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

　　“陛下今日露这一手，连我都没想到。看来，今后，这密林琴手的称号该从奥尔瑟雅身上换下才是了。”

　　“不过一时兴起罢了，你还挺当真。”

　　远处宴会上的火光依然明亮，从他们所站的这处仍可依稀听见隐隐笑语和音乐。

　　埃尔隆德侧头看着他，若有所思，似今日这般兴起，这机会可并不多啊。

　　“总之，谢谢你跟凯勒布里安。”

　　“这没什么。”他收回视线，欣然一笑。

　　这下是瑟兰督伊看了他一眼。

　　“只不过，我的小叶子的百岁生日，却劳得伊姆拉缀斯的领主亲自前来，恐怕，还不仅仅是为这一件事吧。”

　　埃尔隆德握着杯盏的手一顿。

　　他的目光似是朦胧又似是清明，举杯与他微碰了碰。

　　一口吞下微辣液体，黑发领主叹了一口气：“我没打算瞒你。”

　　国王看着湖面隐现出自己肃穆的面容，它在微风吹拂下的湖面中渐渐模糊。

　　“这么说，有线索了？”

　　“没。”

　　“那你……”他迟疑。

　　“我只是隐隐有一种感觉，瑟兰督伊。”黑发领主抬头看着远处温暖的火光，目光中似有隐忧，“而这种感觉让我难以安宁。”

　　“等等。”国王做了个手势，侧头吩咐上前的侍女，“已经太晚了，把莱戈拉斯带回去睡觉。”

　　“收起你那酸腐的调子，直说吧。”他转头。

　　“你也知道的，那一战，绝非真正的终结。”

　　“还有呢。”他冷冷一笑，“你在信里已经说过了，你还有别的什么要告诉我？”

　　埃尔隆德沉默。

　　国王饮尽最后一滴酒液，扬手将空杯扔进了面前的湖泊。面无表情地看着涟漪一圈一圈地向周围散去，语声有些冷。

　　“还是说，你来，就只是为了再告诉我一遍？”

　　“我来，只是为了亲眼看看他们口中的幽暗密林，如今是何模样。”埃尔隆德盯着他。

　　“那你见到了吗？你认为，它现如今是何模样？”

　　“我只恨当日没能痛下狠心，哪怕必须杀了他也不能允许那个东西还留存于世。瑟兰督伊，你不是不知道，那枚戒指……”

　　“谁也不知道它在哪儿。”他打断他的话，冷酷道，“如今你我所能做的，无非各保一方安宁。”

　　“好，各保一方安宁。没错！”埃尔隆德不怒反笑，“那么，将来呢？”

　　“将来……”国王的声音像是来自一口枯井，“对幽暗密林而言，只要拥有现在就够了。”

　　“莫非你认为，‘现在’也是好的吗？”温尔尔雅的领主少见地皱紧了眉头，简直无法想象这话是他的朋友口中说出来的，“瑟兰督伊，你明知道，没可能。”

　　可他的眼神极冷，只是幽深莫测地盯着那处该死的湖泊。仿佛压根没听他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一路行来，看见的那些森林吗？他们称之为幽暗密林的林子？国王陛下，那是千年之前的大绿林啊……”

　　“我不认为在今天追忆过去是个明智的选择，埃隆。”

　　“但你心里清楚，瑟兰督伊。我不信你听不到那些树木沉重痛楚的呼吸，你曾说过这里已经渗入你的血液。我不信那些像该死的幽灵一样的暗影不曾入得你眼，我不信那些骇人听闻的传说未曾传到北境来！瑟兰督伊，这不是我认识的你。“

　　“埃尔隆德大人！”他蓦然转身，冰蓝眼眸里似有烈焰腾空而起，“它不再是你们的天然屏障，你自然可来指责我无视整个中洲的安危，我不在乎。可若它让任何一位森林精灵陷入危险的境地，我愿意放弃，那是我的事情！至于山脉以西有维雅守护的你们的安危，你别忘了，那并不在我幽暗密林的义务之内。“

　　埃尔隆德强自按捺下无可言说的怒意：“那么，亚尔维斯将军在南部吧，我想，我会想要和他谈谈……”

　　”到阿蒙兰外围防线找他去吧。“国王的声音很快恢复平静，转头看着穹隆中微光闪烁的星辰，唇角笑意冷冽，”有你这样为我国思虑苦久的朋友，见到你他说不定很高兴。”

