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宦

　　待何艾再从冷宫里的那处秘道出来时，天边日头已是西斜，离他去东宫轮值约莫还有半个时辰，尚还来得及回寝屋里将自己捯饬一番，甚至能空出盏茶工夫来。

　　贵人宫里当值，失仪亦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戊时初至，几近暮色，何艾将自己周身打理妥当后便要动身去东宫，他虽是在东宫当值，但伺候的人却是因了不可明说身份以至于没有阶品的人。

　　而在这宫里，奴才的地位是随着主子走的，因而何艾并未被迁居到别处，仍旧住在后八殿里先前住的那屋子。

　　李鹤书眼下还在东宫轮值，安宝近日也是时常有事外出，于是此间便只剩了周淮与何艾相对。

　　何艾自是自顾自地捯饬着自己，从头至尾都没出声，他一向沉默，不爱与他人闲聊，同屋里住着的这几人也知道他脾性，不以为异。

　　原本以为又是相安无事的一日，临了何艾要前往东宫之际，却被周淮出声叫住了，“何艾，你等等，我就耽搁你几句话的工夫。”

　　何艾闻声回首，有些诧异地问道：“什么事？直接说罢。”

　　那日，何艾的那瓶金疮药帮了周淮同安宝了一把，自那以后，周淮在他面前的模样便真实了许多，也不像往日里那般在他面前故作唯唯诺诺实则却是在他身上各种盘算了，有时甚至还会不着痕迹地替他分担点自己力所能及之事。

　　倒不是转了性，而是在主动向自己示好，何艾对此心知肚明，但这宫里最忌讳的就是拉帮结派，越是绑在一起的人越是死得快，他也就自当做无事发生，随其折腾，总之不主动不推拒不关心。

　　却见周淮一副有口难言的模样，望着何艾，却是踯躅半晌未曾言。

　　“你若再不出声，我便自去当值了。”

　　何艾抿了抿唇，转身便要走，他不是作势吓对方的，而是真心不打算插手闲事。

　　周淮见此情景自然而然地急了，一咬牙，忙直接开口道：“我想你帮忙把我引荐给崔西崔公公。”

　　此话一出，何艾立时停下了脚步，猛然回首，脸上带了难得的狠厉之声，压低声斥道：“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面沉似墨，雷霆态度。

　　明明瞧上去还是个弱不禁风的少年，往日里大多时候也是沉默恭顺的，偏生陡然一发怒，那股子戾气凶狠便也跟着显露了出来，骇得周淮一时间也有些愣神，恍惚竟觉得眼前这少年有一瞬同东宫里那个暴戾的太子殿下重合了起来，当下就浑身僵硬似再动弹不得。

　　何艾稍稍收敛了些许戾气，沉声再次问道：“回答我。”

　　周淮回神，已是汗湿重衫，侧首望向了别处，声音细细，“我只知道崔公公是暗厂的人，我也想进暗厂。”他犟着脖子，脖颈都绷得紧紧的以至于其筋脉都清晰可见，“在这宫中，太监要想出人投地，除了得那些个尊贵的主子赏识，便只有进暗厂一条路。”

　　“你怎么知道崔公公是暗厂中人？”何艾又恢复了成了原来时常挂着的那副平和的神情，只是眉头仍旧微蹙着，“他尚且只身着八品宫服。”

　　先前额上那瞬间渗出来的密密麻麻地细汗已是干透了，然有风自上拂过，周淮仍旧觉得那处凉飕飕的，不由地抬手揩试了一番，边闷声地道：“我猜的，前些天我无意间撞见了御林军军卫同他行礼，咱太监能做到那份上的，明面上还没什么阶品的，只能是暗厂中人了，直受陛下管辖，他人亦无权插手置喙。”

　　何艾冷冷地道：“把你那些小聪明都好生揣好，别没出人头地之前反倒先人头落地的，那些该惦记的或是不该惦记的，都少去招惹。”

　　周淮恹恹地道：“那我宁愿早早死了，也比日复一日被人踩在这淤泥里反复践踏来得好些，何艾，我不为难你，我自去找他便是。”

　　“那你今日又为何要叫住我同我说道这些。”

　　何艾轻轻地眨了眨眼，唇角有一抹嘲讽转瞬而逝，就像是其从来不曾出现过。

　　周淮立时神色凄惶，哽咽难抑，“我知道，崔公公是暗厂中人，且他对你颇有好感，若无意外，你定是能入暗厂的。”

　　何艾双眸阖上复又睁开，抿唇道：“但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周淮，你还是不明白，你自以为是的算计和手段在那些老谋深算的人眼中不过笑话，愈蹦跶得欢则越显得愚笨不堪，你若直接去找崔公公，他尚念你有几分胆识，但你若是将他人也一道牵扯进去，便是概无可能了，甚至还会有性命之忧。”

　　周淮则是有些听不明白他的意思，愣愣地问道：“为何？”

