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野

　　我和龙力几个躺在不再露天的木屋地板上，想起团孟淆的表情，一些关键的记忆节点隐隐约约地拼凑出某些新的信息，我甚至开始意识到自己是被强行卷入了某种有着争端甚至流血的事件当中。
　　我，张来仪，泰国华裔，父亲张连宗，爷爷叫什么不确定，因为在我几乎快要遗忘掉的童年岁月里，七岁之后就再未听家父提及过他的老父亲，我甚至都可以断定家父从未在我面前提及过我爷爷的名字，若不是家父至交告诉我在中国还有个叫张冲的爷爷，或者现在我还在越南漂泊。
　　但是当团孟淆爆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与来意时，我渐渐开始怀疑那位“家父至交”的可信度，因为这一切都随着团孟淆的摊牌而变得像一场骗局，我不确定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给我下套，更不确定他们对我是敌是友。
　　我很难再相信这支以团孟淆为中心的队伍，但如果我不能做到信任，那么我只能脱离这个团队，自己去寻找那个所谓的爷爷，可是连名字都不能确认的情况下，我只能依靠残乱的记忆去认脸——这些都太艰难了，我甚至都无法想象，除了有杀戮经验一无所有的我要靠什么在我七岁就远离了的中国领土上活下来。
　　或许可以加个非法组织什么的。
　　想到这我又笑了——加入非法组织与跟着团孟淆又有什么区别呢？
　　一旁的龙力曲着手肘捅了捅我，我偏头看他。
　　龙力：“以为你暴毙了呢，大清早一觉醒来就看你睁着双大眼珠子。”
　　我：“挺尸。”
　　龙力：“你是不是不信那家伙？”
　　我：“什么？”
　　龙力凑近一些，神神秘秘的，“我觉着吧，那个人太危险，比热带丛林还危险。”
　　我觉得奇怪，这种话不像龙力那样的糙汉子会说的，“不要娘们唧唧的在意这些小事”、“瞎扯啥犊子玩意儿”才是他的标配，但是现在他压着嗓子，好像要跟我商量一个阴谋诡计。
　　龙力没有理会我的困惑，继续说：“到时候过了怒江，我和广川给你打掩护，你能跑多远就跑多远，记住，不要沿江跑。”他压低声音，“那家伙好像是什么团伙的头头，亡命之徒，亡命天涯的命。你还有一个爷爷是吧？真好，你还有一个确定可以去寻找的人。”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不是，你们都意识到他的危险了，还打算跟着他？”
　　龙力露出一个真诚的笑：“你忘了，我们和你不一样。”
　　我急了：“哪里不一样了！”
　　龙力伸手按住我：“你别急，小仪子，听我把话说完。我们是真正的亡命之徒，所以对于亡命天涯的命运早就有所觉悟，可你不一样，你有家人，你有个确确实实还活着的爷爷……我们这些特种兵，与你所理解的特种兵不一样。”
　　我忽然想起王师曾说的“当初我们被选择进了部队，就是因为无根无源”“没有来处的人，自然到处都是去处……”
　　我看着龙力，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只能问：“我能去哪呢？没有你们我在这个见鬼的森林死多少回了？对于中国，我跟你比，感情少太多了。”
　　龙力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好像一下就看不透我了。
　　我故作神秘的表情让他不自在，他慢慢跟我拉开距离，我拉住他：“你们的身份我也挺有兴趣的，既然那家伙说是我爷爷派来找我的，那我跟着他走，即使是假的起码你们还能帮帮我，如果是真的那就最好了，我当初跟你们说的全都算数，我带你们跟我爷爷一起混，这样我还能拥有自己的一批势力。”
　　龙力的神色简直变成了不悦：“你这个说法不对，好像是要利用我们一样，小仪子，你又把自己扮演成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了。”
　　我笑得无比开心：“谁说我是扮演的呢，我就是在以自己的利益出发做出相应的决定，我只是不掩饰自己所图，你就把我这种行为当做交心，得到你这样的朋友简单又沉重。”
　　“咳咳！”睡在我另一边的老家伙忽然猛烈咳嗽起来，我下意识把龙力的头按下去，自己也闭上了眼睛进入假寐状态，一会儿门开了，我还没来得及假装醒过来，就被巨大的黑影笼罩了，接着脸上传来黏稠的触感。
　　“我靠！”我惊叫而起。
　　“汪！”黑背兴奋地朝我吠叫。
　　我坐起来，看着站在门口的团孟淆，在逆光情况下我只能看到他的黑色身影，但只是这样就已经足够让人恨得牙根发痒。
　　那让人更加讨厌的声音响起：“哈哈，看来团长很喜欢你啊。他从来不给我早安吻。”
　　我咬牙切齿：“这么巧，我他妈从来都没接受过早安吻。”
　　团孟淆：“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倒是可以天天叫团长给你一个。”
　　我坐在地上，已经不想继续这种没营养的对话。我一巴掌拍在龙力的手臂上，龙力还在保持着假睡的姿势，被我一扇，他全当是被蚊子咬了一口，用另一只手伸过来抓了抓，转身继续装睡。
　　老家伙口齿不清地念叨着“醒过来”，擦开眼屎看见一只狗头正低头看他。叫苦不迭：“哎呦！要了亲命咯，我一把年纪了你还吓我。”
　　王师和孟三也已经坐了起来。
　　孟三：“要死了……”
　　孟三还想多讲几句，但黑背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并且龇牙咧嘴，如果那是狗的一种表情，那么一定是不善的。不知为何，这条黑背对孟三有着极大的敌意。
