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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鹿斗杀
微风拂柳,天光闪烁,四围的静好因之碎裂,草木交错沙沙簌簌,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双粗糙的手,探入草丛。
“郎君?!郎君!”说话间俯身蹲下,未敢高声。
飞箭夺目,天昏地暗,聚焦眼神寻索救法,无所收获。目之所及,是翻腾飞溅的血水,带着滚烫爆溅到微阖的双眼里,宁虎望着四险崩塌的四周,独孤求败支离破碎。眼底蟠龙环绕的雪白少年,面无表情地张弓搭箭,寒光流溢的飞箭,锐不可当,一支一支射进簇拥在自己身旁的至亲骨肉。早便遗忘的破碎记忆,忽然逼近眼目,逼得宁虎不得不拾起那些不愿忆起的故事。
被遗忘一角,宁虎翻身惊醒。猛然入肺一股清凉空气,内里草木的土腥味冲撞着饥饿的肚腹,浑身的无力将将能忍,宁虎被前来寻找的仆从慢慢扶起。翻飞的柳丝见刺目的阳光投射下来,宁虎昏迷许久,不由双目一紧,伸出手阻挡,阳光之下,手指边缘被照得发着通透的红光,一块块难看的黑斑,在手指上留下干燥的难受。
宁虎微蹙双眉,双手合拢,用力一搓,血迹化为粉末,跟着渐渐模糊的久远记忆随风飞散。转而叫嚣起来的是脖颈处传来一阵阵酸痛。
‘李兆慕!’
“兆慕呢?”宁虎倒竖眉毛,手挽箭袖,揉搓着手上被李兆慕握过留下的血迹,青筋闪现暴动着心里的愤怒。抓断一把齐靴高度朝露未晞的嫩草,狠绝地在手里揉搓,凉凉淡淡的草汁色彩浅浅,在宁虎小麦色的皮肤上落上水波一般不规则的痕迹。
“郎君恕罪,事儿没办利落,兆慕郎君仍在城内。”
仆从牵过系在柳树边上的马匹,宁虎看见马背上褡裢里服帖的躺着一件还算干净的大氅,取来穿上,翻身上马。
“他如今所在何处?”目光瞥见眼前人腰间镂空“周”字的双鹿斗杀腰牌。
“在……在,约莫在城南小御街。”
原本想借李显忠之手重伤于他,再蓄势掩杀,怎料半道上杀出程咬金,竟然未能成事!这个李兆慕,冤家倒是结了不少。这般想着,敛神鄙夷号称西京府第一狡诈的周睿卿,竟也有算漏之事。
“李显忠府的事,必定已引起宋廷重视,他隐匿在临安城里,倒是个巧。”
双腿夹马肚,宁虎做着计较。“如今形势下,贸然追击,对我们总是不利,你且继续留意他。所幸我们在暗,时机仍可再等,只等他自己出城,我自有方法。”
“交代你的事处理好没有?”言下之意是派去刺杀的人马是否已然灭口。
“那些皆是西京府周衙内的人马,我等不敢轻举妄动。”
“你倒是忠心。”宁虎座下马儿响鼻大响,江南温柔婉转的色彩,留下一抹飞扬跋扈的火焰,火光映着宁虎满面的不可说,缄口不言的仆从,低头等候吩咐。静默中,草色浮动,宁虎策马回转,心里盘算起新的计谋。
日上三竿,沙门修士作罢早课,班房各所掌领排定课业、做工,班次入殿,谒见贵子。
依次入内的有慧字辈数位禅师。诸人拜罢,列坐两列,其次是道字辈诸僧按秩谒见,唯道济以在外访道不在其列,余者皆与对答,不在话下。
住持欠身请礼,回身让出侧殿门户,复往大殿之上福身,对面正襟危坐的白袍男子,须发反光,形容清癯,一水的高僧落座下席,见此打袖起身,请驾移尊。
