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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心田
转眼便到了八月的盛夏时节，知了总在窗外幽鸣，这是立仁来台北的第一个夏天，酷暑难耐。纵然是不太怕热的立仁也日日在办公室里开着最大档的风扇，米白色的衬衣袖子卷的老高，十多年前立华送的欧米伽皮质手表在立仁手腕上静静地走着。
自那日在荣总的走廊上遇见江屿洲以后，立仁便对她避而不见了。辗转听说她已经出院在家休养，便只派了郭秦送去了营养品以表慰问。
郭秦那日一回部里就和自己唠叨个没完。郭秦说那丫头拉着他把自己最近一个月的行程问了个遍。还问自己吃的好不好，睡的香不香，工作忙不忙，还嘱咐郭秦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郭秦就差没说：长官，您就答应了江小姐吧。可这句话还没出口，立仁便把他给打断了。
还是最好不相见了吧，因为这样从此便能不相念。
八月的尾巴上，立仁所在的中统终于改头换面，楼还是那栋中山路尽头的不起眼五层小洋楼，只是已然变成了内政调查部。原先的嫡系特科一二三处全部撤销，所有特科人员都移交给了军统，新设无线电教育处、司务处、监狱管辖处。立仁的办公室依然在五楼的最里面，未变的格局和一如既往的昏暗光线伴随着仲夏的尘埃，似乎没有道出这个老特务麾下有任何变化。
挂牌改组后的第一个周一夜晚，孤家寡人的立仁在部里加班。
“铃铃铃——”清脆的电话铃划破略略寂静的夏夜。
“喂，我是杨立仁”
“是我，江屿洲”
突然听到她略有些糯糯的嗓音，立仁脑海现出了空白，手上的派克笔不知不觉在文件上划出了一个破笔。
短暂的沉寂后，立仁平静回应：哦，是江小姐，您好。
江屿洲：谢谢您送的东西，我收到了。
立仁：应该的，你不必客气。身体都好了？
江屿洲：都好了。……长官……
立仁：恩？还有什么事么？
江屿洲：你猜猜这会我在哪里？
立仁没有立刻回答，他收起了钢笔，解开了风紧扣，背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想象着电话那头小丫头的模样，原本想要撂下的电话，生生没有搁下去。
江屿洲：我在百货大楼里的公用电话亭给你打电话。
立仁：电话亭？
江屿洲：对，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我被我姆妈给关起来了，因为我和她说我要嫁给你。然后她就把家里的电话呀，佣人呀全部给撤了，现在小听风只有我，哦，还有我上个月捡来的一只流浪狗，我天天和这只叫Gary的狗讲话，这名字挺好的吧。
立仁竟不知如何作答，明明是一件难熬的事情，这个丫头竟说的那么轻松。
立仁：那还不快回家去，赶紧回去，我挂电话了。
江屿洲：喂，等等，杨立仁……你讨厌我么？
立仁：恩？
立仁放下听筒的手又不自觉得拿起。
江屿洲：我就问你，你讨厌我么？
立仁缓缓睁开了眼，似见这个小丫头在建设部里穿来穿去忙东忙西的模样，讨厌？怎么会？明明就……想到这里，立仁打断了自己的思绪，半晌只简单答道：我认为你这个问题，问的没有意义。
江屿洲：那我就默认为你不讨厌我了。
立仁：江小姐，你到底是有什么事么？我想上回……我已经说得很明确了。你也应该听你母亲的话。
电话那头突然顿了顿：长官，我是来和你道别的。
立仁：道别？
屿洲：是，过几天姆妈就把我送去欧洲了，所以我偷偷跑出来，给你打个电话。
片刻的安静，安静的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和夏夜的蝉鸣。
立仁拿起桌上的钢笔悄悄摩挲：哦，那很好，我听闻欧洲风光很好。
屿洲：恩，是很好，十几岁的时候在那里呆过一段时间。
立仁：恩，那……祝你一路顺风。立仁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屿洲：长官你等等——我住院的几个月里，消息闭塞，昨天……部里的玉琴来看我，我才知道您把中统改组了，是么？
立仁：奥，是，刚刚改完。
屿洲：长官，我为你感到骄傲，真的。
骄傲？这个小丫头用骄傲这个词语来形容……
是的，这一次压力重重的改组部里有人骂，楚材的旧部更是与他翻脸，他有苦无处诉，只得在那个雨夜与董建昌说上只言片语。而这个丫头，竟然对他说，很骄傲……
立仁没有回答，江屿洲还在缓缓的说，如一泓清泉，汩汩而流：长官，你很勇敢，很睿智。我想经历二战，几乎所有的国家在将来的战略中都不会有战争二字，特科组织将不再完全适用，或者说，在你的心里，你永远更看重法度和人道。我相信，这个决定对你来说，很难，却意义非凡。真的，长官，很为你高兴，很为你骄傲。
立仁听完，吃了一惊，这太不像一个二十四岁女孩讲的话了：你……你这些话是听谁说的？
屿洲：我自己的理解啊，硬要说是谁说的话，就是我在加州偷偷跑去参加军事业余培训的时候，我们的一个教官说的。
立仁：哦，这么有趣的教官啊。立仁仍然惊讶于这个小丫头的见解。
屿洲：恩……长官，上次在荣总，我听你喉咙不太好，我让郭秦捎了两瓶枇杷膏给您，我家老佣自己做的，我小时候一咳嗽就吃这个，您试试吧。
立仁：好吧，让你费心了。
屿洲：不不，是我有事让你费心才对。
立仁：？恩？
屿洲在电话那头偷偷笑了起来：Gary……姆妈肯定不会留在身边养的，她不喜欢狗。你能帮我养着么？我回来就接走。
立仁：那只……狗？你让我……替你养狗？
屿洲：恩……杨立仁，我得挂了，我身边可只有两块钱打电话，钱包都被没收了。江屿洲在电话那头顿了顿，似是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继而说道：上次你在荣总说的不对，你可以坚持你的在乎，但我也可以坚持我的不在乎，不是么？樊伯伯跟我说，人，不应该为自己留下遗憾。杨立仁，我相信即便是远渡重洋，我心意不移。
立仁没有回答，他不知如何答起，最后只听得屿洲在电话那头小声的说：哎哎，一定要善待我的Gary。再见，杨立仁。
没等立仁说什么，电话便扣下了，听筒发出嘟嘟嘟的忙音。
即便是远渡重洋，我心意不移。
夜，那么平静，立仁的心却那么的波澜起伏。这个丫头……
吱呀——门开了，是郭秦正步而入，只见他左手上是两瓶枇杷膏，右手上牵着的正是——那只Gary。显然，郭秦充当了那个“通敌者”。
立仁一步步走到郭秦面前，看了一眼毛色有些稀疏的Gary，道：你说，你到底是谁的副官？我看你去江家做管家算了。
郭秦双手一摊，一脸无辜：长官……人家是江家大小姐，我能怎么着……
边上的Gary也耷拉着两只耳朵，一双无辜的眼睛盯着他的新主人立仁看个不停。立仁看一眼郭秦，再看一眼Gary……再也没说什么，便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办公室。
几乎是同时，台北百货大楼前的街道上，江屿洲迎风而走，她肆意得笑着，尽管眼角的眼泪落个不停。是的，她相信，终有一日，她可以走进立仁铜墙铁壁紧锁的心，看见它依然灼灼而发着美好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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