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将相皆本色

　　自赵暄被禁足后，明光殿一应用度都短缺起来，赵暄心有愧疚，她占了陆婉女儿的身子，又替了她儿子的身份，现在居然要连累陆婉同她一起担惊受怕。

　　陆婉似乎能够看出赵暄隐藏的担心，只是对她笑笑，这样略微清苦的日子，陆婉倒也过得颇有滋味。

　　直到几日后，明光殿有人来报，说陛下召见，来者是个不曾见过的小宫人，赵暄便收拾收拾同陆婉一道往宣室殿去。

　　路上，陆婉一直沉默，似乎是能够感应到什么，面上有些微微的不安。

　　赵暄心中似乎也有了预测，因为这些日子居然没有传出梁帝病情加重的消息了，没有消息不代表有好消息，梁帝的身体可算是油尽灯枯，这般情态，只怕是故意把消息按了下来。

　　到了宣室殿，有宫人招待着陆婉，说梁帝单独召赵暄进去，陆婉放开了赵暄的手，赵暄这才感觉到陆婉手心都是冷汗。

　　赵暄对陆婉点点头，又对那宫人道：“照顾好我母亲。”进了宣室殿。

　　殿中灯火幽暗，梁帝端坐榻上，面前摆着一盘围棋，黑白子纵横交错。

　　“来，坐。”梁帝执黑棋示意赵暄。

　　赵暄前世同爷爷学过围棋，在她的记忆里陆婉也曾经教过嘉定公主和三皇子围棋，因而她是会下围棋的。

　　赵暄落座，执白子，落子道：“昔年尧帝生子丹朱，丹朱善争而愚，因而以围棋之术教之，在父皇眼中，儿臣也是善争而愚么？”

　　梁帝被赵暄这话逗笑了，道：“你何尝不是善争而愚，那日三问何嘉，连朕都替你捏一把冷汗。你这是忘了晦之一字的真谛么？”梁帝落子。

　　赵暄并未看梁帝，只是仔细地看着棋盘，道：“若不杀何季，难平民愤，难得公道，若我上疏，则朝中三公之流皆会附我，以我为旗帜，同何嘉相斗，于朝局有变，想来想去，只有直截了当地杀了何季，才能破局。”

　　“君子处事，何须为情势而困。”

　　“你走的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路子，可惜啊，朕原本要封你去青州，现下只能到冀州去了。”

　　“齐地富庶，儿臣也很眼馋，不过既然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父皇还是把我放在不起眼的地方吧。”

　　梁帝沉浸在眼前的棋局中，又似乎是沉浸在往昔的岁月里，他感叹道：“你啊，哈哈。昔年朕是灵帝唯一的儿子，却遭人毒害身体衰弱，附谭氏而得位，登基多年与天下世家缠斗至今，天下富者田地连阡陌，贫者却无立锥之地，玄军作乱，朕亲自下了募兵令，开启这大争之世，为政十五载，皆为血泪。”

　　赵暄默默听着，不知作何评价，这便是这位帝王最后的教诲了。

　　“朕乃天子，却在漫长的斗争中磨平了与发妻之爱，亏欠这后宫中的每一个女人，朕必须把每一个孩子都当做棋子一样舍出去，朕不能保护任何一个朕在乎的人，赵暄，这条路，走上去就不能后悔。记住，掌握权柄不是为了生杀予夺，而是为了保护你在乎的每一件事每一样东西。”

　　“儿臣受教。”赵暄肃然起身，躬身拜下。

　　“赵暄，朕给你这个机会，你的兄弟姐妹们朕都会安排，但若有一日你真的事成，朕希望你能留他们一条性命。”

　　赵暄有些迟疑，道：“那……李氏之事……”

　　赵暄原不想在这里说这件事，但是她能看出来梁帝很不对劲，这极有可能是她和梁帝的最后一次对话。

　　梁帝笑了，道：“朕已知道，不过既然李氏有用，为了大局，朕忍得，为帝者，忍为上策，忍无可忍则无需再忍。”

　　赵暄下拜道：“儿臣会让李氏付出代价。”

　　梁帝并无雷霆之怒，只是摆摆手，不做回答，多年深宫执政，喜怒早已不形于色。

　　梁帝颓然地推开了面前的棋盘，道：“棋盘为地，一棋一城池，弈者，争天下罢了。”

　　“朕下不完这盘棋了，你来，替朕下完它。”

　　梁帝招手，赵暄上前，梁帝将一只黑色的棋子房子赵暄手中，小小一枚黑色棋子，赵暄却觉得重有万钧。

　　梁帝面色煞白，颓然放下手，道：“你下去吧，叫你母亲进来。”

　　赵暄将棋子捏在手心郑重其事地拜下，对梁帝道：“诸事计成，儿臣去了。”

　　陆婉进来的时候，梁帝躺在榻上，双目微阖，只是一瞬间，陆婉便觉得泪盈于睫，她记得她记忆里的赵烁不该是这幅模样。

　　“来，来我身边，阿婉。”梁帝招手。

　　陆婉缓步走过去，坐在榻边，“陛下这是要让我失了孩子，还要失了你么？”

　　“别叫我陛下，叫我大郎，好么？”

