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香樟

　　曾宁朝难得起了个大早，清晨就跑到主卧门前候着。低着头转来转去，眉头紧锁，曾清南穿戴好后出了门，曾宁朝立刻迎了上去。
　　“娘，她怎么说？”
　　“你想让她怎么说？”
　　曾宁朝垂下头，浑身好像都松懈下来，整个人暗淡没有言语。
　　“你娘，昨天一夜没睡，这会子才睡着，你不要去打扰她。”
　　曾宁朝抬起头看着曾清南沉声说道：“爹，我昨天所说的不会改变，希望爹不要因为娘而动摇，我知道这很残忍可……”
　　曾清南挥手打断了曾宁朝的言辞，提着袍子出了府，连头也没回。
　　曾宁朝目送着曾清南，握紧拳头，再看向紧闭的主卧大门像是把自己排斥在外，温暖的阳光都觉得刺眼非常，自己仿佛暴露在戈壁滩上受尽世人谴责。
　　日上三杆，温如卉掀开被子爬了起来，坐在床沿发了会呆，脑子里过的片段尽是曾宁朝这十五年来的成长。
　　昨天当曾清南说出那句话时，自己就像当即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头蒙蒙的，以至于自己说的话都显得那么没有分寸。
　　“曾清南，那是我的儿子，陪了我十五年的儿子！我还要看着他娶妻生子，看着他接管鹊庄！你认为他走了我还剩什么？我什么都没剩！曾清南你什么都没有给我，除了这个儿子外你什么都没给我！”
　　温如卉突然扯着嘴角发笑，像是在自嘲。笑着笑着就不可抑制，眼角的泪慢慢渗出来，她用手捂住脸，呜咽着，此时她不是那个专门挑刺，对别人居高临下的温如卉，只是一个即将要跟骨肉分开的可怜母亲。
　　曾宁朝要出福建，自己的儿子说要出去历练，现在眼见着兵荒马乱，朝廷内当乱纷争，满族人要趁虚而入，自己的儿子要跟一个到处游历的人走遍全国。
　　温如卉苦笑，这个傻儿子，他为什么不想想自己的娘？虽说男儿有志在四方，可她温如卉从来都不希望他儿子远在他方。她甚至开始恨那些意气用事，满腔热血的游子们！是他们教唆她的宝贝儿子去闯一闯赌一赌的！举国上下，江山不保与她何干？她自己只是一介平民百姓，何尝不想过自己的小日子？
　　到时曾宁朝能否平安回来，连她自己都不敢奢想！

　　又是这样一个安静小院，只能用风动桂花香来形容的小院。
　　茶在热炉上咕噜咕噜地响着，小巧的白瓷杯在旁静静地放着，里面乘着淡黄色的茶水，混沌不开。
　　曾宁曦正襟危坐，过了半晌，才开口道：“为何要出去？”
　　曾宁朝闭着眼，一动不动，似是不想开口说话。
　　曾宁曦不知为何，此时的自己像是不会善罢甘休，坐了起来，站到曾宁朝面前厉声问道：“我问你！为什么要出去？”
　　曾宁朝突然睁开眼，目光迷离，缓缓开口道：“北京死了人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曾宁曦摇头不说话。
　　曾宁朝笑了笑说道：“妹妹是不敢说吧，可是我们总得面对现实，如果朝廷还是一蹶不振，那窝土匪不出五年就会夺了这江山！”
　　曾宁曦突然觉得嗓子干涩，哑声问道：“哥哥这是听谁说的？”
　　“陆先生是北京来的，朝廷内东林党和东厂闹得不可开交，殃及池鱼，他就是其中一个，他本是想到各地方走动，可惜只是徒劳。”
　　“那哥哥是想跟那陆先生一起徒劳？”
　　曾宁朝耸耸肩膀，不可否认，撑着椅子坐了起来：“你知道我这个人不安于现状，男儿有志在四方，我不想错过这次机会！十五年来，我都没有真正痛痛快快地活过一时，如果让我再按照原来的步伐，按部就班地娶妻生子，接管鹊庄，于别人可能是好事一桩，可是对于我来说，从来都不是好事。”
　　曾宁曦看着曾宁朝，无言以对，最后语气软了下来：“这事来的太突然，你娘她……”
　　“我会找时间跟他说清楚的。”
　　曾宁曦明白曾宁朝现在的想法，她支持曾宁朝可又不支持。于个人来说，这种事情对曾宁朝来说是一次磨练，可对于一个家来说，这是一个折磨。
　　“哥，你能保证平安回来吗。”
　　这个问题似乎让曾宁朝犹豫了很久，但是到了最后他给出的答案还是：“不能。”

