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瓷

　　仲夏，傍晚，翰林院顶楼的大平层，老李从厨房端出一个小双耳锅。屋里空荡荡的没有家具，只客厅正中架了个小方桌和一个塑料方凳。老李把锅放在桌子上，自己在凳子上坐下。桌上原有一个玻璃瓶，里面是他婆娘腌的剁辣椒。老李打开瓶子，用架在锅子上的筷子一扒拉，半瓶子辣椒就落到锅里。老李用筷子拌一拌，挑起一筷子面条，唏哩呼噜地就嗦了进去。
　　太阳已经下沉，但他没有收工回家。没办法，现场只他一人，快收尾了，只能盯着。老李揪起背心一角，擦了擦汗。
　　这栋楼挨着河西市政府公务员福利房。据说是个地产商承接了福利房工程，市政府直接划了一栋给地产商去卖，权当价款的一部分了。虽只有一栋楼，但还是有名字的——翰林院。这楼开盘当天就售罄——一是只有一栋，户数少；二是这楼盘跟着福利房的学位走，从实验小学到实验中学，都是星城一类中学。
　　老李做泥瓦工有些年头了。家装中，泥瓦工贯穿始终，最早进场，在现场时间最长。这次的活儿是工头的关系户，工头从别的现场抽了他过来，嘱咐他好好盯着。
　　老李明白工头的意思。这房子是二手房，只是稍微改改，既是关系户，工头不指望在这上挣钱，不出什么大事儿就行。
　　进场了，老李发现户主是个年轻姑娘。小麦肤色，细长眼睛，很飒的感觉。人豪爽，没仗着自己是关系户，第一次来就给老李留了一条烟，之后回回来都给他一百元小费。
　　今天她一来也笑眯眯地同老李打招呼：“李师傅辛苦啦！”
　　老李放下筷子，欠身说：“小周好，不辛苦，不辛苦！”
　　小贞两步走到桌前，示意老李坐下。她四下看看，从里屋又拎出一个塑料凳。她坐到李师傅对面，从手里拎着的兜子里掏出两罐芬达放在桌上，“啪嗒”两声都开了，一罐往老李跟前推了推，自己拿起一罐咕嘟咕嘟地灌了几大口，完了不甚讲究地用手背一抹嘴，呼出一口气。
　　老李也喝了一口，呵，还是冰的。无数小气泡在嘴里炸开，混合着残余的辣椒素，像小针一样刺激着口腔，同时甜腻的糖分立刻开始抚慰爆炸后的伤口。
　　确实很爽，他想，怪不得工头家冰箱里全是这个。
　　“你们何工冰箱里全是这个，怪不得肚子那么大！”小贞说。
　　老李一愣，还没等他想别的，小贞又说：“你们何工最近有事儿，工钱跟我结。”
　　说着，小贞掏出手机，拨了个号放到耳边，电话很快接通。
　　“把电话给何工。”她只简单说了一句，然后就把电话放桌子上，揿下外放键。
　　“喂……”电话里传来的似乎是工头的声音，但不知为何有些怯生生的。
　　“喂……头儿啊？”老李试探着问。
　　“老李啊？”何工也问。
　　“凑近点儿。”小贞指指电话。
　　李师傅凑到手机前：“头儿啊，怎么的？”
　　“啊……那个……”那边何工不知在犹豫什么，就听得他旁边不知是谁在催促：“他妈快着点儿，把事儿说了！”
　　“好，好！”何工的声音诚惶诚恐，“那啥，老李啊……”
　　“哎，在呢。”老李说。
　　“你那边，一切按照小周……哦不，周小姐说得办。”何工说。
　　“那费用……”
　　你这部分费用，我已经给周小姐了。全部收工了问她要钱。”
　　这可不寻常，老李看着小贞。小贞点头：“钱在我这里，完工验收了给你。”
　　老李不大放心：“头儿，这可不太……不太……”
　　不等他“不太”出来，何工斩钉截铁地说：“就这么办！我最近有事儿，顾不了你那边。”
　　老李又问：“那这边完事儿了我是不是还去河西工地？”
　　“哎呀，你完事儿了再说嘛！”何工开始不耐烦。
　　老李只好先答应：“好的，好的。”
　　电话“啪”的一下断了。小贞拿起手机，确认通话结束，塞进裤口袋。
　　“清楚了？”小贞问。
　　“哎，清楚了。”
　　小贞交代完事情，却没着急走，她从老李桌上打开的一包芙蓉王里抽出两支，递给老李一支。老李双手接过，又急忙掏了打火机先给小贞点上。
　　小贞已奔波一天，深深抽了一口，慢慢呼出，又猛灌了几口芬达，说：“你跟何工关系很好啊？”
