的慈母都喜欢来这一套。我说,“这又是什么理论?莫非老姑娘们都该单身老死,不然,一旦出嫁就得受苦?”
“你总是没有正经。”她瞥我一眼,又自言自语,“你赵阿姨她们研究所里的男孩子倒是不少。”
“呵,”我瘪嘴,“那群人高级知识分子,眼高于顶,骨子里酸腐小气却偏偏爱充大男子,盲目优越感,最喜欢俯视别人。”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厌世?”母亲瞪我。
我笑,“因为爸爸,所以别的男人都被比了下去。”
他们都被我引得笑起来。
“我们最怕你不开心。”母亲又来了。
“我早就已经变成卡通人物了,对着另一堆卡通人物,怎么会不开心呢?” 我毫无诚意地说。
母亲没有太明白,只是听到我说卡通人物,就笑了。忽然又一惊,“蒸锅里没有加水!”
她慌忙转身进厨房,大叹,蒸锅又烧坏一个。
“老婆子到底是记性坏了。幸好家里还有备用的两只,否则这顿饭都吃不上了。”父亲笑着走进去帮母亲收拾。然而若是以前,他一定会板起面孔,埋怨母亲笨手笨脚没有条理。现在他却可以把很多琐碎的东西都当作乐趣。
我觉得很温馨。单家丢了生意,却捡回了天伦,是不幸中的万幸。一顿饭吃完了,我本来是要留在家里休息,又想起稿子还没写完,明天交稿,只好又告别了父母赶回我自己的公寓。
“记得打车回去。”送我至门口的时候,父亲叮嘱道。
我嘴上说好,却心想如今不比从前,地铁才实惠。
出门的时候,母亲往我的手袋里塞了一大罐她自己做的烤鱼片,又叫我少吃泡面。他们对我过分体贴,总表现出愧疚,仿佛是因为自己,女儿才始终单身,才从锦衣玉食变成粗茶淡饭。他们越是体贴,我越是酸。
在地铁站里,我又接到何白的电话。
“今晚需不需要车夫?”他猜到我不会住家里。
“本人捉襟见肘,车夫可请不起。”况且我们只是朋友。朋友之间,不需要一方照顾另一方到无微不至的地步。而他处处都考虑我,我已经很感激他。
“现在打算回公寓?”他问。
“是啊。我得养活自己。”
那头一笑,“现在少有你这样的女人,工作加班,中规中距,夜生活完全空白。”
“夜生活?挤在一堆年轻女孩子中间跳肚皮舞吗?还是和酒友喝到黑白颠倒?或是去夜总会唱一夜病怏怏的情歌?我可做不来,身材酒量歌喉,我一样都不占。”
“呵,工蜂总是出力不享受,永远不讨好。”他说。
“我这人,得过且过。”我说。他也该知道我心苍老。
“当心老来悔悟,才发现享受人生时不我待。”他越来越不着边际,“比如百龄坛,等你年老不胜酒力的时候,才发现年轻时没有为它头晕过实在是损失。”
这名副其实的酒徒卡萨诺瓦。
此时,地铁车厢的门打开了。“何先生,今晚有一点月亮,”我笑,“所以你还可以对影三人。”我自知与他并非一国。单伊并不是能够配得上何白的人。
我对他说再见,然后挂断了电话。
地铁里这个时候依然有很多人,我挤进去找个角落站着。车厢里有一位提着音响的“残障人士”挨个乞讨,我侧到一边,给他让路。却想起那晚在Y城,我落难到露宿街头,与街头乞妇差不多,是徐衍之驱车几十公里来解救我。他朝我伸过手来的那一瞬间,我才深深发觉自己早已陷了进去。以前与他相遇,交谈,再见,然后牵念,却也深知到头来彼此只是空劳牵挂;现在他人在法国,我们隔了半个地球,我仍然还能时常在睡梦中看见他那双深邃澄澈的眼睛。单伊啊单伊,你已无力自拔。
我早该将他淡忘,但是记忆遗忘起来谈何容易?有时候真羡慕精神患者,他们失去记忆,同时失去伤痛,无欲无求。走进一间房,关上门,房外的一切与他无关,全数遗忘,从头开始。这样多美。
我吁出一口气。
车厢停住,车门打开,有人下车有人上车。一个拿盲杖的女孩子挤进人群,大家纷纷为她让路。
我却一惊,这女孩子不是凉墨又是谁?徐衍之欠下债的主人。她今天穿了一身藕色大衣,红围巾,十分灵动。
“凉墨。”我叫她。
她循声转过脸来。又靠近了几步,仿佛在感受我的气息。“这位姐姐?”
