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妆

作者:小周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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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回钟氏气咽南清宫刁王忠枉做一梦


      时近金秋,香燕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有时连气也接不上,珍珠不敢大意,率领着一班小丫头不分日夜的照顾着,即便如此,也是回天乏术。这日晚上,德芳正在房里睡着,忽听得外厢哭声恸天,吵闹异常,忙披了一件衣服起身,问道:“什么事?”小丫头哭道:“殿下,娘娘没了!”德芳忽听得香燕没了,只觉血气直往上涌,喉头里一甜,“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吓的小丫头忙来给他捶肩顺气,德芳也顾不了这许多,穿着睡衣就往香燕房中赶,到的那厢,只见杂七杂八的人挤了满屋,钟夫人正坐在床沿,大声哭着:“我的儿。”德芳挤上前,揭开白布一看,人确是去了,也呜呜咽咽的哭起来。直闹到天亮时分,一大家子人都没个计较,倒是德芳哭伤了身子,卧在床上起不来了。宫里一早得知这件丧事,也是惊讶不已,皇上怕德芳过度伤心伤了身体,本想把他接到宫里来住一段时日,但为着礼法不允,只得作罢,忙派使者前来探视。南清宫本使望着这位精明的王爷渡此难关,可如今连他也倒下了,底下人更是惶恐不安,如无头苍蝇一般,乱成了一团。钟夫人想着自己止此一女,如今不提防去了,可不知将来自己这衰老之身该如何安身立命,便时时守在香燕床边,那眼泪就没有停过,看到的人无不伤心恸泪的,一时间南清宫从早到晚灯火通明,哭声震天,进进出出的人纷纷杂杂,络绎不绝。

      正在乱间,钟夫人本家的一个远房侄子,姓王名忠者,大老远从老家赶赴长安来投奔钟夫人,见这南清宫内纷乱不止,便劝道:“如今我堂姐是去了,姨母也该早日振作起来,你看这宫里乱攘攘的,也不是个办法,总该有个人替堂姐办丧事吧!”钟夫人一发抹泪道:“王爷伤心过度,今日已呕了两次血了!我怎么拉的下这个老脸去求问他呢。”王忠叹道:“那么宫里就不来管管?”钟夫人叹道:“皇上派来的使者倒是从不间断的,但都是来询问王爷的病情。王爷已是这样,看着怪可怜见的,我那无福的儿,你让娘怎么去处啊!”说话间捶心顿足,眼泪汹涌而出。王忠忙劝道:“姨母当心哭坏了身子!如今这个家里就数您辈份最高,若然您也倒下了,南清宫可真就完了。”钟夫人忙拭了泪,叹道:“今早秦王、太子、楚王、齐王等,都派来了使者,却只是寥寥数语,连个人影也不见,倒是周王和晋王送来了些银子,但太少了,恐不中用,如今只说是皇上最宠爱的八王爷的嫡妻去了,却连治丧费都不知该向谁要,岂不让人笑话?!”王忠想了想,道:“我想着,这事儿还得靠咱们娘家自己人,一来好好的料理了堂姐的身后事,不至于贻笑大方,二来这事办好了,姨母也好趁机向王爷游说,教他重用咱们娘家人,咱们自己有了官、有了地,日后生计也不用愁,倘或将来王家出几个忠孝两全的好男儿,也好光耀我门楣不是?”王忠这一番话说进了钟夫人心坎里,钟夫人想了一会子,愁叹道:“这法儿好便好,可我娘家一不经商,二不走仕途经济的路子,拿不出多少银子来撑这样大的场面。”王忠忙道:“姨母莫急,您先想想看,大约能筹出多少银子来?其余不足的,侄儿再去想办法筹措就是了。”钟夫人算帐道:“今早周王和晋王送来了四百两银子,我那儿还有点体己钱,凑合凑合,怎么着也有五百两银子吧。”王忠一听,这么点银子确实不够,但事已至此,他也不好推脱,笑道:“想我旧日,很是交了些富商朋友,这个借一百两,那个借一百两,大概齐也就够了。”钟夫人道:“俗话说人走茶凉,好好的他们哪肯借钱与你呢!”王忠笑道:“话不是这样说,就是他们不看在您老的面上,也得给王爷三分薄面不是?”钟夫人听了这话,却是无话了,王忠热心的筹划道:“我想着堂姐灵前,怎么着也该安排十个僧人道士念经祈福,纸钱自然也是少不了的,不过目前我们银钱不足,也不用撑多大场面,就挑南清宫内上好的丫头二十个,给堂姐守灵,还有灵堂的布置和孝衣,这里丫头仆妇婆子小厮等,少说也该有二三百号人吧?裁起孝衣来,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这么粗粗一算,光家里的布置,怎么也得在六百两银子上下了。还有棺木、纸奠……都不是小数目呢。”钟夫人听着怪麻烦的,只道:“凭什么事,你说了算罢。止一件,你可别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让王爷知道了笑话。”王忠笑道:“瞧姨母这话说的,里外里多少双眼睛看着呢,我能干什么?”钟夫人道:“如此上便是最好,不然我第一个饶不了你!”王忠忙一迭声的说是,方才将这话掩过了。