　　王师立即就知道了原因：“叫你们那个鬼地方吃狗肉，看吧，报应来了，以后你就要小心点咯，动物小心眼起来可是要记一辈子仇的。”
　　孟三声音闷闷的：“我有什么办法，我们那里的人都吃，你们不也是吃猪肉？猪和狗难道就不同了？”
　　团孟淆打断他们：“行了，要出发了。”说完他就走开，走出几米以后喊了一声团长，黑背朝着孟三的脸吠叫了一声就冲了出去。
　　王师嘿嘿直笑：“我保证，这叫声跟对小仪子的绝对不一样。你要小心了小王八，小心你哪天被那狗咬断脖子，我看它，能得很。”
　　“滚。”孟三心有余悸地默默鼻子，好像刚才那声吠叫把他的鼻子咬下来了一样，可事实上刚才黑背离他足有半米远的距离。
　　队伍被分成了两拨，阿尤带着昨天抓的俘虏，跟随他的是那七个死忠以及和我们一起从缅甸带过来的中国难民。团孟淆带上了我以及龙力他们。
　　我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难民们是用来吸引注意力的，而我们这些真正会被逮捕的人则必须隐蔽地越境。
　　“答应我，这是我最后一次出外勤了。干完这一次，就让我回到你身边。”
　　阿尤和团孟淆说着临别赠言，但我越听越不对。
　　团孟淆：“阿尤，我昨晚已经跟你说过了，带上这个俘虏，你依旧可以做回你的‘卧蚕’。”
　　“我不愿意。”阿尤打断他的话：“你从来不肯把我留在你身边，到底是为什么呢？你从来不肯……段先生已经放弃我了，从我知道他把一直带在身边的隧道和铁路派给他的时候，我就知道继承也没有我的份，只有惊蛇那个愚蠢的理想家妄图想要再争取一个机会……我已经回不去了，答应我好吗？至少，我还能有盼头地做事，至少，我不会成为完全的行尸走肉。”
　　团孟淆低着头，所有人都看出了他的为难与认真。最后，他抬头：“你不会有事的，是文已经在他们手上了，你还有机会，是文是你最后的机会。”
　　阿尤：“你疯了！你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你会把李是文送到姓段的手上！他们说你为了目的不要自己的亲哥哥，我当他们放狗屁，可你真要这么恶心自己吗？”
　　和阿尤的情绪想比，团孟淆的声音冷静得简直冷漠，“是他自己选择的，我只是猜……他总能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他也总是愿意成全我的，所以，我猜这次他一定会出面牵制住嚣狼，不然这里又怎么会出现惊蛇的人呢。”他扫了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俘虏一眼，“你把惊蛇的亲信还回去，凭段先生的多疑他一定会把你留下来牵制惊蛇。段希林不会轻易相信人但也不会轻易损失还对自己有利的良将。”
　　我趁机与龙力耳语，但还是个全员都能听见的音量：“你确定这种人你还要跟吗？”龙力不知道我的意思，只是觉得我的声音太大赶紧捂住我的嘴。
　　团孟淆回头看我一眼，那是一个警告的眼神，我知道他已经很不满我的挑拨，但是我心里难以发泄的烦闷，让我开始不知死活地想要将其变成所有的敌对举动来反抗他。
　　阿尤却比他更先发作：“小子，不要不知天高地厚。你得庆幸得到他的保护。”
　　我想做一个不在意地笑脸，但是那显得太过刻意，于是我只好保持沉默。
　　团孟淆却当起了和事佬：“行了，他还不信任我，多一份防备总是好的，阿尤，保重了。”
　　阿尤：“保重。”
　　他们一道完别我就开始转身，所以人都跟着我转身，我们把自己的背挺得僵直，唯有留一个不回头的背影来让身后那些即将为我们打掩护而暂时不能回国的人安心。
　　“就这么分开了？”龙力凑到我旁边，似乎还有点没有回神。
　　团孟淆挤过来，用东北腔搭话：“可不？”
　　我似有似无地看他一眼，最后低着头，声音有点闷闷的，“那个，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先谢谢你”
　　团孟淆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屑的调。
　　我接着说：“但你这样真不怕丢了亲兄弟？”
　　团孟淆拧着眉头：“在你这张嘴会说人话之前你闭着成吗？”
　　我瘪瘪嘴走开，气氛依旧，我开始对这趟归程有了信心。
　　可忽然，就在我们身后，阿尤他们所撤退的方向响起了爆炸声。
　　接着就是杂乱的枪鸣，那样的杂乱，你完全想象得到，遇见这样突然出现只为将他们屠个干净的袭击，应对的人们会有多恐惧——阿尤他们遇伏了，这次的伏击是单纯的不留一个活口的杀戮。
　　我看着远处，已经是单纯的大骂：“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只是顺着大流不会出事的吗？那群人是真正的难民啊！”
　　团孟淆的脸上是一片煞白，显然这也是他预料之外的。
　　团孟淆木讷地开口：“有新的势力插进来了。”
　　这批难民是团孟淆一路收集的，一方面是为了把他们带回国，另一方面就是用来吸引官方的注意力，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心细如发，他的每一步都不是没有意义的，也因此，我更加难以接受。
　　龙力说我是嫉妒有人比我聪明，比我还要想得多，我并不否认，但这真的不是最主要的，我真正难以接受团孟淆的原因是，他的给人太多的未知，让我严重缺乏安全感，好像跟着他，就会坠入难以预测的深渊，这是我最恐惧也是最逃避的。
　　而现在，他的未知开始彻底显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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