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秋情事

　　苗疆一带地处偏僻固远，山路崎岖难行，因苗汉不合，苗人为防汉人狡诈，时常在山中故布迷阵，这对于不会列阵之术的人来说，自是难以逾越，但若是碰上了这一方强人，则全无用处，因此，深山之中，会有大雾弥漫，阳光因而不得入，湿阴之气比之其他地方自然重了许多，毒蚁蛇虫防不胜防，尤为讨厌。萧然皱了一下眉头，又是这样，轻拽了缰绳，马儿放慢了速度，悠闲地时不时踢踏着四蹄，显然今日他是遇到了后者了，无奈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古怪的茶壶状的瓶子，一打开盖子，周围的浓雾如大流奔腾，张牙舞爪地浩荡而来，无雷霆之声，在它上空之处盘旋成阵势惊人的玄云，竟高达百尺！瓶中散发出一种香味，袅袅升起，一遇浓雾，燃起一簇青烟，如一只无形的手牵扯住头顶玄云，慢慢往下，一点一点消失在瓶中。
　　山中重复一片清明，阳光撒向山林之中，树叶上亮澄澄的水珠划过一道娇绿色的弧线，悄无声息落进泥土中，只留下一点湿润的痕迹。
　　萧然抬头眯眼看了看天空，原本凝重的心情稍稍释然了些，照这样的干脆，他们应该马上来了。这座山谷他也有许多年没有来了，当初年少气盛，为了替常渊找寻解药误入苗谷，与他们大动干戈一场，反倒有了一番渊源。
　　果然不到片刻，四周树林之中隐约有窸窣的声响。
　　萧然立时警觉起来，苗人擅用毒，所用毒物，皆是用蛊培养而出，大部分都是汉人闻之未闻的，与比幽茗谷比起来，说是不遑多让，仍是客气了，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朗声喊道：“各位不要误会！萧某本无意闯谷，实是出于无奈，并无害人之心，在下与阿蛮姑娘曾是旧识，还望各位能通禀一声。”
　　这么多年，不知当年那个刁蛮的少女还在不在？
　　念起往日，一时间心血沸腾，那段时光仗剑江湖，举酒高歌，快活似神仙，人生能有几度癫狂啊，物是人非事事休，不知还能否盼与旧人相聚，一话当年？
　　“呵呵，我以为你便死了也不回来了！”林中飘来一串笑声，听上去十分欢喜，音落，一位身穿苗服，带头银帽的女子走了出来，只见她粉颊娇艳如桃花，身姿绰约，笑起来眉梢眼角却另带一股飘逸洒脱。
　　萧然笑了笑，“多年不见，阿蛮姑娘还是一如当年。”
　　阿蛮啐了一口，抱着月杖在胸，斜看着他，眉一挑，嗤笑一声，懒洋洋道：“一如当年？我如今哪里还是什么姑娘？早过了称姑娘的年纪了，你这般叫我，我还臊得慌！”
　　萧然知她在介意什么，于是摇头无奈道，“那便叫阿蛮吧。”
　　“这才对，你我还歹是旧识，这样可就不生分了，”阿蛮细细看着他的一眉一眼，忽然笑道：“你可变了许多。”
　　萧然笑笑不语。
　　这时，林中又是一阵窸窣声，四面八方的苗人蜂拥而出，团团围住了萧然。
　　最前面的几位长者一见是他，都是一脸震惊，其中看上去年纪最大的老者禁不住出言“你果然是。。。。。。”
　　“可不就是，说罢，这会儿又来干什么？”阿蛮受不了老头慢吞吞的反应，立时接口道，随后，仰首冲着马上的萧然问道。
　　萧然看了看周围的阵仗，又看了一眼阿蛮，叹了口气，还是改天再说吧。

　　阿蛮静静注视了他一会儿，转身对着身后一群的苗民扬了扬手，众人互相看了一眼，慢慢又退了回去。
　　林中只剩下阿蛮、萧然和几位长者。
　　站在最前面的白须老者，双目颜色暗淡，此刻看着萧然，眯眼笑了起来，在阳光反射下呈现出淡淡的亮褐色，眼角处的褶皱更深，龟裂如同松木皮上的千沟万壑，苍老的声音在林中响起，徐缓中带着叹息，“传闻你去了关外，我还以为我这把老骨头是再也见不到当初的那个风发意气的少年了，好啊，回来看看也好，看看就走吧，回你关外去吧！”