      用过午饭,钟夫人向德芳这边走来,进得厢房来,却见珍珠端着一个珐琅镶银的盆子挑帘走了出来,脸上尤有泪痕,忙拉过她,道:“好孩子,里厢怎么样了?”珍珠只把盛着血痰的盆子往钟夫人眼下一端,哭道:“刚吃了太医开的药,倒咳起来,还一个劲儿说胡话,不知可好不好的起来!”说罢,急的用袖子抹起泪来,直恨不得自己代德芳去生病。钟夫人叹道:“这也是前世的孽障了,但如今香燕已经去了,他要再有点三长两短,可叫我怎么办呢?”一主一仆相对垂泪。恰外间小丫头唤珍珠,钟夫人看着她走了出去,忙入了内室,却见德芳歪在床上,床帐半撒半结,盖着薄被子,用一块帕子捂着口鼻,咳嗽个不住,忙坐到床沿上来,拉着德芳的手道:“我的儿,你可觉得好一些儿?”德芳见是钟夫人,刚想起身行礼,却被她按下了,钟夫人见德芳两个眼睛又红又肿,面色憔悴不堪,心疼极了,又不知拿什么话儿来安慰他,只滚下泪来。德芳忙道:“我真该死,在这儿引的岳母伤心难过!”钟夫人忙道:“这哪是你的错呢?是我想起我那薄命的儿,一时难过罢了。”又道:“你病了这几日,家里乱成一团,也没个人出面管管香燕的丧事,我想着你身体不好,我又是个妇道人家,就把这事交与王忠了,你看如何?”一提起香燕,德芳睁着两眼,怔了半日方才问道:“王忠?那是谁?”钟夫人忙道:“是我娘家的一个远房侄子,自小孝顺伶俐,还曾考过科举呢!我已与他说过了,凡事不可铺张过度,酌情办理即可,这孩子老实,断不会胡来。”德芳叹道:“香燕这一走,我心里乱的跟什么似的,什么事也不想管,也从没想过她的身后事,既是岳母保荐,又是个读书人,那这事儿就交与他了。”又问可有办丧事的钱?钟夫人摇了摇头,德芳长叹一声,教丫头取来一叠银票,也不数数,一气塞到钟夫人手里,只教:“该用的还是得用,可别心疼钱,让外人看着怪寒碜的,我这心里也过意不去。”钟夫人得了丧葬费,千恩万谢的退了出来,又想道:“我那侄子颇有些人来疯,万一把事办砸了,连带着贴上我这张老脸,我还怎么在这南清宫安身!”越想越觉着体己钱是不能不留的,于是抽出一两张银票,笼在自己袖里,其余的都一并交与王忠不题。