　　老李刚才就觉着出了什么事儿，小心说：“我跟他很久了，从广州就开始了……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嗯，”小贞也没避讳，“惹大麻烦了。”
　　“什……什么麻烦？”
　　小贞挥挥手：“一句话说不清楚，你回头自己问他。倒是你……自己摘清楚了。”
　　老李听见自己的心“咚咚”跳——他和何工是说好了做亲的。他强自镇定，嘴里嗫嚅：“我……我什么也不知道的……”
　　“嗐，说哪里去了。我是说经济方面，切割好，注意点。”
　　这算是提醒了，老李连声道谢。
　　“没事儿，看在阿姨的面儿上。”
　　小贞说着，起身要走，仍掏出一百元给老李。
　　“阿……阿姨？”老李不明白。
　　小贞一笑：“得，没什么。我要走了。”她又指指桌上的芬达：“我下次多给你拿点，何工家不知多少。哎……都为他折腾一天了……”
　　何工是一早到的星城，旋即被蔡学兵带人扣下。而河西天泽商业广场的工地半上午的就收到信儿了——天泽集团“御用”包工头何工侵吞工程款，据说是赌博输光了。工人和一些供应商反应很快，将工地围了，蔡学兵也在里面。
　　黄家栋听说时，正在萧楠办公室——这是萧楠回集团上班的第一天，黄耀祖要来办公室看一看女儿，黄家栋自然要跟随。接到蔡学兵电话，黄氏父子立即要去现场。萧楠也想去。
　　“当这好玩的吗？添什么乱！”黄耀祖不让她去的。
　　萧楠嘟了嘴：“就跟着一起去看看能怎么着，我也见识一下嘛！”
　　黄耀祖本来要坚持，转念一想，刚好让女儿知道做企业的不容易，于是就答应了，不过：“叫小周跟着你。”
　　到工地附近，叶少权开了黄家栋的奥迪往里进，黄耀祖和萧楠等人都留在外面。谁知大半个钟头过去，黄家栋愣是没进去。工人们将他堵在门口理论。
　　“怎么办呢？”萧楠问。
　　“工人的钱欠不得，只能先付了。”黄耀祖明白得很，虽然工程款天泽这边是已经付给何工了，但工人可不会管那么多，只会盯着有钱的。一旦闹起来，耽误工期不说，政府也会怪罪。
　　“那为什么不让进，咱们现在付不出来？”
　　“非要现在给个说法。但咱们的问题是章等手续在外头，账在里头。不进去不么知道怎么付。”
　　“那与他们说清楚？”
　　“哎，你不懂，现在是信任问题。工人和供货商混在一处起哄，你区别对待他们不干。”
　　黄耀祖这里一边给萧楠解释，一边不停打电话协调银行和财务。
　　黄耀祖说：“财务已经凑钱，天泽商贸和天泽物业的留存都转到集团账上了。就是这个蔡学兵，不知在里面干什么，到现在搞不定，我们又进不去。”
　　“现在群情激奋的时候，稍微晚点就好了吧？大家冷静下来就能好好商量了。”萧楠说。
　　“哼，是这个道理，”黄耀祖瞥一眼女儿，“但是呢……”
　　话音未落，电话铃声又响，黄耀祖将手机往女儿眼前一晃：“你看看……”
　　萧楠一看，是蒋文武的电话。黄耀祖没有接，也没有挂断，任凭铃声大作，与女儿说：“你看，有人消息快得很，所以拖不得……”
　　“这有多要紧？蒋叔要怎么样？”
　　“本来也没多要紧。只是这次消息传得太快，不得不防……”
　　萧楠瞪了眼睛：“你是说蒋叔？”
　　黄耀祖对女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揿下通话键：“喂……对……我已经到了……也不大，几百万的事情……你还过来吗？”
　　黄耀祖挂了电话，将女儿拉到一边教导：“你看，做企业情况就比较复杂。我也不是说怀疑你蒋叔，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这要万一是他透的消息，那他后面一定有安排，比如媒体什么的？唉，家大业大，盯得人也多。事情就不是你们中介机构那么简单……”
　　“那要这样……”萧楠想了想，“不如我进去吧？”
　　黄耀祖吓一跳：“开什么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萧楠认真道，“你们进不去，我可能能进去，我脸生。”
　　周宜贞一直在车里坐着，此时下车向黄耀祖道：“我可以和萧楠一起进去。”
　　黄耀祖叹气：“这也不是光进去就行的。”