　　埃尔隆德又是一惊：“为何？”

　　“我有我的原因。”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瑟兰督伊，你知道，我无意干涉幽暗密林的军国大事。但是，在这种时候，你明明知道。南部，亚尔维斯是最好的人选，你为何要……”

　　“埃尔隆德大人。”他的眉头不耐地蹙了起来，“我说的话，你最好能够记住。”

　　“不是每一个国度，每一寸疆土，都能一沐你风之戒的恩泽。”

　　黑发领主被这句噎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晌才缓缓地重新开口：“我此来并非为指责或是祈求。只是我希望，那个可以预见的未来永远不会到来。但目前幽暗密林恰恰是我们最担心的。”

　　瑟兰督伊抬手扶额，有些在心底盘旋已久的情绪随着酒意一起泛滥而至。他有些难受地用镶嵌着蛋白宝石的戒指贴着皮肤，微凉的触感渐渐令他冷静且心安。

　　“我们？呵……终于肯说实话了吗，你是代表你埃尔隆德而来，还是，白道会？”

　　埃尔隆德不做声。

　　“多谢美意，只是，不必了。”

　　“瑟兰督……”

　　“你说什么比较重要，埃隆？”他的话再一次被他打断，这实在是不同寻常，“注定渺茫的未来，还是可以争取的现在？”

　　他不悦地皱眉：“瑟兰督伊，我们当下只是想找出那枚戒指。”

　　“契机，那枚戒指是契机。而对密林来讲，我是契机，更是那些东西所要面对的最坚固的壁垒。你觉得，壁垒会容忍那些东西进入它护着的地方麽？埃隆，无论是以怎样的方式。”他转身看着他的眼睛，海一样深的眸子里隐忍和着醺然之意一起蒸腾而起。

　　他无言以对。

　　“如果只是我瑟兰督伊，我没有二话。但现在的绿林经不起任何屠戮与劫难。埃隆，瑟兰督伊愿意帮你，只是有一些东西我永远无法舍弃。”

　　这还是第一次，他的朋友这么直接。埃尔隆德有些意外。

　　“我只是想，或许我们联手可以……”

　　“我已经说过不必。”他似乎已经厌倦，揉着眉心，不耐地摇头。

　　“可至少要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太近了，太近了……”他缓缓摇头，压根不管他的追问，自顾自地低喃，像是正压抑着某些东西，“这片森林我比你了解，幽暗密林不是伊姆拉缀斯，不是洛丝萝林，甚至不是洛汗与刚铎，南部……”他冷笑，“它毁了没人比我更不甘心……只是……”

　　他闭了闭眼，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或是其他什么，他觉得有些晕眩和头疼。

　　“那些阴霾可以在绿林的上空滞留不散，但是，我绝不容许它进入我的治下，任何精灵的身体与灵魂。”

　　“更何况他是亚尔维斯……他，在南部已经待得太久了……”

　　埃尔隆德的心一寸寸地冷了下去。

　　米斯兰达的话语一遍又一遍地回旋在他的脑海里。

　　“埃尔隆德大人，即便是对你的言辞与美德抱有极大信心的我也会迟疑的。那位陛下，他恐怕很难会答应我们的提议。”

　　而他当时怎么回复的来着？

　　“我与瑟兰督伊相交数千年，我了解他。”

　　正因为这一份了解，他笃定他不会拒绝为整个中洲的安危出这一份力。可他却错了，事实证明米斯兰达一语成谶。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夹杂着什么的情绪涌上来，他亦有些不甘，诺多固执的血统仿佛在此刻起了作用，他还想再做最后一次努力。

　　“易地而处，我也不会愿意令治下精灵承担更多的伤痛，甚至是永生的代价。只是……”

　　他顿了一下，语调突地愈加沉郁起来，在这安静的林中显得格外突兀。

　　“你的人民的生命与安乐以外的东西呢？他们视若家园的，视若亲人的整片森林呢？全部呢？你不在乎，那么，”他望着虚空，毫无预警地一字一句念出那个王国的禁语，“露辛达呢？”

　　冗长迅疾的时光就此静止。

　　露辛达。

　　埃尔隆德清楚这个名字的分量。

　　“你会记得，她的名字……你可还记得？”他看着瑟兰督伊原本慢慢揉着眉心的手停了下来，“如果她看到如今的绿林和阿蒙兰王城，瑟兰督伊，她会怎么想。我们可以联手的，你知道……”