“是我,单伊。”
“单姐?好巧啊。”她很高兴,星眸闪闪,只不过无神。
“你一个人来搭车吗?”我问。
“习惯啦,”她扬起眉毛,“它早已经是我的眼睛。”她提了提手上的盲杖。
是的,她眼盲心亮。我何必施予多余的同情。
“凉墨,你让我想起奶茶。温和可爱。”我说的是由衷的话。
她却撅起嘴巴,“女孩子要是自身变成甜品供人品尝,何其不正常啊。”
我微怔,这句话似曾相识。
“这也是单姐你自己说过的话。”
我又怔,“你看过我的文章?”
“是徐大哥。他曾经和我提到,你的文章很好。后来我叫朋友念给我听,真是写得妙。”她兴致勃勃,说起话来很纯真。
她说徐大哥。我心里哽住。半晌,我轻轻地说,“他很照顾你。”
“他是很善良的人。”
“是。”我应声。
“他很善良,宁愿苛待自己,也不愿别人受到伤害。但是不一定好人好报。”凉墨有些黯然,但没有说下去。
我心里发颤。凉墨话中有话,也许徐衍之遇到了问题,这是必然的。他太不羁。但我并没有追问,只是说,“凉墨,如果……遇到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
她愣了一愣,然后点点头,“谢谢单姐。”她仍然欲言又止。
我深深吸气,将自己的手机号码报给她。但我本不该与徐衍之有任何瓜葛,不该与他的亲密朋友有任何瓜葛,也不该了解他与任何人的故事。然而此刻我看到凉墨,却莫名有一种依托感。不止是因为她的可爱。
我又想起约克咖啡。地铁再次停站的时候,我看了看手表,并不太晚,于是邀请凉墨去喝一杯咖啡。她欣然答应。
走进约克咖啡馆,她立即说,“这间我来过。”
我知道,是徐衍之带她来的。最开始我也是在这件咖啡馆附近看见他们,那时候凉墨在徐衍之的臂弯里小鸟依人。我曾以为他们是一对爱人,但仍然不认为他有任何不堪。从前我觉得,只要爱一个人,对他的猜疑就会变得毫无重量;现在我终于知道,对于徐衍之,永远不必猜疑,因为他向来待人磊落。
我拉过凉墨在自己经常坐的位置坐下,点了两杯大号的焦糖玛奇朵。
“这家的焦糖玛奇朵不错。”我说。
她笑,“和徐大哥来这里的时候,他也这样说。”
我苦笑。我与徐衍之,我们向来默契,伤感的默契。
我又叫来乐手,边听琴边喝咖啡。乐手拉了一曲《摘星》,凉墨边喝咖啡,边听得入了神。她是那种和朋友关在房间里谈心事的小女孩。此时她的表情是烂漫女孩子才有的迷醉,眼神澄澈。
“单姐。”
“嗯?”我回过神来。
“徐大哥时常挂念你。”
我心里又一颤。手里的杯子沉了沉,我终于问,“他现在还好吗?”
