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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心
萧昀,字万川,祖籍京城。
萧家祖上三代从商,家底颇为殷实。本辈长子萧昕与次子萧昧皆有心继承祖上衣钵,故而至萧昀出生时,萧家于这个幺子已无所求,因此萧昀得以自小醉心于喜爱的礼乐诗文,幼时在京中已颇负才名。
萧父常年在外走货,曾在地方上识得一陆姓校尉,甚欣赏之,与其订下指腹婚。
天有不测风云,萧万川及冠未几,萧父偕萧昕萧昧在外疆行商时,因不小心卷入当地□□帮派斗争,将性命搭了进去。变故陡生,家道倾落,萧昀只身前往南方投亲,途中山穷水尽,辗转流落至昭果城。幸而得城中大户宁府倾囊相助,渐渐重振旗鼓,决心考取功名,不久在京中进士及第,自请回昭果任职。
萧昀与宁双珠相识于患难之中,彼此扶持,又是郎才女貌,早已情投意合,私定终生,此时萧昀衣锦归来,二人亦称得上门当户对,若非当年定下娃娃亲的陆家在这个时候突然寻来,本是一桩极好的姻缘。
依着萧昀的意思,是极不情愿与陆府再扯上瓜葛的。萧家生出变故那时候,陆公已从地方来到京城,正值拔擢为将军的节骨眼上,对萧家落难之事无动于衷,对当年的亲事,亦不冷不热,是不大乐意认账的态度。无论叫谁看,这档子事都该是黄了,故而此时陆家出面,萧昀感到很是震惊。
陆将军素来铁血手腕,此番却不知为何只遣来几名家眷。萧昀刚在官署装病回绝了陆家人的拜访,上宁府一看,陆婉莞的表姐好端端坐在椅子上,正拉着宁双珠的手,说笑话儿呢。
萧昀气闷,对宁双珠道,下一回,千万莫要让这些人进门了。宁双珠笑答道:“陆府的人已说了,今日便走,不会再上门来。其实她们也不过是想请你去趟陆府,听闻那位陆小姐现今重病在身,或许已近……唉。”
陆家嫡女陆婉莞,萧昀只于幼时有过几面之缘,不大有印象。但时常在家中听长辈说起,这位小姐冰雪聪颖,是个可人儿,也依稀记得曾听人说起,此女素来对萧昀的才学颇为仰慕。
陆婉莞的病,陆府遍请名医,都束手无策。陆将军星夜从边关赶回京中府里,来至女儿病榻前,问,可有什么想要的?陆婉莞想了想,答说,想见万川哥哥一面。
话说到此处,萧昀和宁双珠都没太往心里去,以为这事也就算过去了。
一个月后,陆将军亲临昭果城,也不找萧昀,打马直奔宁府,一路硬闯向内院,在角门外扑通一声跪下。
萧昀震惊地从官署赶来时,只见宁双珠无措地立在角门里,墙外头宁若珧耐着性子劝了半晌,只听那陆将军道:“宁公子不必说了,萧昀那孩子本该是我们家的人,若非当初我没有听莞儿的劝,一时做错,寒了那孩子的心,我们两家又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现如今我连自家闺女最后的一点盼头也满足不了,回去也没那个脸皮见她,便在此处跪着罢,心里还能好受些。”
话音将落,宁双珠抬手捂住嘴,眼泪流了下来。
晚间,仿佛下定了极大决心,宁双珠肃然对萧昀道:“萧郎,不若,你就去京城看看那陆小姐罢。”
萧昀对陆将军的所作所为十分厌恶。他分明是看准宁双珠耳根子软,见不得别人不好,经不起他那惊天一跪,特使的苦肉计罢了。再者说,他萧昀这许多年,即便不敢说看破世情,这人情冷暖,也早已尝够味了,以德报怨这种傻事,并非他的做派。
宁双珠苦劝道:“陆将军的确做得不对,但这与那陆小姐并无干系。况又不是要你如何,不过去看她一看罢了,若这么点善事也不愿施行,日后夜里良心不安,可怎么是好呢?”