　　下午，曾宁曦带着锦儿去昆德镖局，街边的茶馆酒家都议论纷纷，大家都在说大明气数的问题，可是说一说也就过去了，谁也没料到最后的严重结果。这偏远小镇似乎还没有被硝烟味所弥漫。
　　昆德镖局门口立着两尊石狮子，形态可惧，那双铜铃般的眼睛注视着每一个来来往往的人。彭斯哲站在门前等着曾宁曦。
　　曾宁曦下车，看见彭斯哲一身利索装扮倒跟着镖局的整体感觉相差不远。
　　“还不下车？看傻了？里面还有好多兵器呢要不要看看？”
　　曾宁曦摇了摇头，今天可是有要事在身不能马虎。
　　曾宁曦带着锦儿跟着彭斯哲进了内院。
　　已进彭大小姐的闺房，可让曾宁曦哭笑不得。
　　房间里琳琅满目地摆着木质的小兵器，摆在梳妆台上显得格格不入，一把长枪的旁边就歪斜着倒了一盒胭脂。
　　彭斯哲不好意思的笑笑：“不好意思，实在是有点乱。”
　　曾宁曦也没介意，一眼扫过刚好看见桌上放着五颜六色的针线，走近一看一方丝帕上绣着一对锦鲤。
　　“是鲤鱼吧。”
　　彭斯哲走过来，拍了一下曾宁曦的肩膀：“有眼力！我当时绣出来给我娘看，她还以为是比翼鸟呢！”
　　曾宁曦笑了出来，对彭斯哲说：“我们俩半斤八两，所以只有我才能看出来。”
　　彭斯哲嘿嘿一笑，让曾宁曦坐下，端出了果脯：“你不知道，这两天为了练好手艺不丢人，我这十个指头绣的连拿剑都拿不稳！”说着还伸出十指让曾宁曦仔细瞧瞧。
　　曾宁曦也只是瞧瞧，并没有表态。她这个人着实是不会安慰人。
　　彭斯哲嘴里含着果脯说道：“你看你绣哪个部位吧，咱们俩先挑，徐小姐刚刚来过说她跟王小姐最后挑，还让我告诉你一声，她明天就过去找你。”
　　曾宁曦奇怪：“她这个月怎么有时间出来了？”
　　“他爹又忙了呗，这两天没有樟树的人家都抢着订樟树好把自己的女儿都嫁出去，她可不就偷了闲？”
　　曾宁曦点点头，彭斯哲又发起牢骚：“我说着谣言四起，人心惶惶的跟嫁女儿有什么关系？难道把女儿嫁了才安全？这是什么道理？”
　　曾宁曦对于这一点倒是十分赞成，幸亏曾清南近期还没有什么活动，否则她真该吃不消，睡不着。
　　喝了口茶，彭斯哲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凑在曾宁曦耳朵跟前说道：“你知不知道，莫武要出福建了？”
　　曾宁曦回头惊讶道：“出福建？我不知道啊。”
　　彭斯哲坐回到座位上，拢了拢耳际的发丝谄谄地笑着：“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曾宁曦一副若有所思，眯着一双眼望着彭斯哲慢慢不自然的表情，彭斯哲被一双眼来回荡的发毛，索性回头跟曾宁曦正视。
　　两人对视了好一会，曾宁曦甘愿败阵主动说起话来：“那莫武出福建干嘛？不管他妹妹了吗？”
　　彭斯哲见话题转移也不好姿态扭捏，昂着头不以为然道：“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两天不是一堆人都往外面跑吗？他肯定也不是个例外，想找机会历练历练吧。”
　　曾宁曦听到“历练”一次，思绪绕回曾宁朝身上，他那认真的表情与不管不顾的语气令她有些心寒意冷，他的哥哥，曾宁朝，同样需要一次历练机会。所有年轻人的爱国之心仿佛一瞬间都被点燃起来。
　　“莫武要出去，可有什么计划？有什么发展？”
　　彭斯哲连忙摇头：“这个我更不知道了，人家的事我一个黄花大闺女打听那么清楚干嘛？他要出去好像跟我没多大关系，大家只是匆匆几面，说熟也不熟的，何必多费心思？”
　　彭斯哲这一番话，一气呵成。听的曾宁曦头昏脑胀。
　　“我就随便一问，你也就随便一听，为什么解释得如此多？”
　　彭斯哲张了张嘴，干脆嘴一噘，站起身来蹬蹬蹬地走到床边，转了一圈，又走回门口东张西望然后关上门。快步走回床边用手一掀被单。
　　厚实的被单被彭斯哲一掀，只剩下单薄的的木板，一览无余，毫无隐私，就这么暴露在曾宁曦眼前。曾宁曦望着咖色的木板打了冷颤：“怎么了？”
　　彭斯哲坐到床头头另一边，沉着脸：“被搜出来了。”
　　“什么被搜出来了？”
　　“你还没想起来？就是上次莫武托你给我的小玩意！被我娘的那个老妈子搜出来了。”