　　“我知道啊，”萧楠笑，“所以再跟您讨个主意，您和银行关系怎么样？”
　　黄耀祖挑眉：“你要怎么样？”
　　“发现金！”
　　黄耀祖心内一跳，好主意。没什么比现金震撼力更强的。然而，他看看温文尔雅的女儿，终究不太放心。
　　“如果真是蒋叔透的消息，那他一定离得不远，说话就到的，您快拿主意。”萧楠催促。
　　“黄总您放心，我一定不让萧楠有事！”萧楠既然想进去，小贞必要助阵。
　　“滴滴滴……”电话又响起，黄耀祖一看，还是蒋文武，说不定他已到附近。
　　“好，你试一试！”黄耀祖一拍大腿，“小周，开我的车。”
　　小贞却说：“奥迪进不去，您这奔驰更进不去。”
　　她几步跑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与萧楠一同上了车。
　　黄耀祖跟着跑到路边，隔着车门与萧楠说：“不要勉强，成不成不要紧，万事小心。”
　　萧楠冲他笑：“不会有事的。自家的事情还是自家解决的好。”
　　黄耀祖再三嘱咐女儿小心，方才放出租车走了。紧接着就打电话给银行：“刘行啊，你一定要帮忙啊，搞个现场办公？”
　　出租车开到工地门口，果然见到工人们围在门口。
　　司机回头问她俩：“这怎么办？”
　　小贞塞给他一百元钱：“你只管往里开，磕了碰了算我的。”
　　司机于是按了喇叭，缓缓开进门。工人们见着是个的士带了两个女的，以为是来办事的，都让开路，竟然就让他们进去了。
　　黄家栋眼看着一辆的士载着萧楠进去了，心下诧异，黄耀祖怎么能肯？不过这一下，围着他们的工人散了许多，叶少权趁机将车开了出来。
　　不一会儿，门口的又有辆小五菱开到门口，后备厢一打开，往下运盒饭。门口工人散了许多，但还是有几人把守着。再一会儿，蔡学兵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先是说刚才萧楠做主给工人们都叫了午餐，又说下午就发工资，情况暂时稳定。
　　黄耀祖挂了电话，长出一口气，与退出来的黄家栋说：“关键时刻，还是一家人顶用。”
　　那天的事情差不多折腾了一下午。萧楠进去后，先是叫了午餐和饮料。工人们和供货商闹了大半天，也很疲惫。吃饱了肚子，就没那么愤怒。然而，蔡学兵将口水都说干，承诺天泽一定负责，大家仍然不肯散去。萧楠当机立断，工人现场发现金，供货商给承诺函。
　　有钱发，工人就老实了。供货商也就几个人，此时没了工人，他们就不敢怎么样，乖乖拿了承诺函走人。工地很快恢复秩序，工人排队领钱，蔡学兵甚至当场开始指挥复工。
　　蒋文武到底是来转了一圈。等了一会，里面有确定的消息了，他也走了。
　　黄耀祖与黄家栋等到钱都派完才进了工地。萧楠略有些疲倦，大家在蔡学兵办公室商量收尾时，蔡学兵连声夸赞，萧楠也只笑一笑。黄耀祖趁机说：“怎么样，企业不容易吧？”
　　萧楠撇嘴，却也点头：“真……都什么事儿。”
　　黄耀祖实则很满意女儿今天表现，只不过要借机提点：“这还不算什么，还有更麻烦的呢。本来事情就多，你还给药业乱支招，不嫌乱的。”
　　“没工头了，我要去工地盯着。”蔡学兵急忙找借口离开，留下黄氏父子和萧楠三人。
　　萧楠说：“哪里有那么麻烦，不是已经叫中介机构去做工作了吗？”
　　“你来说说。”黄耀祖示意儿子。
　　“大鹰证券投行的副总廖总来与药业谈了一次，说明了同时上市实操性太低，”黄家栋说，“怎么说呢，药业也不是说不接受，但总是说要试试。这个试试吧，也很合理，我们也不好给堵死了。”
　　黄耀祖皱眉，黄家栋与萧楠说话很生分，绕着来。他于是把话说开：“楠楠，你那时到底与严沁芳怎么策划的？”
　　萧楠说：“其实简单，也是走一步看一步。严沁芳是真的没办法了，他们业绩已经很难维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下滑。这个也是大家的共识，咱们集团这两年到处看高科技项目不也有替代的意思嘛，她也很有危机感。
　　“所以，当初与严沁芳的目标并不是先于集团上市。第一目标是股改，我们商量的一直都不是上市，是怎样先于集团完成股改。”