良心不安?怎么可能。陆将军背信弃义,这么些年照样吃得香睡得好,一路无阻向上爬得欢实。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如同双珠你这傻姑娘一般,见不得别人不好,与自己没有干系的事也要良心不安。
这些话萧昀没说出口,沉默许久,看着宁双珠的模样,他终究还是点了头。
离开前那一晚,宁双珠虽同往日一般说笑,但笑容下掩不住忧虑。宁若珧私下找到萧昀,道:“妹夫,我大妹妹心软,自个儿揣着颗心七上八下半句没说,还央了你去京中。你须记得要快快回来,免她日夜担惊受怕。”萧昀漫不经心地答道:“大哥,这个是自然的,我在京城连个落脚的地儿也没有,去过了陆府,便会星夜往回赶。”
那天之后,萧昀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个陆将军,当真不是个简单人哪。”
尤青合上萧昀前世的命簿册子,陷入了深深的震撼之中,“先以苦肉计将宁双珠攻下,把萧仙官你哄到京城,又以陆婉莞时日无多为由,拖着你在陆府待过一天又天,待时日一长,诸人渐渐觉出不对时,才翻脸拿出真本事来,软禁萧仙官,以行要挟。”
据命簿记载,萧昀察觉出陆将军的用意以后,多次谋划逃走,但将军府铜墙铁壁一般,萧昀一介书生,自然都以失败告终。
陆将军将脸一翻,对萧昀放出狠话说,若不老老实实待在此处陪着陆婉莞,他立刻便能翻覆了奄奄一息的宁府。
那时候,宁家老爷方故去,宁若珧不顾家人阻拦,磕磕绊绊学人做起生意。对于京中境况一无所知的宁双珠,也在胡思乱想与心急如焚的漫长等待中病倒。宁府风雨飘摇,朝不虑夕。
陆将军又说了,其实若是萧昀肯安下心,娶了陆婉莞,他便能立刻给谋个好官职。宁府大公子近来在做丝绸生意,陆将军于此道颇识得些门路,到时候,就连宁府,也少不了许多暗中的好处。
三个月后,新近从地方拔擢入京的工部郎中萧昀,娶陆将军之女陆婉莞为妻。
不久,消息传回昭果城。宁若珧气得跳脚,回府明令禁止任何人提起这桩事。然而纸到底包不住火,况且也不能将宁双珠瞒上一辈子,同样气得跳脚的二小姐宁长钗到底年轻沉不住气,终究将此事告知了心神不定的宁双珠。宁双珠如遭重击,当场晕厥过去,醒转来后,心如死灰,不顾众人阻拦,遁入空门。
到这里,萧昀坎坷的命途还未到头。去岁,萧昀被卷入朝堂派系倾轧,为人构陷入狱,举家被抄。羸弱的陆婉莞未及等到娘家的援手,终究于流放途中因病故了。萧昀在牢里被酷刑折磨而死,阴魂不散,不久为东方白所降伏。
几日之前,尤青路经昭果,察觉有异,入城探查,那时宁双珠的生魂阴气尚弱,应是刚出窍不久。据此略略推演一番,宁双珠约莫是因听闻了从京城传来的萧昀的死讯,才终于承受不住,生魂出窍了的,至今至多半月光景,尚未酿下大祸。
看完萧昀完整生平,东方白神色显然更为复杂,瞅了眼地上的宁双珠,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萧仙官如今入了仙籍,又在酆都挂职,擅自插手人界事务,是否有些不妥?”
萧昀听了,并不动摇,淡淡笑道:“看来东方公子早已看穿一切。昨夜亦是察觉我在,为防我做出不该做的举动,才宿在那尼姑庵外头罢?”
尤青一怔,目光灼灼望向东方白,只觉东方白浑身上下闪着金光。东方白苦笑道:“说句给自个儿脸上贴金的话,萧仙官可算是我救回来的,如今仙官有了这样好的归宿,我不愿眼睁睁看着仙官重蹈覆辙罢了。”
萧昀定定看了东方白片刻,方道:“多谢东方公子好意。”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此番,倒是公子有些多虑了。其实宁双珠生魂出窍、祸乱阳间一事,酆都已全然知晓。”迎着东方白与尤青二人瞬间紧张起来的视线,萧昀露出笑容,道:“其实原本应即刻遣人将宁双珠带回地府,然判官念及宁家及宁双珠本人素日皆广行善事,上书大帝,恳请网开一面,已获准允。”
东方白和尤青闻言皆是一怔,萧昀接着道:“昨夜从酆都来了旨意,特命我协同二位谪仙共同解决此事。此间种种,也算是因我而起,若能解开双珠的心结,不但她可逃劫难,我亦能少一桩罪孽。”说罢从袖中摸出一张公文来。
东方白与尤青凑上去看那公文,行文果如萧昀所言,大意是说宁家先人及宁双珠积德甚厚,特准萧巡察了断其生前与宁双珠的恩怨,若宁双珠非要一意孤行不知悔改,再将她押回地府不迟云云。底下印玺眼熟得很,正是酆都大帝之印。
尤青见状,立时松了口气,将公文小心递还萧昀。于酆都任职者,不得同与自己有干系、尚在世的人族牵扯上,酆都这规矩萧仙官理应知晓。不过,这位貌似超然世外的萧仙官罢,在这件事上的举止却是有些古怪,不仅昨日跟他二人唱戏,将他二人蒙在鼓里,还口中说着去附近巡查,转头又跑到西山尼姑庵外头,只这两件,已是不大说不过去——若非昨夜宁若珧携他们拜访宁双珠,东方白又坚持宿在尼姑庵近处,谁晓得这位仙官打算做得出些什么来?