　　东方人带来的酒液与多卫宁发生的化学反应的确令人猝不及防，酝酿了许久越来越厚重的浓云慢慢挤进他的大脑，埃隆的声音模模糊糊，已经变得不真切起来。但那个名字确实如利剑刺穿他的脑膜，痛得他狠狠地一抽气，刹那间视线全部冻结。

　　露辛达？

　　森林之女，露辛达？

　　“米斯兰达们正在教你学会残忍，我的朋友。”他竭尽全力不让自己的情绪变化表现得那么明显，只是下一刻他唇角冰冷至极的淡笑便被无可遏制的痛意替代。一直强撑着清醒的，绷得极紧的弦却在那一刻终于到达了极限。

　　他仰躺在草地上，带翻了盛满琥珀光的酒壶，琼浆倾倒下来，馥郁香气氤氲了一片。

　　随之而来的是体内被压制已久的东西，在层层叠叠的衣衫下面，在包裹着生命之力与森林的心跳的肌肤下面。可那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埃隆的嘴唇还在一张一合地说些什么，他却一个字眼都听不到，亦看不到他脸上淡淡的愧疚不忍。

　　我在这里，你记住，瑟兰，我在这里……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穹隆与大地之间广阔的一片，可虚空的深处亦是更为幽冷的虚空。过了许久许久，他微哑着嗓音，极安静地开口：“加入白道会，就可以带回那些已经笼罩在暗影之下的，我已失去的，我的国度已失去的东西麽？”他低低地笑，唇齿间溢出丝丝凉意，“埃隆，你什么也不懂……”

　　只要我们的子民是好的，去哪儿都没有关系……

　　我们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他痴痴地伸出手去，然而接触到的只是空气。

　　“我还记得，她却好像忘了。”他垂下手，语声淡极，夹杂微不可查的讽刺之意，“她在这里……一直在。”

　　他转头，冲着他笑：“她当然在乎，可她是个骗子，不可饶恕……”

　　埃尔隆德无法承受那样的笑，事实上冲动之下说完那句话他便即刻后悔了。

　　他不是还提醒着他尽量不要回忆的麽？他又如何能够……

　　“该死的……“他长叹了一口气，“我相信有一部分是酒精的作用……瑟兰督伊，我很抱歉让……“他绝望地停了下来，此时的后悔又有何用。

　　“你本非我治下精灵，禁语，并不针对你，又有何抱歉可言。”他的语声与那混合了青草与露水气味的酒香一样绵长苦涩。

　　“她的愿望便是我的愿望，我的决定亦是她的决定。所以埃隆，就算你如此煞费苦心……我也无法答应你。”他笑笑，“你知道吗，有时我会梦到她，她好像无处不在。清晨的阳光里有她，森林的呼吸里有她，偶尔飘过白云的密林上空，偶尔绽开的细小花朵，真的，她无处不在。她一直告诉我，她在这里，在我周身的空气里。可是我找不到她。就像在那些周而复始的梦境里，暗影比密林上空的阴霾还要浓酽，唯有惨白的光线通往彼岸。我知道那里，那尽头有人在那里，等着我，等着我，可是当我伸出手，触碰她，就像是碰到窗外的一朵云，她不见了……”

　　“瑟兰督伊……”

　　你问我，可会记得她？”他哑着嗓子，笑得放肆。

　　“不要想了。”埃尔隆德低声劝阻。

　　“你不懂这样的感觉，埃隆。”国王摇摇头，仰躺在林间草地之上，映着满天星辰的双眼若蒙上一层潋滟薄雾，眸光移至手指上的戒指，语声轻得不可思议，“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着我她真实存在过，而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她……”

　　*

　　“我想国王陛下与埃尔隆德大人要谈的肯定是大事，否则便不会把咱们遣开，对吧？可是，现在又能有什么大事呢？”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王宫高阶女官奥尔瑟雅小姐面色从容端庄，淡淡地看了一眼身边刚晋升的小侍女，“只是现如今你我的大事是带小王子殿下回去睡觉。”

　　小侍女自知失言，惭愧地低头不吭声了。

　　星光下的晚宴仍然热闹非凡，奥尔瑟雅打量着四周，却没发现目标。

　　奇怪了……

　　“小王子殿下呢？”

　　“在那边的那棵大树下面，好像是跟加布里尔队长家的小姑娘在一起。”身边有精灵指给她方向。

　　奥尔瑟雅抬眼看过去，枝繁叶茂的大枞树下，已经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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