      这厢王忠得了德芳的准话,一发把摊子铺大来,只选上等的布料裁孝衣,又勒令丫头婆子们每十步设一火盆,分派两人哭丧烧纸钱,万事俱备,却还欠一副好棺椁,长安城内的棺材铺都看遍了,却还挑不中好的,把个王忠急的什么似的,他昔日的一些狐朋狗友见他突然管了事,纷纷前来依附,大家一起出谋划策,还是旧时一个同窗说道:“若说好板子,我家铺子里倒有一副,百年金丝楠木的,预备着压店用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出卖。就是贵了些儿,用在钟王妃身上,有些不值。”王忠笑骂道:“仔细你的嘴!!什么叫‘不值’?!你也不看看我是谁,就在这儿睁眼说胡话!!”那人忙陪笑道:“不是这个意思,实在是那板子太好了,有些舍不得。”王忠道:“什么稀世宝物,拉来我瞧瞧?”那人果真把楠木板子拉了来,王忠一看,确是块好木料,异香醇郁,色泽通亮,加之又为百年之木,更为稀罕了,忙不计价钱买了来,冒着逾制之险,造了一副六重棺椁(注1)。头七刚过,银子早已使的七七八八,王忠自谓有德芳撑腰,腆着脸去几个富商家借钱,其间有认识的,也有八杆子打不着的,但大家看在八贤王的脸面上,都不敢不借,有的还上赶着送钱过来,王忠得了志,愈发得意起来,将这长安城铺的白纸银山一般,还惊动了宫里,一大早便把德芳叫去问话。皇上隔着屏风,见德芳身穿一裘浅色孝衣,发冠上的饰带皆已除去,面庞亦清瘦了不少,心疼不已,叹道:“伊人已逝,你也不必太过伤感。倒是朕近来听说南清宫内操办王妃的丧事,所费过奢,引起民怨,可有此事?”德芳忙奏道:“回禀陛下,近来儿臣因为身体不适,南清宫里外的事情皆由他娘家人代为操办,这些事一时半刻的也答不上来,不如等儿臣回去问个清楚,再来回禀如何?”皇上挥了挥手道:“那倒不必,只是你自己要爱惜些身体才好。”德芳忙道:“谢父皇关爱,儿臣记住了。”皇上又与德芳说了一些话儿,见天色不早,才让他跪安。德芳路过棠丽院时,见那满院海棠花,开的正艳,想起盛年夭逝的香燕来,不觉悲从中来,便想入院坐坐,棠贵人依制与他隔帘相见,德芳叹道:“往日只嫌相聚无多,现在却唯恐避之不及,足见世事无常了。”言毕,差红玉去院中折一枝海棠来,从那帘子底下送进去,口占一绝,吟道:

      玉燕衔丹掠檐去,空留燕巢人几许。
      敢是海棠已去心,可怜痴人抚杉枝。(注2)

      帘内听了这诗,嘤嘤的哭起来,微怒道:“连日来我担忧你的身体,日夜不得安稳,无时无刻为你在神灵面前祷祝着,你却还说这样无情的话!想你与王妃,也算一桩美好姻缘了,幸好伊人早逝,不用日后再看你的脸色过活!”棠贵人这话,德芳听了很刺耳,只得泛泛的道:“不必说我了,其实谁不是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活呢?你但放宽些心来,也就好了。”说罢,也无心在棠丽院中逗留,借故告辞,一直向北,不知不觉中逛到了荷花湖畔,便坐在柳树下歇息歇息,恰小皇子杨帧昭一路跑了来玩耍,身后跟着一大群太监宫女,见那柳树下稳稳当当的坐了一人,只眯眼望着粼粼的湖水出神,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心下愤懑,大呼:“跪下!”德芳转头见是他,只微笑了一笑,并不睬他,杨帧昭恼了,指着德芳斥道:“好没规矩!你可知我是谁?!”德芳心下觉得好笑,举袖掩嘴道:“我自然知道,你不就是皇曾孙杨帧昭吗?你可知我是谁呢?”杨帧昭偏了头想了一会,摇了摇头道:“不知。”德芳哈哈大笑道:“我可是你皇叔父杨德芳呢?你还没有这个资格叫我跪下。”杨帧昭急了,一脚踢向一路跟来的太监,斥道:“你不是说普天之下,除了皇曾爷爷,就数我最大了吗?!”吓的小太监滚在地下不住的磕头。德芳笑道:“你若想叫全天下的人都跪下,可还差一样东西。”杨帧昭忙问道:“是什么东西?”德芳信手折下一枝柳条,三两下编出一顶王冠的样子,亲手戴在杨帧昭的头上,笑道:“我的好侄孙,你还差一顶帽子呢。”杨帧昭摸着柳条编的王冠,觉得十分有趣,牵着德芳的手,非要他陪自己顽不可,德芳只得哄赚他道:“你皇叔父有些不舒服,改天再进宫陪你顽,好不好?”又吩咐太监们:“回头别忘了给小皇子净身沐浴,焚香礼佛,以驱不洁。”太监们忙连连点头称是。德芳径自出了宫,这才回的南清宫来。