　　“那药业先完成股改又能怎样？”问话的还是黄耀祖。
　　“股改也要大股东同意啊。严沁芳打的主意就是‘温水煮青蛙’——集团明面上不会反对药业融资，只要找到充足的理由，药业就能一步步向上市靠近。首先就是要冲过股改。这之后，听严沁芳的意思，就再谈条件吧。”
　　“哼，都是严沁芳的意思？”黄耀祖故意瞪女儿一眼。
　　“真的真的，我就是出了那个中间加一层持股公司的主意而已。而且吧……”萧楠瞥一眼黄家栋，“也不是没有后备解决方案的。”
　　黄耀祖看看黄家栋，似在琢磨，却不接话。唉，这个孩子，黄耀祖无法，只得自己问：“那你就说说吧。”
　　“如果真要拦着药业上市，一劳永逸的方法就是告诉她们，集团上市前要全面清点资产，每个子公司都有可能进行一轮资产剥离，然后才定盘子。这样一来，不管中间隔着几层持股公司，药业都不能动了。”
　　资产剥离吗？黄家栋忽地抬眼，这是个好法子。
　　黄耀祖也点头——这样不仅可以名正言顺拦住药业股改，以后还可以借机进场盘点药业资产。
　　“嗯，这个主意可以。好吧，功过相抵，算你还没忘本！”
　　呵，本？什么是本？黄家？我是没忘本，你们呢？
　　萧楠笑着对黄耀祖说：“我知道啦，企业经营不容易的。今天我也看到了，你们每天要面对多少事情呢。”
　　黄耀祖此时觉得女儿既聪明又懂事，无比贴心，也不管儿子了，直接说：“明天开始，你就负责上市的事情吧。”
　　萧楠笑了笑，没有说话——哪有那么容易，就算黄耀祖发了话，黄家栋现在还是总经理，并主抓上市，他可什么都没说。
　　黄耀祖大大叹口气：“好了，详细的改天再谈，我还要去找蒋文武。唉……一个严沁芳，一个蒋文武……”
　　萧楠笑着安慰他：“慢慢会好的。等上了市了，与深圳蓝鸟的合作也谈成了，不就都好了？”
　　“呵呵，”黄耀祖想着与蓝鸟的谈判也不甚顺利，忍不住抱怨，“哪有那么简单，这蓝鸟也不是省油的灯啊。”
　　“怎么，这么难谈？”萧楠有心问问情况。
　　“就是控股权问题。谈不拢。”黄耀祖简单说。
　　这事情的来龙去脉萧楠略知一二。深圳蓝鸟计划与天泽在星城建一个数据中心。蓝鸟代表技术方，自然是操盘的。但天泽本意是要找一个代替药业的“核心竞争力”，哪怕不是经营主导方，但也想控股以便今后并表的。
　　“这个项目对深圳蓝鸟来说应该不涉及什么核心技术吧，为什么不放呢？”
　　黄耀祖也微微皱眉：“可不是，我们原来也没想到一个控股权这么难谈，哪怕多给对方让点利呢。不过话说回来，对方是大公司，有钱有技术，当然也愿意多投一点，大概不在乎这点让利。”
　　“唔……”萧楠做若有所思状。
　　黄耀祖笑：“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吧。”
　　“您说的对，大约蓝鸟并不在乎这么点蝇头小利。那么，就让他们看看更大的利？”
　　“怎么说？”
　　“干脆搞个大的，用这个数据中心项目在河西建个科技产业园？”
　　这下，黄家栋也抬头看萧楠。是个好思路——深圳蓝鸟本也是打算用一个项目进驻星城，肯定要再进一步的。干脆一步到位，做个大项目。这样天泽的本土资源优势更加凸显，争取控股权就有优势了。
　　黄耀祖连连点头：“嗯，这个想法可以好好考虑。家栋，你研究一下。可以的话，让蒋文武也参与。”——他想得更多，在河西拿地，总绕不开蒋文武。刚好让深圳蓝鸟参与进来，降低蒋文武权重，又不显得排挤他。
　　黄耀祖忍不住夸赞女儿：“行，没白在投行呆。”
　　“今天可累坏我。”萧楠故作嗔怪，“要好好歇两天了，房子装修都没时间看呢！”
　　黄耀祖于是笑嘻嘻准了女儿假。他一直知道女儿读书好，现在看来，脑筋灵光，从商也是一把好手。当然，女儿从小没吃过苦，人情世故上还稚嫩，却整好给儿子搭把手。
　　再看黄家栋，一直不出声，脸色显而易见的不太好。哎……什么时候谈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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