虽则如此,疑心归疑心,然萧仙官毕竟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面前这纸任命状又是千真万确的,尤青犯不着再抓着那些细枝末节不放,当下便一拊掌,喜道:“甚好甚好!”
东方白也道:“既如此,仙官以为,该怎么做?”
萧昀尚未答话,尤青便道:“这个简单。照整件事脉络来看,宁双珠的心结,说穿了其实就是个误会,宁双珠并未为人所负,仙官你亦并非那起负心薄情之人,都是形势迫人,身不由己。只消仙官这个系铃人出面,亲口向那不得安宁的生魂将原委交代清楚,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我看这几夜月色都好,今日尤其晴朗,宁双珠夜里多半会出魂游荡,正是大好的机会。”
萧昀颔首道:“尤公子所言甚是,我亦是这个想法。然在下还有个请求。当年,在下与双珠初见,是在这城外的晓月河畔,今夜二位可否帮个忙,让我与她在那里相见?”
尤青拊掌笑道:“萧仙官想得周到,定情之地确是更有氛围些!”
东方白咳了一声,道:“然而,如何让宁大小姐到河边去呢?”
尤青思索片刻,忽然福至心灵,双眸一亮:“东方公子,这事,怕是得靠你了。宁双珠,咳,宁双珠那神思不清的生魂,不晓得是怎的,净拣相貌出众的男子骚扰。”说完方觉不妥,偷眼瞧去,萧仙官面上没什么反应,方续道,“咳,既如此,东方公子这样绝代的风华,将她引来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么?”
东方白眼皮一跳,随即无奈地叹了口气:“着实不敢当,当着尤公子的面,谁敢风华绝代?这桩美差,还是请尤公子来,更稳妥些罢。”
尤青一怔,点了点头,面色深沉下来:“东方公子说得很是,此事的确应当交给最稳妥之人。”负手慨然一叹,“旁人说的那起客套话,咱们就莫要当真了。论起来,我平生所见,当真衬得起‘风华绝代’这四字的,惟陵华公子一人而已。”
东方白闻言,脸色骤然一变,默了片刻,随即却微微笑了一笑,道:“此言不虚。只是还须陵华愿意。他现下约莫尚在宁府,尤大公子自可去寻。”
尤青闻言,忙哈哈一笑:“我方才是顽笑,我来我来,哈哈,自然是我来,唉,二位可千万莫要嫌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哪,哈哈。”暗自抹了把汗,尤青啊尤青,为着下午的事,东方白心下正闹着别扭呢,你还巴巴地往刀口上撞,当真是糊涂啊糊涂!
萧昀并未察觉二人各自的心思,笑道:“哪里的话,萧某该多谢二位公子才是。”
三人又将谋划晚间之事细细谋划一番,忽听远远有人唤道:“双珠——”
东方白皱了皱眉头,萧昀一怔:“宁若珧?”尤青道:“糟糕,怕是宁双珠出来得太久,宁府来寻了。”三人忙闪身避入林中,不一时,杂乱的脚步声靠近,宁若珧惊呼道:“怎会倒在地下?快来人,将小姐送回庵里去。”
又有个声音道:“大哥,我去山下请位大夫来罢。”正是陵华,听上去声音却有些闷闷的,不似平日。
宁若珧犹豫片刻,道:“罢了,这些事陵华你不必操心。东方公子和尤公子呢?你这一下午都同我在一处,若是怠慢了客人,就不好了。”
陵华道:“没关系的。”
不知是否心情使然,东方白从陵华沉闷的语气中听出一丝别扭,顿时心下也十分的不是滋味。
——陵华并非小性子置气之人,先前在鸿飞楼里那般,定有缘由。当时怎么就清高劲儿一发作没追上去?陵华这模样定是就那么闷了一下午。
宁若珧笑道:“你这傻孩子,怎会没关系?这话一家人说说也就罢了,旁的人,就是再好,也须规规矩矩守着礼,否则就坏了。”
陵华闷闷地说:“是么?”半晌,又道,“原来家人竟是这样好的存在。”
宁若珧道:“自然如此。其实我已将你当作亲人,故而才会同你说这些话,虽不如场面话好听,却都是真心为着你的。待办过婚事,你同长钗,不是还要更亲近一层么?”陵华“哦?”了一声,宁若珧笑道:“啊呀,陵华别起急,是我说错了。应该说是最为亲近才对,哈哈哈。”
东方白听见陵华含糊地“嗯”了一声,没有答话,大约是在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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