从前侍奉陆沛宁的小沙门从藏经阁往返厨房传住持才下的命令,太子驾临灵隐,例用上等斋饭。
太子威仪,便是微服素袍亦掩不住。院内往来僧人,虽少有识得其人容貌的,见白袍男子一身贵气便知是储君驾临。众人皆熟稔太子习惯,沿途早便洒扫干净。
一班人来在讲坛下,正逢北方云游僧鉴新探访佛法,苦修台下。太子与之论道,法师竟言扣谒禅门所得无相佛法,同访圆觉源始。
室内光尘一体,器物破旧,四壁萧然。接引僧一面请恕一面有条不紊唤人打扫。一番洒扫,接待的沙门郑重其事的把来人迎入门,请之落座休息。
“法师可在此稍歇,余的小僧已差人禀报住持师父,歇下用了斋饭,小僧领您住持处去。”
“请了烦劳小师兄带领之罪,多谢小师兄照顾,只是小僧正受斋戒,斋饭还是免了吧。”
沙门听此,双手合十俯身,罪过不迭。转过想及,门外时刻已是午时一刻,饭点已过,灶上熄火,他若真要用饭,反无饭菜可用,顿觉一阵侥幸。
“烦师兄稍等片时,待小僧梳洗打理一番,午后再随小师兄去可好。”
“全凭法师打算。小僧便在门外,法师若有所需,语小僧便是。”
这位法师几番言语行礼,面面周全,滴水不漏得反有些拒人于千里之感。
小沙门知道但凡有些修为的大师,便是如此,也就挥散杂念,亲亲热热说了许多,临走更忍不住瞄一眼,才合十告退。
他打落有几处被钩破痕迹的旧袈裟上斑斑的灰尘,不紧不慢又不以为意的解散下来。宽大袖口里伸出来葱白一般惨淡瘦削的上臂,斑斑驳驳粘着一些灰暗的泥水渍。还算有力的一双手,捧着袈裟,一霎迟疑过后,破布一般的衣物被小心卷起,轻轻放在地上,沙门看见上头掉出来的丝线迎风浮动,窸窣成声,唱出只属于他的曲折故事。点滴风霜娓娓道来,也不觉得干涩,或有几分震撼,也随意散了。
山门前,他三跪九叩,静默庄严;来入寺内,稳步踏踏,气定神闲。
很难想见,他这样全心虔诚之人,会有什么不顺遂,即便不顺,如他也该游刃有余。
小沙门想起维摩诘经里的小故事。
舍利佛,华不沾身,自解大乘。
送上热水,小沙门静静等着他焕然一新的模样出现在自己面前。一点时候,却比往常的一整天的课业难熬。身边笔直高耸的银杏树冠里,做了窝的喜鹊不知道进出飞了多少来回,往常,他常常一得空便守在宝树跟前,研究喜鹊的家庭生活,他是顶乐意不过的。但今天,他无心去弄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他遇到了倾慕已久的法师——鉴源,大金国鼎鼎有名的“在家修士”,虽然他如今已转为云游。在他身上,小沙门第二次悟到,佛,是那样亲近又真切的存在。第一次,是见到通慧圆明法师——辽东葛王完颜雍生母——的时候。
不知为何,听他温声细语地小师兄小师兄的叫着,小沙门总是舍不得劝他莫用此等称呼折煞自己。那当口,他只觉如沐春风,于此毫不在意。
片时,法师换了浅灰色法袍,粗麻布的袈裟总算还有五成新,与方才看到的那件型制别无二致。他谢过小师兄等候,不紧不慢将衣服的褶子全数理好,才拖着稳当妥帖的小步跟着小沙门。
起初,他如何也不适应法师这般盛装,其实,就是滚金边的袈裟,穿在他所尊重的法师身上,亦不为过。
大德鉴源法师,系出燕京名剎,御守法门,拆解佛法自如,金粟其心,慧至文殊,五京传颂其人故事。
生而早慧,十九入守佛法,行遍天下。
早间诵读他勘定检验的经文,师兄们才讨论过他的家世,小沙门想不通,他这样的人,当初怎会想到要出家?