　　“其名为暗，便是意指要隐于人后，周淮，你该庆幸此时尚未进去，否则便已是坏了规矩，我不知你初始是从何处听来的暗厂传闻，但今日我言尽于此，你自好生斟酌。”

　　话毕，再不看周淮一眼，径直出了门。

　　……

　　戊时末，霜寒日，天边月色愈显皎洁。

　　季月浓不肯歇息，身披一袭雪色大氅立于西侧殿的一株枯死的梅树下，其枝丫上满满覆盖着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积雪，他便瞧着那些积雪出神。

　　何艾默不作声地在一旁随侍着，却是半点不耐烦也没有。

　　大抵何艾自己也未曾察觉，他对与季辞微有干系的人总是来得宽容许多，若是此时这寒冬时节大半夜不睡觉跑外边吹冷风伤春悲秋的换作别个，比如太子等人，他也未必有此等耐心，更多地可能是随意先想个辙将人诓骗回内殿。

　　他虽是进宫做了个奴才，却没准备真做人奴才，只要敷衍得当，亦可安安稳稳地混到老活到老。

　　“这梅树真得枯死了……”季月浓瞧着瞧着，便径直伸出了手去，葱白地十指拨落了厚厚积雪，露出那株梅树的枝干来，他慢慢地抚过那树身，仰首，神色不辨地说道：“白日里，我做了一个梦，当时只觉得是这段时日难得的好梦，我梦到这株枯死的梅树抽出了新芽，后又绽开了朵朵梅花，雅致极了，比当年我初见时更甚。”

　　“确是个好梦，公子，预示你有朝一日一定能重获新生。”何艾轻声说道，几不可闻。

　　“不，眼下我方才明白，那不是个好梦。”季月浓含笑道，他回首看着何艾。

　　不知为何，何艾只觉得这季家二爷的脸色比先前更为苍白了，正要开口劝其回内殿休息，却是慢慢嗅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那血腥味越发浓重，就好似是从他们立足的这处传出来的……

　　何艾眼皮一跳，低首垂眸，便见到一滴一滴的血色从对方那雪色大氅下慢慢渗进了二人脚下积雪里，渐渐染出一片深深浅浅地粉色。

　　“公子……”

　　何艾立时惊声唤道，便要伸手去将对方的大氅掀开，他只以为是对方一时想不开用匕.首伤了自己，却不曾想到其间另有隐秘。

　　而季月浓则是将大氅拢得更严实，退后一步，没有看向他，却是望向了远处宫墙角落里伫立了许久的某道墨色身影，唇角微勾，露出了一个挑衅地笑容来。

　　何艾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时讶然。

　　饶是他内力深厚，也不曾察觉到那处竟站着个人，不知对方是何时站在那里的，也不知对方在那里站了多久。

　　但那个人一定是太子，会让季家二爷一下子便觉察到的且如此失态的只有太子，然而此刻最要紧的却是季家二爷的伤势，一想到此，何艾的心里便难得地浮现出几分烦躁。

　　“公子，让我看看你的伤势。”何艾再次向季月浓伸出双手，试探地道。

　　季月浓依旧是往后躲，脚下带出的血色越发艳丽，终是引来了默默伫立在远处许久的平清世的注意。

　　几乎是转瞬便奔至季月浓身畔，平清世惊慌失措地道：“月浓……”张开的怀抱亦是被避开了。

　　季月浓眼睫微颤，轻声地道：“平清世，这下你满意了罢，我竟真成了怪物。明知我最恨的便是自己这生就畸形的身子，为何偏偏要逼我，为何非要将我逼到此种绝境。”

　　闻言，平清世愕然半晌，竟是许久未曾反应过来，急道：“月浓，你在说什么，我到底又是何处惹到你了，你说，我改还不成吗……我知道你怕我，这段时日都尽量少让你瞧见我，每每都是远远地瞧着你寝殿里的烛火燃了灭灭又然，却不敢踏进一步。”

　　而季月浓闻言却更是怒火攻心，直接呛出一口血来，恨恨地道：“数月前，锦绣池，你对我做了什么事，你难道全忘干净了！”

　　数月前，锦绣池……平清世立时便忆起了那日，连带着脸色亦跟着苍白起来，瞧着甚至比季月浓更甚，以至于慌张结巴地道：“我、我错了，你、你别吓我，我不会再对你那般粗暴了。”

　　平清世仍旧不知道季月浓为何又突然提起了数月之前的那一次，只得不停地道歉，然他越道歉，却见季月浓怒火越盛，余光又瞥见那雪地里越来越多的血色，更是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生是好，只得拼命回忆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电光火石之间，某句曾由他自己说出的话竟是突兀地闪现在了平清世的脑海里，那个‘他’如此说道：月浓，你既是阴阳之体，不若为我生个孩子罢。

　　平清世愣了愣，再次看向那些一点一滴的被染成深深浅浅的粉色积雪，一个可怕的猜测涌上了心头。

　　而下一刻，季月浓终是支撑不住，晕倒了过去。

　　不待正在愣神地平清世反应过来，何艾已是三步并作两步直接上前接住了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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