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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
正当日中,本晴空万里的天色说变就变,不多时便下起了小雨。
朝阳站在枝叶廉细的树下,锁了眉。
细柳这人,他能动,却得顾着离莘(shēn),因此处理起来未免棘手了些。
伸手触到沾了雨的软枝,指尖轻轻一折,捻了几片新抽出的嫩叶,掌心一转,随着风和着雨打落。
淡淡地瞥了眼几经翻转飘零在地的新叶,已看不出蓬勃的姿态,遂大步绕开,步进雨中。
平凡之物,好比春去秋来的草木,单是想要零落成泥,也绝非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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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个不讲信用的朝阳、三十五个不讲信用的朝阳……”
青梨瞧着趴伏在桌面上蒙头无精打采数落三皇子的自家小姐,听着屋外雨滴打落枝头的声音,轻声问她:“小姐去不去外边?”
尘暮仰起脖颈朝窗外看了眼,恹恹地继又趴了下去,将下颚抵在有些冷意的桌案,“这都下雨了,去外边做什么?”
“小姐以前最喜欢偷着去清寻居,尤其是落雨的时节,避开相爷的人,也不是难事。”青梨道。
“那又不是……”尘暮止了声,想起朝阳在竹林中弹奏的场景,一颗闲下来的心蠢蠢地动了起来,“走,取琴去。”
青梨显然是被尘暮跳跃的状态给搅得转不过味来,眼看小姐先她出门而去,赶忙理了理桌案,拍拍手跟了出去。
“小姐想要奏琴?”青梨跟在后头,望了眼长廊之外滴水成雨的天,暗道自家小姐何时又有了风雅的兴趣,偏生挑在了雨天,不过地点若是在清寻居的竹林,那她可就举双手赞成了。
尘暮的突如其来的想法便与青梨无二。随手取来了库房搁置已久的一把九弦琴,与青梨细细擦拭了一番,便乐哉乐哉地捧着琴直往清寻居去。
“小姐,你慢点。”青梨撑着伞,一头顾着小姐,另一头还得顾着那把琴,当真是要命。末了见小姐直头直脑地往清寻居的门院上冲,连忙拉住她的衣袖,指了指旁侧的小径。
亏得小姐没有叫出声惊扰那班仍未进食而有些困顿的侍卫,猫着步子同她小心翼翼地朝着一扇掩着花枝的偏门地儿走。
这清寻居的规矩,是由侍卫每隔一个时辰换班,值守正门,现在这个点,离下一班仍有半刻钟,且未到他们进食的点,有所疏漏再正常不过。而偏门荒僻,以前曾是搬运杂物的下人进出之所,料相爷也不会想到小姐会如此不着调地钻偏门进入。
青梨放下手中的折伞,拨开门边上的枯枝,极慢极慢地推开偏门,等推到刚好容纳下一人有余的空隙,唤了抱着琴站在边上躲雨的小姐。
两人进去以后,又忖着心关上了偏门,踏出清寻居的后园子。
“小姐去哪儿?”青梨看着前面带路的小姐过居室而不入,忍不住开口询问。
尘暮紧了紧怀中的琴,答道:“竹林。”
青梨微愣了愣,又继续跟上小姐的步子。
小姐的意思与她的不谋而合,可毕竟是雨天,这几日天又反复,她如何由着小姐在雨中奏琴?不过既是小姐决定的事,那她再劝也是无能为力的。
探出身子往前看了看,两人已是渐渐逼近竹林的那方亭子。
清寻居有禁令,竹林更是鲜有人至。除却前些时间居住过的三皇子,青梨也不曾看到过有人住进来。
用帕子抹了抹石凳,才示意小姐坐上。
尘暮好笑地望着小丫头抹着根本看不出几多灰尘的石凳,也不阻止。
难为她有这片心,便不去拂她的意。
将怀中的琴搁到石桌,起身落座,往落着小雨的亭外看去。
修竹苍劲,幼绿之上滚动着珠串似的雨点,接二连三,汇成一股股清流。
尘暮望着林中远处浸透了水意显出深色的石桌,那日朝阳一指一拨清冽如水的音色恍惚缠绕耳畔,声声不息。
十指似有指引,搭上紧绷的琴弦。
冰沁凉薄,恰与此景相应。
想着那日听来的曲调,阖眼勾起琴弦。
尝试了几次,终于找得一尾熟悉的音律。
久寂无人的竹园伴着雨时的点滴闲情,幽然响起一阵婉和的琴音,丝丝缕缕,轻柔地晕开。
候在清寻居外头的侍卫蓦地抬了头,相互对视一眼,正想着进里边查看,握剑之际听得前方有脚步声响起。“下去罢。”
侍卫见是他,忙颔首退下。
那人一身紫袍,执伞立在雨中,不用言语,便能感受到几分外露的令世人臣服的尊贵。面无戏色,是万万不能忤逆的人。
油纸伞转过半圈,执伞人依旧是初时的动作,望着清寻居的门院,似是在凝神细听,又似忘了自己杵在门口已有些时辰。
“殿下。”婢子唤了声。
那人身形微顿,回身望了眼打断他的婢子,略一思量,退了相府的婢女,步上门前短阶,推门入里。
院中最引人注目的,仍是那片竹林。朝阳细听了听,辨别了琴音的源头,眉眼落进几些欢喜。
是他当日随手弹奏的一曲,虽然间隔了三两个不准的跳音,然而一遍就将其记了个大概,那小丫头竟有几分天赋。
望着细雨飘摇中更显青绿的竹林,心中那一抹不安被渐渐抚平。
又或许,她能与他共渡风浪也说不准。
西澜那边,怕是要生出些事来,而聘礼既已到北齐,她在北齐的时日的确该倒计了。在她未到西澜之前,他可能得提前回趟西澜。
朝阳舒了口气,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三皇子?”