　　曾宁曦显然一怔，看看彭斯哲阴晴不定的脸色和空空如也的木板，结巴道：“到……到底是怎么回事？”
　　彭斯哲一双眼死死盯着床板，咬着嘴唇说道：“这不是明摆着吗？那老妈子是个长舌妇，来洗被褥时发现了这玩意，跟邀功似的跑到我娘那里呈上东西。可偏偏那小玩意上方方正正地刻了一个“武”字，我娘便心生怀疑，暗中查访，也不知使了什么“神通广大”的诡计，还真把莫武查出来了！真相大白了。”
　　“那小玩意是什么东西？”
　　“是一个铁打的小兵器，手掌那么长，不值一提，可偏偏他要在上面刻一个“武”字，这不是没事找人家怀疑吗？”
　　曾宁曦咽了口唾沫，现下最想关心的是彭夫人到底怎样为难莫武了，又怎样对待彭斯哲了，彭老爷到底知不知道？
　　这种事情终究不好说，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给自己女儿送礼物，还刻的是自己的名，你当是娘娘庙里的定情荷包呢？想送就送，想买就买？
　　曾宁曦左右斟酌，还是问出了口：“彭夫人……她说什么了？”
　　彭斯哲一听就竖起了眉毛，腾的一下坐起来，提着裙摆下了床：“别跟我听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根据！”
　　“那……”
　　彭斯哲眼一瞪，曾宁曦闭了口，彭斯哲紧接着补充道：“也别跟我提莫武，这人为什么想牛皮糖一样甩不掉，一见报恩，二见拦车，三见赠物，他到底还想干点什么？像他这样不够稳重，做事冲动的只会一天拼命干活的人我岂会嫁给他？”
　　曾宁曦拧着眉，没想到东西被搜出后，彭斯哲的前后反应会这么大，莫武简直在她的心里一文不值。
　　“既然如此……那个小兵器呢？毕竟是人家的一番心血。”
　　彭斯哲一回头面红耳赤：“一番心血？那是自作多情的一番心血吧！”
　　“刚才还好好地，现在怎么成这个样子了？”曾宁曦干笑着试图减少硝烟味。
　　“本来就是！我也是骄傲了十几年的，被这个无中生有的事被我娘教训的不可抬头，都是谁害的？如果他能稍稍想一下后果，也不会闹成今天这个样子！我爹迟早会知道，我可免不准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我只希望在爹发现以前莫武已经不在泉州了！”
　　这话听得让曾宁曦打了一个冷颤，好半天都没说话。突然想到如果当时自己把那小玩意扣下来，彭斯哲也不会挨骂。
　　“他是直了点，可也没有这么无用。”
　　彭斯哲不答腔，看着杯子里的茶。这是曾宁曦第一次看见彭斯哲生气，怪不得刚才看见彭斯哲都有点强颜欢笑的架势。
　　“你的心里是怎么想的？难道仅凭这件事就对一个人大打折扣，甚至全盘皆否。”
　　彭斯哲看着热腾腾的茶水，闭着眼睛问道：“你认为我是一个不拘小节，甚至桀骜不驯，一个非常有个人想法的女子？”
　　“我以为你是这样的人。”
　　彭斯哲笑了一下，有些诡异：“在这样的社会，这样的家庭里生活，端着这样一个身份，能活成那样真的不易。我需要的是一个理智的我，一个顾全大局的我，不要看这只是一件区区小事，但彻底改变了我的观念，我娘的话虽然不中听，没根据，可有些单个提出来也是对的。”
　　曾宁曦垂下眼，不敢去看她，彭斯哲支着下巴看着窗外的香樟树：“总有一天，我们每个人都会跟着它走出我们熟悉非常的地方，我虽不想被命运束缚，可也不想跟命运背道而驰，宁曦，你也要慎重考虑。”
　　曾宁曦面无表情地低着头，沉声道：“你……你是不是这两天听到了什么？”
　　彭斯哲睁眼，看向曾宁曦，嘴皮子动了动，但话却梗在了嗓子眼里。
　　外面的麻雀叽喳地叫了几声便没了声响，阳光撒到屋里，空气中的灰尘漂浮在屋中，旁屋的扫地声清晰可辨。两人一左一右地静静坐着，皆不说话。
　　阳光映在曾宁曦的脸上，刺眼的很，曾宁曦只把眼睛闭上而并没有用手去遮，嘴上继续说道：“这两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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