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后

　　“我是谁？”谢遏带笑不笑地重复了一遍，目光落在豫轩脸上，痴情又放肆，他似乎有些自嘲般的，“皇后，您当真一点儿都不记得我了，也是，谁会记得一个低贱如蝼蚁的和尚呢。”

　　豫轩微微蹙眉，却还是想不起来眼前这人到底什么时候见过。

　　“皇后外祖是禹州节度使，十四岁的时候，您在外祖家住过一段时间。”

　　豫轩猛地抬头，心内错愕不已，他大约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禹州城住着一位老王爷，是先帝的皇叔，年纪极大，人却极荒唐，因羡艳佛祖信徒众多，便自封为大金善佛，特在王府里修了一座水莲宝台，每日自己披着袈裟禄彩，坐在里头，接受台下跪着的无数和尚道士奉诵，忽有一日，闻得北边萨埵寺善能大师云游回来，老王爷便特意差人去请，善能大师哪里肯，怒不从命，又说了许多训斥之语，那老王爷恼羞成怒，便着手下大闹萨埵寺，见了佛像就砸，见了和尚就杀，一时哀鸿遍野，人神共愤。

　　事发之时，正值外祖去京述职，那禹州郡守哪里敢得罪王室，只当做看不见，任由那些和尚在衙门哭天抢地，后来想是接了什么暗令，竟派了衙内将这些和尚都囚了起来，再放人出来的时候，这些和尚哪里还有人样，个个血肉模糊，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

　　禹州城人心惶惶，城内的和尚们为了活命，更是整日整夜跪在王府前祈求老王爷开恩，豫轩自小在皇城根下的高门相府长大，从未见过如此残暴之事，他站在路边，眼睁睁看着衙内们将那些和尚的尸体胡乱抛在板车上，要拖去乱葬岗烧掉。

　　“公子，回去吧，别看了。”管家苦心劝道：“死人身上不干净，公子身子不好，仔细撞客着。”
　　“他们做错了什么？”豫轩含泪道：“老王爷莲台下就是少一个人诵经又如何？何必要置人于死地呢？”
　　“这世上多的是作威作福之人，草菅人命的事又岂会少呢？”管家叹道：“公子回去吧，公子！”
　　豫轩猛地撒开管家的手，向前跑了几步，他突兀地站在官府与百姓中间那块空地上，只觉得太阳照得他浑身辣辣的。
　　他是个病秧子，病得厉害的时候，连学堂也上不了，活像个废人，可现在，他只觉得心口的血突突地往上涌。

　　“做什么的！哪家的小子！快滚！”

　　“这些人并没有错。”豫轩禀赋气弱，此时声音听来微微发着抖，“你们藐视王法，乱杀无辜，简直不讲道理！”

　　衙内“嘿”了一声，大大咧咧的上前，也不讲话，抬手就给了豫轩一个嘴巴子，“臭小子找打是吧！”

　　豫轩眼前漆黑一片，跌倒在地，眼泪与鼻血登时一齐流了出来，只听管家一声怒喝，“放肆！这是我家主人禹州节度使的外孙，你好大的胆子！”

　　烈日当头，豫轩伏在管家怀里，又气又怕，浑身颤抖，连耳朵都是鸣的，几乎听不见赶着来赔罪的郡守在说什么。

　　没有人与他讲道理，这世上不讲道理的人太多了。

　　“大人若要赔罪，只等着我家主人从京都回来再做道理！”管家怒不可遏，“我家公子宅心仁厚，见不得这些和尚枉死，请大人得饶人处且饶人才好！”

　　郡守赔笑道：“是是是，公子说得何尝不是呢？丞相大人与节度使素来皆有仁厚之名，这才教养出公子这样的少年郎啊！说起来，本官也于心不忍啊，只是老王爷他……”说着，郡守微微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老王爷生了好大的气，不杀了这些和尚不痛快呢，您瞧，这下官也很为难啊！”

　　管家不由得思忖，这王爷虽是个无权的闲散人，但到底也是宗亲，且他素来气小，主人此时又不在家，属实没必要惹这么个麻烦。

　　正想着，却只听豫轩轻声道：“是不是只要有一个比王爷还位高的人才能压得住他呢？”

　　郡守一愣，忙笑道：“公子有所不知，若是节度使大人在家，倒也好办，不过是托人去给王爷说个请儿就好了，只是他老人家不在，这事……本官也不敢做主啊！”

　　豫轩道：“我有今帝亲赐的玉环，陛下曾言，见此玉环如见天子，我现在就命令你，放了这些和尚。”

　　说着，便微微低头，自脖子上解下一枚温润的白玉环。

　　那玉环乃是上好的和田白玉，精美异常，有敕造字样，实实在在的宫中之物，郡守见状，腿一软，忙跪下道：“微臣愚钝！微臣惶恐！微臣这就命人放了这些和尚！”

　　管家与众衙内也都忙忙跪下，百姓不明所以，也都纷纷跪了下来。

　　一时微风拂过，诺大的场地上，只余豫轩一人站着。

　　他握紧玉环，声音飘在空中，飘进那些奄奄一息的和尚耳里，“找个地方好生安置他们，再请个大夫瞧着，林叔，我们回去吧。”

　　豫轩陡然想起这些事，猜想谢遏应当就在那群和尚中。

　　豫轩道：“当年官官相护，救你的不是我，是陛下的玉佩。”

　　谢遏笑了一声，俯身宠溺道：“是，皇后说什么便是什么。”

　　小夏儿正在殿里哼着小曲儿擦着花瓶儿，顶头看见来人，唬了一跳，心中诧异外头人怎么没通传，忙放好花瓶，陪着笑小跑着迎过去。

　　萧容摆了摆手，示意不用通报，“皇后呢？可睡下了？朕来瞧瞧他。”

　　小夏儿忙道：“回陛下的话，皇后还没睡，正在回廊上与国师下棋呢。”

　　萧容闻言微微一愣，国师离开承乾宫已快一个时辰，豫轩自来不喜这个大和尚，没成想居然还留了他下棋？

　　这可是个新鲜事儿，萧容便抬步往内廊而去。

　　谢遏的声音谦卑又压抑着莫名的情愫，“当年若不是轩儿，我早已死了！”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箍着豫轩的手也越来越紧，“轩儿，我日思夜想的轩儿，你知道我曾去豫府找过你吗？可你家那些下贱坯子见我是个和尚又穿的破烂，对我冷嘲热讽，轩儿，你可知我受了多少委屈！”

　　豫轩紧闭着眼，仿佛吞了只死苍蝇一般恶心。

　　半晌他道：“我既然救了你，你为何要害我？”

　　谢遏忙道：“我如何会害你！右丞相虽然富贵已极，但你自己并无官阶，到底不能常唤御医，科举又太过劳心，右丞也不会让你去的，所以，我才……当然……”

　　他的语气稍稍缓了一缓，“我确实有私心，我想要你，可豫府门楣太高我进不去，他们既然欺辱我，我便要让他们看看，他们奉若至宝的二公子也不过是我的掌中之物，所以我将你囚进宫中，让皇帝宠幸你，让豫府也尝尝被权势压迫的滋味，你放心，皇帝很快就会对你厌倦了，到时候，我会接你走，我们隐居起来，做一对人人羡慕的鸳鸯，好不好？”

　　豫轩挣扎着，“谢遏，你放开我！”

　　“轩儿！”萧容的声音恍如惊天响雷，轰得豫轩当场呆若木鸡，“今日好雅兴啊！这么晚了，居然还在与国师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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