　　萧然紧了紧缰绳，望向林中树枝上唧唧喳喳的麻雀，伸缩着小脑袋，乌溜溜的眼珠好奇地观望着眼前的一切，一种切切的怅惘涌上心头，又是甜蜜又是痛苦，叹了口气，忽然下定了决心，倦鸟知返，他不能一错再错了，关外，是不会回去了。
　　抬头笑了笑，萧然翻身下马，对着老者拱手道：“族长这般说，实是萧然的错了，只不过。。。。越是熟悉的地方，越是近乡情切。”
　　族长点了点头，对着身后的四位长老道：“我们进去吧，他们明日说不定还会来。”
　　后面的四位长老听言，眉见隆起，面色灰败沉沉，一脸肃穆，如同即将坠落的太阳，最后一点余晖也被夜色笼埋在了大地之中。
　　萧然讶异，转头看向确奈族长。
　　他耷拉着眼皮，双目神色阖在了眼皮之下，背着双手，长长的八字胡是不是抖动一下，模糊的说了几个字，便开步向林中走去。
　　四位长老也跟了上去，其中走在最后的一位五十来几，可身材仍旧魁梧壮实的老头，临走际，拍了拍萧然的肩膀，浑厚地笑了笑，道：“回来得好，算你有些良心，没让别人空等这么多年。”
　　萧然点了点头，并不点破，也不回应，笑道：“谢谢你，九当。”
　　阿蛮别过头，黯然神伤，垂睑，丽眸中碎金色摇曳，细长的睫毛划过他依旧清俊的面容，留下一句，“你且跟来，”便匆匆跟上前去。
　　萧然望着匆忙离去的倩影，眼眸中神思微微一晃，歉疚、感怀齐齐涌上心头，喉头动了动，终究没有喊住她。
　　九当见状，怒沉了声音，“我就不知道阿蛮有什么不好！她等了你那么多年，情意切切连月神都禁不住要为她赞叹，十六年啊，莫说女子了，就是男子也怕等不了这般久的！”
　　萧然如没有听见一般，牵过马匹，对着他淡淡笑了笑，“走吧，再不走就赶不上了。”言毕，一人头也不回地向前面的树林走去。
　　“你。。。。”九当怒极，古铜色的皮肤硬涨成了紫黑色，眼睁睁看着前面的男子消失在林中。

　　萧然穿过茂密的树林，面前白光一闪，豁然开朗，一条宽阔的碧江隔岸，隔处田间，男子弯腰劳作，秧苗乖巧地插在滋润的泥土中，远处绿竹吊楼林立，此起彼伏的山坡之上，随处可见，吊楼之外，青石处竹架上晾着洗净的衣物；吊楼内，隐隐可见几位头带银帽身带银饰的女子坐在房中，拿着针线缝缝补补，眼前淳朴的气息混合着春泥的味道洗涤了他一身风尘与疲惫。
　　“萧然，我在这，上这来！”忽然远远传来一声娇喝。
　　萧然循声望去，碧江花柳处，钻出一只小巧的竹筏，阿蛮巧笑倩兮地撑着竹竿往他这划过来，身上落满了花瓣，稍稍一动，就滚落了江面，粉红点点追逐着流水往下游而去。
　　萧然脚下一点，如白鹄展翅顺风滑落，脚尖轻盈地点在竹筏上，静静流淌的水面不见漾开一丝涟漪。
　　阿蛮歪头叹息道：“武功还是这般好，你这十六年还好没浪费。”
　　萧然稳当落下，看着眼前缓缓移动的青山，笑道：“那倒也是，否则今日上不了你这伐，也便尝不到这人在画中游的妙处了。”
　　阿蛮手下用力一撑，竹杖凭着河下礁石的反力推动着竹筏缓缓而行，黯然道“你哪里没尝到？过去你瞧不上这，今天说这话，只怕也是你关外的戈壁石头看饱了，才瞧着这新鲜了。”
　　萧然愕然，不料她这般说，哭笑不得道：“这里风景如画，四季如春，光住在这也要长寿十年，关外的飞沙走石如何能比？”
　　阿蛮手中一顿，微掀双睫，眼波软软，如春日李最柔软的蚕丝，似有似无，挥之不去“那我那时问你可愿住在这，你又为何拒绝？”
　　“阿蛮。。。。”萧然怔怔看着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子十分陌生，那么高傲，那么要强的阿蛮居然也会有这样的眼神，闭眼长舒了口气，他竟不知不觉忽略了阿蛮也有一颗女人柔软的心。
　　“罢了，罢了。莫说了，你现今住在这也很好，你。。。。。你莫再回去了吧，这几日族里大事不断，我躁得很，一苦心思无处诉，你留下，我也有些安慰。”她慌乱打断他的话，转首自言自语道，声音渐低，迷离起来，桃腮也染了一层淡淡胭脂。