“他那天上飞机前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凉墨皱起眉头,“最后提到了你。”
“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心里发酸。
“他常和我提到你。”她顿了顿,“你是他很欣赏的人。”
我不响。捧着滚热的咖啡杯,却觉得心里冰凉。
凉墨继续说,“我很幸运。如果不是徐大哥,我恐怕早已经在酒吧夜总会里和男人睡觉喝酒,夜夜笙歌。”她忽然沉下来。
我不禁愕然。
“我的眼睛之前并不盲,只是视力很差,所以还能在那些地方厮混。”她又笑了,“但是后来,我渐渐看不见东西了,我很懊恼,差点吸毒。妈妈早几年就不在了。爸爸叫我去法国,我不愿意。他也不能回来照顾我。法国那边有小妈和弟弟妹妹。”她轻轻叹气,叹随即又笑,“但是我自己一个人倒也自在。”
我微微吃惊,原来凉墨也是坎坷的女子,父亲另有家室,所以顾不上已故前妻的女儿。孤女凉墨差点沦陷。
“徐衍之,是你父亲的朋友?”我问。
凉墨点头笑,“是。”
我明白了。徐衍之受托照顾朋友的女儿,并将她从阴影里拉出来。所以凉墨感激他。
“血缘至亲,父亲还是父亲。”我想说点安慰的话,却发现自己口拙。
凉墨却爽朗一笑,“父亲自然还是父亲,知道他是担心我的,够了。”
多懂事的女孩子。
“一个人习惯吗?”我又问。
她皱了皱鼻子,“单姐,你真是妈妈口气。世上盲人百万千万,我不是最惨的一个。况且我不愁吃喝,这是关键。”
这位凉墨,完全的乐天派。实在难得。“你能这样想,你父亲可以放心了。”我说。
“人是不能比较的。得过且过就好。自悲自怜,只会越来越消沉。”她说的时候表情仍旧纯真,但言语仿佛看透尘世。
我笑了,问她要不要再来一杯咖啡,她摇摇头说,“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
“我一早就习惯自己乘车自己走路,有了它,我和明眼人一样。”她又提了提手中的盲杖,“单姐,下次我请你喝红豆巧克力。”
“好。”我又觉得她可爱。
出了咖啡馆,我送凉墨去站牌等公交。她上去坐定,便立即转过来对着窗户朝我挥手。我心里忽然有些酸。好家境的女孩子有的往往情感焦虑伤春悲秋,她们有那个资本。但只看得见黑暗的孤女,无人来爱,于是她更加自爱。自己爱自己,才最可靠。人生在世,全属于命运。
我目送凉墨乘坐的车子驶远,才转身去另一个站牌等车。此时路上已经行人寥寥,我刚走两步,忽然感觉到身后有脚步声。停下来回头看,却没有人。再走,却又有脚步响起。我索性往回走了几步,却仍然毫无发现。我不禁纳闷,但单伊绝对没有资本被人跟踪,或许只是我幻听罢了。
直到上车,我还能感觉到那脚步就在身后的某个地方。我忽然有点发寒,于是匆匆在车里找位子坐下。明天是曼子的生日,我想起来提前给了个短信,然后靠着座椅靠背休息。
谁知这一休息,就睡过了站,我独自搭这辆末班车到终点站,已经是凌晨一点。我拍拍脑袋,知道不妙。一根筋的单伊总是出这种低级状况。
幸好这里是主干道,还有计程车可以坐,我拦了一辆回到公寓。往楼道里走时,发现一辆车子在旁边。很熟的一辆,里面有灯光,还有人。
我走近去看,却发现竟然是何白。他坐在驾驶座里,已经睡了。但睡姿十分小心,端坐在那里,闭目养神的样子。但我知道他已经沉睡。因为他的眉眼之间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逍遥公子气,整张脸的表情是沧桑的,仿佛一棵沉默的树,还带着一丝警醒。
我莫名感到苍凉。在人前,他是周旋于玫瑰堆中的唐璜,人后的他,大概也要经受压力和寂寞寡欢。
我轻轻敲了一下车窗。
他立即醒过来,摇下车窗看见我,先是一怔,随后微笑,“是你啊。”
他的睡眠竟然这么浅。
我说,“这地方不是停车场。当心交警拖走你的车子。”
“他们哪会这么勤奋?现在可是凌晨两点。”他欠了欠身子,打开车门下来。“你一向胆大,但也不至于独自一个人在这个街区走夜路回家,实在太不安全了。”他一副询问的表情。
“我无才又无色,怕什么?”我简单地答。
他抬抬眉毛,没有再问。只是把身上的大衣扣上,向我说,“不请我上去坐坐吗?”
我顿了顿,点点头。
他好像很兴奋,第一次走进我公寓的小客厅,却十分熟络地打开电视机并调到体育频道,接着又烧水冲泡咖啡。
“没想到你的屋子比我的还乱。”他说。
“我又没有洁癖。”
“你的咖啡也难喝极了。”他皱起眉头说。
“只要能提神就够了。”
“这里没有暖气,你怎么能过冬?”