朝阳看向从林中出来的婢子,点了点头,问她:“你家小姐何时出来?”
“奴婢不知,”青梨福了福身,又道,“小姐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奴婢便想着去寻件披衣来,正巧出了林子见着三皇子。”
“如此甚好,莫让她着凉了。”
青梨见三皇子转身欲离去,不解地问:“三皇子不进去吗?”
朝阳透过油纸伞看了眼阴沉的苍穹,听着林中不曾停歇的琴音,道:“不了。这几日,让她安心待在府中,若不是非出不可,莫允她出去。”
青梨应了声“是”,再抬头时只瞧见门院口飘起的一小块袍角,怔了怔。
秀眉紧紧地蹙起来,回想与往日有些不同的三皇子,脑袋打了结。
三皇子莫不是知晓小姐不安分的性子,要给她下禁足令?
很快她就自行挖了一段缘由来,把三皇子的命令当做是忧心小姐“逃婚”。小姐先前一口一个地念着三皇子的名字,摆明儿是两人闹了不愉快,现今三皇子要是再见赌气的小姐,怕失了自己的面子,索性就不见她了。
别人她就说不得了,那自家小姐脱线的性子,可保不齐真的能做出那等惊世骇俗的事来。暗暗长了个心眼记上,她决不能让小姐受世人的指责。
也不怪她偏帮着三皇子,那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自家小姐是欢喜着三皇子的,嘴上不说,眼睛鼻子耳朵可都写着满满的心思。
想通了这些,轻快地跑出院子,去小姐的寝居取了件披衣,小跑着奔回竹林亭中。
“小姐。”青梨替专心着弹奏仿若未闻的尘暮披上暖披,思忖了良久也不知该不该将三皇子来过又走的消息告诉她。
尘暮压了尾弦,食指轻轻一挑,待雨水溅到亭中围栏跳出一声低音,头也不抬道:“说吧,可别将我的小青梨憋成圆梨了。”
青梨一听,嘴角抽抽眼也抽,一下就将方才见着三皇子的事给抖出来了。
指尖划出一道长长的连音,突兀地打乱了原先清雅的曲调。
尘暮无知无觉地重新将琴弦反拨了一遍,一阵急促而低沉的曲音紧接着跟上。
青梨走开一些,捂了耳朵退到亭边上的长石板上,苦哈哈地望着竹林。
她就知道,不该说三皇子来了又走,而是说走了又来……开玩笑,她的意思是她就应该将这件事烂在心里,然后她就成了一个烂了的梨子……
尘暮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是憋了一肚子的气。
那人说好又反悔不算,今时还给来个过门不入避而不见?
当真是……忍无可忍。
“咚。”
十指压在琴上,以嘲哳的音色匆匆结了尾。尘暮看向靠着亭沿的青梨,大声问:“他走了多久?”
青梨随着最后一声难以入耳的走音,放开受了折磨的耳朵,仔细揉了揉,回道:“青梨去拿披衣之前,三皇子便走了。”
她可不会跟小姐说,自己还与三皇子说上话了。
“哼,”尘暮起身,“难为他进了这清寻居却只淋回一身雨。”
青梨张张嘴,刚想说人三皇子带了伞的,瞧见自家小姐恨恨的眼神,想着还是闭嘴的好。
“什么破曲子,半天也没弹出些感觉来。”
青梨望天,不去回她。
也不知是谁,巴巴地去库房取了琴搬来清寻居奏到现在的。
“还不走?”尘暮眯眼看向对着天空憋笑的青梨,不由提高了声音。
“小姐别气,许是三皇子担心又将小姐惹恼了,才静静地听着不叫小姐知道。”
“你是说,他方才,一直站在竹林外听我的曲子?”尘暮停了停,装着不在意地问。
如果是这样,那自己生疏地模仿着他的曲子,岂不是全叫他听见了?
“青梨看着是这样。”青梨打眼瞧瞧,见自家小姐火气渐消,暗自高兴,撑起折伞回头望了眼石桌上的九弦琴,问道,“小姐,这琴?”
尘暮闻声也望了过去,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腾地一红,飞快道:“搁着吧,省得下次再偷着运进来。”
“就依小姐的。”
“怎么,小青梨还想反了天了不成?”尘暮瞥她。
“不敢不敢,只不过小姐的脸忒红了,在这雨天可不好叫大夫过来瞧瞧,这可怎么办哟。”
“你还跟本小姐较上了不是?”
“小姐饶命,小姐饶命!”青梨躲着尘暮偷袭过来的手,忽然急中生智地喊,“三皇子,您来了!”
尘暮身子一僵,仿佛被施了定身术般定在原地。
“噗嗤。”青梨远远地跑出一段,吐了吐舌头,朝她笑,“小姐,青梨骗你的。”
尘暮恍然一震,眼眸堆聚了风暴。
午后宁静的清寻居一下热闹了起来,不时地响起欢声笑语。
小雨骤停,天空碧蓝如洗。幼绿低垂在竹叶尖,浅浅地动荡着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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