      转眼半年期至,德芳除了孝服,却是日添愁思,每每卧于寝台中苦思冥想,珍珠还当他在思念亡妻,因此不敢打搅他,唯青云看的最真切,一日借奉茶的机会问道:“王爷可是在忧心王忠大人呢?”德芳见心事已被青云撞破,也不避讳,直截了当的说:“王忠这丧事办的很体面,我想赏他些什么,却不知该赏些什么为好。”青云笑道:“这有何难,赏他千把两银子,打发了呗!”德芳叹道:“这人从岳母的娘家千里迢迢赶来投奔我,只用一笔银子是打发不了的,教外人看了也寒碜。”青云道:“那便不拘什么地方,随便赏一个闲职罢了。”德芳又叹道:“听说这人平时为人处事并不妥当,万一在任上出了什么事,岂不拖累了我?”青云深悟其意,笑道:“那便只好赏他一个外放的职务了,眼不见心不烦。”德芳想了想,道:“不可。万一那外地的官员误解了我的意思,一见他是皇亲,便拼命的巴结讨好,轻易让他升了职,又违背了我的意思了。”青云摸了摸脑袋,憨笑道:“那可就难办了,不知王爷的意思是——”一语未了,楚王从外间走了进来,笑道:“你们主仆俩在说什么体己话,要这样远远的避开了人?”德芳不以为意,将方才与青云商量的话儿,一五一十全与楚王说了,楚王冷笑道:“我还当是什么事儿呢!这半年来,那王忠挟着你的名头已赚了不少了,你在病中,故全不得知,若是他识相,领一笔银子乖乖滚回老家还则罢了,若是还想狮子大开口,你就赏他一顿鞭子,赶了去!”德芳苦笑道:“这样一来,岂不是让人人都笑话我无情无义了吗?”楚王伸了个懒腰,叹道:“你好麻烦!又要赶人又要体面,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德芳一摊手,道:“所以我才烦恼呢!”楚王想了一会,笑道:“办法倒是有一个,但不知管不管用。”德芳忙道:“不拘什么法子,你快说了是正经。”楚王笑道:“其实也没什么……我看王忠是个十足的小人,像这样的小人一旦以为自己得了势了,尾巴也翘了起来,到时一定错漏百出,你去察勘察勘,看他可犯下什么罪,到时小事化大,疏通一下大理寺,治他一个死罪不就完了。”德芳听罢,忙派人出去打听一番,不出一顿茶的功夫,那人回禀时说了一大堆王忠的坏话,什么赊帐不还,强借强买,酒醉打人……楚王喝道:“你拣要紧的说!”那人忙磕两个头,回道:“回两位王爷的话,王忠操办钟王妃身后事时,曾逾制造了一副六重棺椁,还有,王妃出殡时,因队伍太过浩大,首尾不能相顾,弄的一整条街乱哄哄的,也不知是谁的马踩死了一个老太,当时使了几个钱就算了的。”楚王道:“先前那件不算,就这踩死人命一条,就够他受的了!”德芳笑着点点头,当下便着人去寻找那老太的家属,给了他们一大笔银子,凭他们告状去。王忠还在窑子里喝花酒呢,稀里糊涂的就被官差锁走了。

      钟夫人听说侄子出了事,忙来找德芳商议,哭哭啼啼的道:“我那倒霉的兄弟就这么一个儿子,现今闹出人命来,真不知该如何去处了!”说罢越哭越凶。德芳叹道:“不是我不想帮,可杀人偿命,这可是天经地义的事呀!人家找不着真凶,就认那主事的人,也是情有可缘的,我想那家人也没有追究到底的意思,不过是想多要几个银子罢了,岳母不必担心,不出几日,定可把人放回来的。”钟夫人见德芳说的这样肯定,便如吃了一剂定心丸,笑道:“如此上,还得靠你多去周旋周旋,叫他们千万把人给放了。”德芳忙道:“这事我不尽力,谁尽力?但是我听说大理寺的寺丞是个认死理的主儿,他听不听我的话,还不得而知呢!”钟夫人急了,忙道:“寺丞才多大一个官?!您可是皇上跟前最得宠的王爷,谁不给你几分薄面?!别是你不真心想揽这事罢!”德芳笑道:“岳母这是什么话!如今别说我只是一个王爷了,就算我是玉帝,也得守规矩不是?若是什么都依性子乱来,那要王法干什么?我看王忠兄弟平时为人挺敦厚的,也是个得力的助手,就这么出了一趟恶名,怪道可惜的,此事我必当出力,岳母您就放心吧!”钟夫人见德芳把话说满了,这才放宽心来,岂料三日后王忠就被拉到菜市口当众斩首,民众们纷纷上前掷瓜果蔬菜以泄愤,那些以前曾借过钱给王忠的富人们,始知银钱都打了水漂,愤恨不及,暗地里早不知咒了王忠多少遍了。钟夫人这才明白德芳并无扶持她王家的心思,加之又出了这么档子事,又怨又羞,一气之下,竟悬梁自尽,德芳不声不响的收拾了这对母子的身后事,依旧做他的逍遥王爷不题。

      注1:旧时所制,帝王用的棺椁也只有四重。
      注2:玉燕衔丹掠檐去,暗示钟香燕乃是中丹毒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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