　　梁帝伸出手替陆婉拭泪，在陆婉的记忆里这双手很有力量，很温暖，而不是现在这样瘦的连青筋都出来了。

　　“阿婉，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你父亲禁锢乡里后，他来信让你回江东去，我怕你离开，便私心诏了你入宫，是我对不起你。”

　　“阿婉，若我没有情难自禁，你该回江东去，嫁一个江东儿郎，江南烟雨里，调琴吟诗，便是一 生。”

　　陆婉早已泣不成声，断断续续道：“赵烁，我恨你，我恨过你的，你去找李氏的时候我恨过你，我们的儿子死的时候我恨过你……”

　　“你现在说这些，什么如果什么让我回江东去，我还是会恨你。”

　　陆婉拭去了面上的泪，咬着自己的下唇，道：“赵烁，你死了，我便永远恨你。”

　　梁帝目光柔和，似乎是要把面前的女人深深地刻在自己的记忆里，他笑了，那笑十分苍白无力，他道：“恨我吧，我毁了你的安稳人生，阿婉，若有来生，别再遇到我了……”梁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陆婉呆滞了一瞬，扑了上去，道：“若有来生，赵烁，你别当皇帝，我愿做你的妻子。”

　　梁帝唇角微弯，道：“好，不做皇帝，只做你的丈夫……”语调慢慢低沉下去，就像是睡着前的梦呓。

　　殿门打开，赵暄走了进去，发现陆婉伏在梁帝榻前，梁帝已没了呼吸，陆婉见赵暄进来，刚想说话，赵暄却上前两步，道：“母亲，今日就是母亲的离宫之日，走吧，去冀州等我。”

　　陆婉仿佛是意识到了什么，道：“阿暄，你这是要让我先行离宫，不，不可以！”

　　陆婉还想接着说，却觉得身体酸软，晕了过去，眼前最后一幕是赵暄带着歉疚的神情。

　　一个着黑衣的男子出现在赵暄面前，跪倒在地，道：“陛下嘱咐，今后我等奉殿下为主。”

　　赵暄道：“按照我与父皇之前商定的，让母亲先去冀州等我，你们要安排好人手，护住我母亲。”赵暄顿了顿接着道：“若是我没能到冀州，待局势平稳，你们护着我母亲回江东去。”

　　“属下遵命。”接着便有几个黑衣人进来，有两名宫婢打扮女子，她们将陆婉移去了内殿，给她换上了宫婢的衣裳，其中一人不知在脸上动了什么手脚，居然看起来同陆婉分毫不差，她又来到正殿，与赵暄跪伏在梁帝榻边。

　　待一切都打理好了之后，杨绰进来了，见赵暄二人都跪在地上，杨绰颇为镇定地上前，探了探梁帝的呼吸。

　　杨绰面色如常，赵暄却能看道他的手微微地颤了一下，杨绰走到大门边，大声道：“陛下，驾崩了。”他的脸逆着光，看不到是什么神情，他的声音很平稳，并未带着山陵崩的恐惧，但是赵暄知道，关于自身的命运，杨绰早就心知肚明。

　　在阴沉的天色下，皇宫的大门一扇一扇打开，宫人尖细而嘶哑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宫宇之间。

　　陛下，驾崩了。

　　赵暄跪伏在地上，手中紧紧攥着那枚棋子，她与梁帝相处的时日不多，但是从不敢小看这个常年缠绵病榻的皇帝，他死了，便再没有谁，与天下世家周旋，费尽心思地为这些儿女们遮风避雨。

　　赵暄心中有愧，有对梁帝的愧疚，有对陆婉的愧疚，她不是他们的女儿，却享受了他们的关爱与保护，她只能努力完成梁帝的遗志，只能用尽自己全部的力量护住陆婉，可是，赵暄仍然觉得自己做得太少了。

　　暴风雨将至，赵暄只能独自面对。

　　迎春殿里，李美人替赵旭换上了斩衰，是粗麻不缝边的衰服，赵旭年纪不大，却也明白，自今日他便没了父亲，他腮边挂着泪，道：“母亲，父皇不会再来看阿旭了么？”

　　李美人看着赵旭，神色温柔，却若有所思，道：“不会了，不过阿旭也不用再担心父皇只喜欢你大哥和三哥，不喜欢你了。”

　　“母亲，阿旭想要父皇回来。”赵旭不太明白李美人这话是个什么意思，只是懵懵懂懂地表达自己作为小孩子的意愿。

　　李美人笑了，擦了擦赵旭腮边的泪，道：“小傻瓜，你父皇不回来了，还有母亲陪着你。”

　　赵旭惶恐道：“母亲会一直陪着阿旭么，一直一直么，不会像父皇一样，忽然就不见了？”

　　李美人看着这样稚弱的孩子，眼中闪过一丝心疼，随即又被熊熊燃烧的野心盖过，不用了，陛下去了，她不必再等着陛下的临幸，她的儿子再不必与别人争抢自己的阿父，她也再不必日日沿着宫墙的根底行走，一切都结束了。

　　谭氏，蔡氏，陆氏，郑氏，她们或是世家贵女，或是侍驾多年，或是得了陛下真心，或是被陛下怜惜保护，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李氏笑了，后宫之中，谁做了皇后，谁做了昭仪，谁做了容华，有那么重要么？

　　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谁，能成为太后。

　　这后宫便是谁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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