“我又不是公主小姐。没有金屋可以给我住。”我打开墙角的取暖器,推到他身旁。
但他又推过来,笑道,“我当年刚毕业,整天吃馒头的日子也有过。受冻更是平常的事。”
我笑笑,“但是,你现在已经挣足了钻石外衣,下辈子也不可能受冻了。”
“不管是什么人,他都要时时刻刻警惕。世事难料。最难长久的就是富贵。”
我忽地想起刚才他在车子里睡着,尚带警醒的表情。世上很多人活得尘土飞扬金光闪闪,却也活得累。他算一个。
“恐怕最轻易的也是富贵。”我说。
“那是你太看轻它。”
我看他一眼,不置可否,只问,“你今天找我有事吗?”
他笑了笑,从大衣内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来递给我,“险些送不出去。我还要赶两个小时后的飞机。”
我一怔。他在楼下等我至凌晨,就为了送这么个小盒子,而且他还要赶飞机。我顿住,没有接过来。他却把盒子塞到我手上,“圣诞礼物。”
“但是现在离圣诞还有一个礼拜。”
“打开看看吧。”
我看看他,没有动。他却拿过去,打开来放到我跟前。是一对十分闪亮的珍珠耳坠。带微微的粉色,少女款式。何白的眼睛凝视我,带着期望。但我没有办法接受。
我叹了一口气,“对不起何白,我没有办法接受。”
“或者你扔掉吧。”他还是这一套。
“况且我又没有耳洞。”
“我知道你没有耳洞。只是看到这对珍珠,就想到了你。它和你是绝配。这次,我并非不切实际。”他很认真。
“恐怕与我相配的只有人造水晶。”我笑了笑,把盒子递还给他。
他却猛一把捉住我的手,紧紧凝视我,却一时没有说话。我忽然无措,想抽回手,但是他握得更紧。
“时间不早……你的飞机快要起飞了。”我吞吞吐吐,找话来说。
“我知道。”他紧盯着我。
我不响。平时我自认坚决果断,但是在刚刚被他握住手的一瞬,我却犹豫了。此刻何白的眼神,是那种深深的真诚,叫人无奈的真诚。但我却难以消受。他是真正的君子,须有更好的女子陪伴。
“何白,我不值得。”我轻轻说。
“我是第一次真诚地送女人礼物。希望你接受。”他几乎是恳求。
“单伊已经古旧刻板,身材样貌最多算是中等,性格人品也叫很多同行厌恶,既非事业有所作为,又非贤妻良母可以让男人放心。我几乎毫无优点可言……”
“但是,”他打断我,“就好像拍卖文物,有人偏偏愿意出天价拍一个破瓦罐回家。”
“我不是文物。”我哭笑不得。
“只是个譬喻,我一向口拙。”他有点语无伦次,“你那么聪慧,能够理解。”他说完深深吸了一口气,对我一笑。有点苦涩。
有半刻的沉默。这样的空间和时间的空白,变得十分局促。
“单伊。”他又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
“你的飞机快要误点了。”我说完抽回被他紧握的手。他终于放开。
然后他站起来,轻声叹气,“是该走了。”他的表情又恢复至逍遥公子。我松了一口气。
走到门口,他转过来,扬起眉毛笑,“在我这里,欢迎你吃回头草。”
我扯出一个笑,“会有很多漂亮马儿光顾你的草坪。”
“哈,托你吉言。”他说。但我看见一丝失落。他旋即又问,“你不问我去哪里?”
他在索取关怀。
但我与他又是什么关系?这不该是我该关心的事情。却莫名有一丝歉疚自心底升起来。至少,我们是朋友。
我停一停,问,“你坐哪一班飞机?”
“我去新加坡。”
“那么,祝你一路顺风。”我说。
他笑了,却冷不丁张开双臂拥住我。我被他吓了一跳,来不及反应,他已经又放开手,潇洒转身。
他的背影高大而落寂。
我目送他离开,才关上门。回到客厅,看到那副珍珠耳坠静静躺在精致的包装盒里,兀自闪着圆润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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