师兄的话,大致是这样:鉴源法师原本尊贵出身,正是从前裴满皇后如假包换的胞弟出律,正牌儿的前朝国舅。
如今衣麻衣葛,他俊郎的容颜却仍然使人过目不忘。
新添的几案上整齐排放着指甲盖宽的墨条一段,脱得只剩一半毛量的小楷狼毫,雪白雪白一小沓熟宣刚刚舔过墨汁,清淡温雅的墨香在一丈见方的禅房里闪烁灵犀。鉴源小心吹干上头半干的墨迹,将之收进土灰色信封,郑重其事地写上西京府上某处府宅的地址,一番琢磨,将信儿收进袖口。来到门边,又转到窗前,支起窗户,见沙门目光落在别处,心不在焉光景,开门走了出去。
试握拳,大约使不出力,无计可施。李兆慕别目他处,听话的放松身子,顺势靠在床背上。陆沛宁指尖微抵着,见她这般听话,堵在喉头想问却不知从何起始的言语正像是爆蹿着火星子的火炭,只欠一成风力襄助砰然火起,忽的兜头一盆凉水,呛得它嘶嘶直叫。眼底之人吸着鼻子忍着疼,她也当做没发觉,手势亦不管它是轻是重。
李兆慕也不喊一声疼,只管自己神游天外,方才的咄咄逼人,却好似全与她无关一般,若不是忍痛的切齿声不小心掉进沛宁耳朵里,若不是她触及伤口带出点点的颤抖,若非她护领上浅不可察的汗渍和腹部浸润在汗水里那一丝似有还无的血色,这李兆慕,还真有一副维摩诘似的慈悲为善的模样。
“日前可曾落雨?” 身形清羸的她,此时筋骨微弛,睡乱的青丝不胜簪的松散,不知困在怎样的心绪里。
没来由一问,沛宁测不透她话中要旨,摸着她话头似乎并不指向自己,只管忙着收拾她伤处。
“如今是何时了?”李兆慕卧床三日足足睡饱,虽在病中身上虚弱,还是余有一些力气思虑。抱着突突跳动的肚腹,她依稀记得自己踏血来着,行踪可究。计较着若无大雨,此地不得久留。
“昨夜里你窗外蝼蛄初叫,正正好。”扎好活结,沛宁为她理好绷带,递上干净衣裳。
蝼蛄叫,立夏到。李兆慕抚着肚子,感叹伤得确重,自己沉在梦中,辨不明时节,没想到已经三日。宁虎四处寻不得恩将仇报的自己,该气急了吧。
“我踏血而来,若无大雨,你我皆在险要。”
沛宁闻此,猛一抬头,正撞进她深邃眼目。
李兆慕接过干净衣物,手抬不动,仍强装无事,漫不经心脱换。
沛宁原意为她更衣,见她如此,只得作罢,退在一边避让。那边厢动作迟,沛宁几欲上前心底却上下徘徊。从前她未醒着,不紧要,现下凭她去,笨手笨脚的,伤到了却怎生好。自己随时照料,她只做不紧要。绞在一处的手,一下一下抠着衣服细密的针脚。可怜一件新衣,揉得满袖褶子。
女真人野蛮得紧,还指望她言语致谢吗。沛宁挥散这些不悦,想起陆山回报李显忠负伤。
“你来那时,天正好着,后半夜,却落了雨。”沛宁注目李兆慕的眼色一深,只怕叫她发觉,隐入复杂心绪。未知她如何与李显忠结下海深冤仇,愿意赌命一搏。瞧她美玉齐身,大抵是个华贵之人。这一身气度,也是个不凡的,放在金国,或是一号人物亦未可知。这般想着,沛宁不禁念起多年未见的老父。
转身收拾换下的衣物,陆沛宁摩挲着手指,拇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擦过勾起衣物的食指,略大的扳指在手指上转动,浅浅的温暖包裹着手里的迷思,随风落地,有一点点划过布料发出的沙沙声,在空无一言的房间里,悄悄地响着。
收好废物,拾起床边洗净血污的大氅,沛宁为不再是李兆慕的她轻轻披上,不知她是否与自己一般怕凉,沛宁细心的替她拢好领子,扶她离开冰凉的床背,她背后度过来的留在手心细密的凉勉强抵消白玉微弱的温暖,呵着气,忍着吃力,她终于忍不住在兆慕背上抚了几下。安放好枕头在她身后,扯起被子往她胸口一放,才好像做完一件事儿,心满意足往后退。
怎样也要再使那黄大夫再来一趟,她折腾来折腾去,不知内里会否减损。
兆慕见她细心料理,心里百转千回的提防,寻不得出路,偃旗息鼓。
反复思量,多言不如不语。
且不论救命之恩,她待我不薄,若不相诘问,便放任她去也无伤。
留待此处,有宋廷守军把守门户,自家安危,不在话下。设若北归成事,她这种永不得出这临安城的妇人,于己,又能有什么微薄害处。
低头寻去,她稳步踏踏,世上俗事绑不住她一般,不能对她产生一丝搅扰。李兆慕支着身子看到她抽起门栓的手干脆利落。与她相处,总让人消化了脾气。这风云诡谲的临安城,一夕暴雨,会给她怎样的未来,是相安无事做一散人,嫁个闲人了此一生,还是再被李显忠这样富贵多事的门路选作儿媳,勾心斗角,如老师一般,不得安生。
木门吱呀,霍然洞开。平地成风翻涌滚入,她长身玉立爽飒飒。
陆沛宁甩起广袖拢在掌心,长腿踢袍,紧接着迈出,锦袍击空发丝飞舞,衣袂翻飞玉扣当风,练白丝带移步翻涌。一番潇洒自然天成,舍不得别目不看,瞧见了,便不得忘却。挠人的羽毛一般,轻飘飘的落在心坎上,风来吹不走它,空在心尖上翻飞,愈发不能遏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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