　　“阿蛮！”萧然蹙眉大喝一声，见她大梦惊醒一般，又愧疚在心，随而放低了声音，“我不留在这，要靠岸了。”
　　对岸的竹楼越见清晰，萧然不想与她多说，只能提醒她，靠岸在即。
　　阿蛮面色咬住下唇，面色涨红，恨恨盯着他，愤哼一声，竹筏一晃，娇俏的身影转眼跳上了彼岸，空中留下她的怒喝：“要上自己上！萧然！你他妈太不是东西了！”
　　萧然心中一松，总算像原来的阿蛮了，积聚膨胀的压力慢慢减退，看了一眼下摆处，因为刚才阿蛮的一晃，蓝色的长袍被染湿一角，抚额摇了摇头，迫不得已还是自己施展轻功上了岸。
　　一到岸边，萧然就被几位男子恭敬地引到了族长家。
　　此刻堂中众人正在议事，突然见护法低声回报，族长听言，点头呵呵笑了笑，不一会儿，就见一 位蓝袍俊雅男子走了进来，气质不同寻常，对着堂中各处扫视的目光，微微含笑点了点头就安静地坐在了一边，品着桌上的茶，神情似是散漫又似专注，低眼瞟见手中的古朴雕刻的梅花木杯，眼中瞬时清亮，唇角漫上细致欣悦的笑容，别有从容淡雅。
　　座上众人气息微微一窒，年纪轻的男子多数不屑地冷哼一声，暗暗咒骂道，该死的汉贼！
　　萧然略略扫过堂下，惊异的，不屑的，愤恨的，尽收眼底，吹了一口气，浮在杯面上的茶叶散开，他垂吓眼睑喝了一口，心下觉得好笑。
　　族长苍老暗哑的声音在大堂里响起，语速仍是以往那般不可思议地缓慢，却又带着庄重与肃然，一字一句钻进你的耳朵，钻进你的心里，让人不能不暂时压住心头的攒动，来静心聆听，萧然禁不住想，哪怕是刀尖刺进他的脖子里，他必定也仍旧是这样。
　　堂下寂静无声，无论老少。
　　萧然举杯喝了一口茶，感叹到，修行果然无处不在，哪怕是坐在木椅上，絮絮说着话，也是一番修为。
　　阳光堂而皇之地撞开古旧的木门，空气中的灰尘无处躲藏，只能在空中不停地翻云腾雾，忽然，屋顶上泄下一小撮灰尘，带着淡得几乎化无的红色，半空见它，洋洋散开不见，。
　　萧然募得握紧杯沿，不动声色继续听着族长说的话。
　　“汉人与我们苗人向来有隙，但是这么多年来都彼此相安无事，此番那些汉人突然强行进山，丝毫不在乎性命安危，委实可疑，看他们手法利落，不似普通汉民，几番进山，虽然功败而归，但是却一次比一次熟捻，可见其后指使之人聪明非常。”族长一席话毕，堂下默然片刻，众人面上露出震惊的神色，随即喧哗开来。
　　萧然仍旧静静喝着茶，堂中的苗人全部的注意力放在此刻似已忘记后面还坐着一位客人，心中突然咯噔一下，耳廓一动，梁上有细微的摩擦声，虽然很细小，但他仍听见了，靴底沙石摩擦横梁的声音，很刺耳。
　　在贫瘠荒芜的大漠，他听了十六年这样的声音。
　　暗暗赞叹，岂止聪明非常，背后之人声东击西，原来此刻早得以偷进成功。萧然面带笑意，内劲催动，指尖汇成一气，手中石子以千钧之势，咻得一声，小小的黑影眨眼间消失在空中，立时听见梁上闷哼一声。
　　大堂一惊，众人忙慌乱抬头，但见黑影一晃，蹿出堂外，几步跳跃，消失在西南方的阴树林。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这无异于雷霆之击，几位长老大怒，面色紫涨，嘶吼着冲出门外。
　　“慢着！莫要再去了，阴树林不得擅闯，且由他去。”族长背着手，佝偻着腰，摇头说道。
　　“族长。。。。。”
　　“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他若还有命，总归要出来的。萧然，你来一下。”族长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向后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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